巡礼
作者: 索何夫索菲娅的记录,见习第一年,新土季第6旬日:
昨天,巡礼的队伍办了两场葬礼。被埋葬的分别是资深修士喇章先生,以及一个我们不认识的男人。那是个穿着污秽的皮毛大衣、长相粗犷的家伙,看上去似乎是个靠着蛮力而非头脑讨生活的人;而被他杀死的喇章先生则是圣女大人的随从中知识最渊博、最文雅而聪慧、也是最喜欢我的人。
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人,却因为同一个微不足道的缘故而死。
在巡礼的队伍抵达位于曾被称为“辽东半岛”的荒凉地带最南端,接近那一座靠海的小山顶部的高塔时,喇章先生发现,这座塔比起他们十七年前来到这里时,已经矮了一大半。而散落在高塔四周、有着新鲜凿痕的碎石和瓦砾则表明,它是在最近遭到破坏的。在发现那个挥舞石制锤头、奋力拆毁塔基的男人后,他朝着对方挥动双手,试图示意那人停止破坏活动。
但那个男人却举起了一支粗糙的火枪。
两个人,两条生命,就因为几十磅已经锈迹斑斑、价值有限的古旧钢筋而画上了句号:那个男人误以为我们是来争夺他的战利品的,并试图保卫自己那点儿收获;而在喇章先生捂着胸口倒下之后,我们的还击也结果了他的性命。在试图寻找这人的亲属和同伴无果后,圣女大人主持了两人的葬礼,正式侍僧们挖掘了两个没有任何装饰的墓坑,将两人包裹在破旧衣物之中下葬。圣女大人用她一贯充满悲悯的语调为两人致以悼词。接着,我们盖上墓土并压实了它,又花了许多时间将两块坚硬的岩石雕琢成柱状,作为他们的墓碑,华美且肃穆。

“为什么一定要制造这些东西呢?”在人们花费远远超过挖掘坟墓和埋葬死者的时间与精力,去寻找合适的石材并且雕琢它们时,我问圣女大人,“对于已经死去的人而言,这一切有什么意义呢?”
“当然没有任何意义——死者已经不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属于他们的一切,都在他们死亡的那一刻失去了意义。”白发苍苍的圣女答道。虽然有着苍白的头发和比满头白发还要苍老百倍的眼神,据传说她的容貌永远停留在二十五岁上下的盛年时代,许多年来都没有变化。许多人都说,这是受神恩宠的绝佳证明,也有少数人在暗中宣称,这其实是一种诅咒。圣女从未承认也未否认过其中的任何一种说法,“因此,对死者做的一切,本质上都是为了生者们而做的。从古至今,莫非如此。”
我不太明白。
当然,圣女大人仍然以一贯的耐心继续对我解释。她告诉我,墓碑的最大意义是让人们有一个可供纪念的标志。她说,只有当这些标志存在时,那些有需要的人才能顺利地通过它们,回忆起应当被记住的那些事物。
“难道大家离开这些东西,就不能把那些事想起来吗?”我进一步询问道。
“是的,从长远来看,不能。”圣女大人如此回答我。
索菲娅的记录,见习第二年,白土季第2旬日:
自从新年到来之后,还没有哪个夜晚像昨晚这么寒冷,沿着乌拉尔山南下的冷空气夹杂着大量干燥的沙土,袭击了我们的营地。虽然敬拜着圣女大人的本地居民早早地为我们奉上了最好的驼毛毯子和牛皮帐篷,但即便如此,由于分到的毯子太薄,又没有足够的木炭去点燃帐篷里的炭盆,我还是被冻得无法入眠,甚至小声地哭了出来。
恰巧路过的圣女大人听到了我的哭声。
她邀请我睡在她的帐篷里。虽然那顶帐篷并不比别的帐篷更厚实或者温暖,但在一整个夜里,她都紧紧地拥抱着我,与我用体温互相温暖对方。
我能够感受到她的呼吸、她的体温、她身体柔软的触感,以及从她的头发和皮肤上散发出的好闻的味道。在这一刻,我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清楚地意识到,她只是一个人,虽然并不普通,但也确实有血有肉,并非超脱尘世的神灵或者仙人。当然,圣女大人一直都在试图向人们强调这一点,但在她所有的教导之中,唯有这一点很少会真的为人们所接受:毕竟,自从旧纪元终结以来,她已经活过了常人无从想象的漫长时光,而如果没有她多个世纪以来孜孜不倦的教导,很多曾遭受过严重摧残的地方文明,很可能到现在都还停留在茹毛饮血的阶段。当旧纪元与它的荣耀与罪恶一同归于虚无时,是圣女大人竭力保留了残存的文明火种,并将其转交给了我们。
正因如此,她确实有理由被奉为神灵。但她又确实是一个人。
尤其是当我听到她在半夜轻轻抽泣的时候。
“您觉得冷吗?”我问道。
“冷?不。有索菲娅在这里温暖着我,我怎么会冷呢?”紧紧抱着我的圣女大人说道,“我只是在致哀。”
“致哀什么?”
“永远失去的一切,”圣女大人在我耳边喃喃低语,“从新年开始,我们走过了多少个巡礼地点,你还记得吗?”
“四……不,五个?”我想了一会儿,才报出了这个数字——从很久以前开始,圣女大人就为了全人类一直在进行着祈福巡礼。她会花费十余年光阴走遍整个世界,参观一系列特定的地点,并在途中向所遇到的人们传授古老的知识与文化。据传,在最初时,进行巡礼的只有圣女本人,后来,为了确保她能够安全地完成巡礼之路,众多基于对她的崇拜而组成的教团也开始派遣志愿者,组成圣女的巡礼随扈队伍。但是,无论身边跟着多少人,圣女大人都绝不会让人代替她进行巡礼,而是亲自走到每一个重要地点,并在那里献上自己的祷文。
“你有没有注意到,那些巡礼地点的情况呢?”圣女大人继续问道。
我仔细地回忆着。在新年过后的次日,我们见过的那座位于干河床里的大坝已经崩塌了一大半,在第六天则只找到一座满是焦痕的岩丘。圣女大人神色寂寥地登上了那座小丘的顶端,眺望了一会儿远方的城市废墟,然后便离开了。第十九天遇到的桥和第二十二天遇到的一段位于断崖旁的登山小径,似乎都被当地人作为圣迹而小心地保护着,可这些地方仍然充满了岁月侵蚀留下的痕迹。
“它们正在消失,有一些是人为破坏的,就像上次的塔一样,还有一些不是。但无论如何,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敌得过时光之轮地碾压。”圣女大人解释道,“这些地方都有着非常……特殊的意义,因此,它们的毁灭是令人悲伤的事。”
“不过,并不是一切都敌不过时间啊,”我想了想,“您难道不就——”
“我也一样违逆不了客观规律。”圣女大人对我的询问回以一个苦涩的笑容,“我过去所参加的那个人体实验项目,仅仅是利用了规律本身,以此来暂时拖延终末的到来。但一切皆有终焉,我自己也不例外。”
在那一刻,我突然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在追随圣女大人的这些日子里,我早已将她视为某种近乎不朽的存在。听到她亲口提及自己也有可能会走向终结,我突然感到了一股强烈的痛苦与空虚。
“唉,唉,别哭呀,”这一次,圣女大人转而开始安慰我了,“虽然一切总得有个结束,但这并不妨碍我们珍惜现在的时光。至少现在我还在这里,这难道还不够吗?”
我没有说话,只是更紧地抱住了圣女大人。
索菲娅的记录,见习第七年,新土季第1旬日:
虽然冬日的冰雪已经消融殆尽,但在这里,在特拉华河的岸边,我仍然能在风中感受到森然的寒意——当然,比起乘船渡过大西洋的那几乎要把人的灵魂都给冻结的海风,这点儿寒冷不算什么。因此,我们比预计的日程更快地收拾了营地,并在正午时分出发前往下一个巡礼地点。
与七年前相比,我成长了许多许多,原本将我当成孩子和需要照顾对象的人们,现在已经将我作为能独当一面的女性看待了。在跟随圣女大人前往村庄和城镇讲学时,我也经常能从听讲的人群中感受到异样的目光:其中一些是来自于女性的,要么是艳羡,要么是嫉妒;而另一些则来自那些年轻男子,虽然我不太理解男人,但我可以本能地意识到,他们到底在想些什么。
相较之下,圣女大人和我初次见到她时并没有什么不同——除了鬓发如雪、双眼中积累的苍老又有了一丁点儿不易察觉的增长,她的身体健壮如故,从未遭受病痛的折磨,无意中受的伤也通常能以比常人更快的速度痊愈。在扎营结束后,她谢绝了附近镇上居民提供的马匹和骡子,选择只带少数几名护卫前往南边的海岸地带。自然,作为她密友的我也在队伍之中。
“这里很美,不是吗?”沿着一条有许多鳟鱼游动的蜿蜒溪流徒步行进半个小时后,圣女大人带着我们来到了一座废墟旁。在那个只存在于传说与历史记录中的繁华时代,这里曾是一座海滨小镇,而现在,古老的建筑只剩下了分布在萋萋芳草之间的地基,澄澈的蓝色浪涛在清冷的风中有节奏地涌动,不断拍打着混合着砾石的黑土形成的海滩,经过数个世纪的自我净化,大自然早已抹去了人类强加于它的污染,以及绝大多数人类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但并非全部。
“这是什么啊?”在跟着圣女大人穿过一条位于镇子中央、早已经布满裂纹的混凝土公路,来到一处位于镇外的废墟中后,我对那些奇怪的残骸产生了兴趣:虽然已经布满锈迹、破败不堪,不过我还是可以看出,这些巨大的金属制品原本有着非常多样化的外形与结构,和我过去见过的城市建筑与工厂都截然不同。
“在过去,这里被称为‘游乐场’。”圣女大人在一堆变形的圆环状锈蚀金属前蹲下身来,带着悲伤的神色抚摸着这些无论怎么看都难以分辨原型的古物,“很久以前,在人们的生活还不像现在这样窘迫时,他们中的聪明人专门设计了许多用于玩乐的设备,让人们可以在此消遣取乐。”
“那还真是奢侈。”我小心地绕过了一堆已经坍塌成一座垃圾山的废墟,低声评论道。在那些垃圾中,我看到了两个有些像是马的彩色雕塑,“对了,这是……电动木马?”
“没错。”圣女大人点了点头。
“那这个……是叫摩天轮的东西吗?”我拨开了一丛开着惨白色小花的灌木,露出了曾经装在已经倒下的金属巨轮上的箱状残骸,“那边那个是……是……云霄飞车?”
“对,”圣女大人显得有些惊讶,“你怎么会知道……”
“因为我读到了那些记录,”我诚实地说道,“您托我保管的那些东西,我……打开读了其中的一部分。里面提到了这些词儿。那……都是真的吗?”
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圣女大人会发火——出于对我的信任,她从几年前开始,就将一部分被她视为珍宝的文档交给我保管。出于好奇,我读了其中的一部分:这些记录全都是个人日志,记载的是发生在很久很久之前的事:在那个富足、繁荣、无忧无虑的年代里,圣女大人曾经是一名年纪轻轻就事业有成的富家千金。在参与某些我完全无法理解的科研活动之余,她也会前往世界的各个角落——不是为了功名利禄,也不完全是为了享乐或者炫耀,仅仅是因为她“想四处看看”。
在那些地点中,有许多都位于我们曾经走过的巡礼路线上。
“唔……很好,不愧是我的索菲娅,”有些出乎我意料的是,圣女大人竟然微笑着拍了拍我的头顶,“没错,我留下的记录都是真的——至少我相信是这样。”
“呃……相信?”
“是的,”圣女大人长长地叹了口气,继续伸手抚摸着那些废弃已久、早已不可能修复的游乐设施,“因为从某种意义上,就连我自己也无法确认那些记录的真伪了:与我生活在同一个时代的所有人都在很久以前就化为尘土了,那个时代的大多数相关记录也早已湮灭在时间长河的无尽涛声之中,我能够作仰赖的,只有自己的记忆,以及我在年轻时代留下的那些记录——但谁又能确保这一切的正确性呢?假如因为某些原因,我当年留下的记录有误,那现在的我也根本无从判断。”
“但我们知道,至少关于小镇和游乐场的记录都是真的——因为它们就在这里,”我指了指那些废弃的游乐设施,以及残余的房屋地基和公路,“您看,这一切都是确实存在的,它们证明了您记录的真实性……”
“至少在它们归于湮灭之前是那样。”圣女大人低声说道,“总之,索菲娅,从现在开始,我希望你尽可能地阅读并了解、最好是记住我留下的所有私人日记,要像我自己一样了解我。你能做得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