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雨

作者: 李凯扬

头顶上雨水淅淅沥沥,落在身上,一声声细微的敲击。站在地面上抬头看,大都市像是巨大的热带丛林,人是丛林底下的虫子。邦妮忘了听谁这样说过,如今她也是这其中的一只虫子了。在她眼前,密密麻麻的建筑巍峨而沉默,代替曾经耸立在这里的群山挡住了阳光,把丛林变得昏暗,再以零星的人造灯光点缀。在这片昏暗中,一座座望不见顶的高塔犹如粗大的线缆连接了天空和大地。于是虫子们沿着线缆往上,爬向更黯淡的地方。

那些高塔是人们去往空间站,进而展开星际航行的高速通道。邦妮工作的地方在位于高塔中段暖成层的一个诊所,那里接近大气层外围,既不属于地面管辖,也不受《太空法》的制约,正是一处灰色地带。灰色的地带,适合经营那些被默许的行业。

邦妮的职业是记忆医生,对人类的记忆作加工处理,具体来说就是拿掉顾客不想要的回忆。很多记忆医生只配被叫作记忆删除师,他们的水平只够粗暴地取走被要求取走的部分,却会在顾客的记忆里留下一个黑漆漆的窟窿,犹如牙齿被拔除后留下的空位,让人忍不住想用舌头去舔,存在感反而愈发强烈。邦妮不同,她会详细寻找着记忆涉及的每一个神经突触,温柔地将它们抚平,连接到其他的位置上。于是好的回忆与好的回忆相连,仿佛从一开始便是如此;那中间的噩梦被取出后就暂时封存,顾客们对此一无所知。按行业规矩,这些取出的记忆需要被妥善保存一周,以防顾客反悔,要求恢复。业界非正式统计的反悔率普遍在百分之五到百分之十左右,而这个指标在邦妮这边是零。

对待那些封存超期的记忆,邦妮也有自己的一套仪式。她将记忆里的信息通过共振形式复制到一大瓶纯净水里,让水分子携带上信息。而后她删除备份,将水通过管道传送到高塔下部。在靠近地面百米高的地方,这瓶水将被均匀地喷洒出去,覆盖半径六十余米的范围。

对于地面上的人来说,这是一场难以察觉也无须理会的毛毛细雨。他们从不知道雨里还藏着一个人曾经的喜怒哀乐。雨水落下,它们最终会渗入土中,长眠地下,在寸土寸金的大都市里,这是极其奢侈的待遇。

前几年,邦妮接待过一个耄耋老人。他老得就要死了,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像每一代先祖一样安葬在某一处土地里,而不是像现今要求的那样,化作骨灰撒入大海。记忆医生管不了殡葬,他也知道这个道理。所以他来找邦妮不是为了下葬,而是要编辑记忆。

“我就想你把我这部分的念头给去了。”他说,“只要把我变得从来都不知道有土葬这回事,我就不会为了这件事难过。”

对于初出茅庐的邦妮来说,这是个意料之外的大工程。需要编辑删除的不仅仅是关于土葬的知识,更有老人脑中一段段根深蒂固的回忆。

老人送走曾祖父时年纪尚幼,记忆只有模模糊糊的一块,等到祖父那一代去世,他已经成年,长大到足以帮忙操持丧事。看着大人们哭成一团,刚刚毕业的他总感觉没什么真实感。

挥别中年的同时,他先后告别了挚爱的父母。在都市郊外偷偷为双亲寻找一处非法的墓地,是他在那段日子里一段浓墨重彩的回忆。就连几年前,他颤巍巍地将大儿子的骨灰撒入海里时,脑中闪过的依然是关于土葬的想象。这所有的东西都需要邦妮一点一点仔细剔除。

她站在连接着大脑的仪器前操作,用关键词唤醒一个个神经突触,将其修正到其他的位置上。关于土葬的一切逐渐被一块块云雾似的东西覆盖,再也读取不到。老人躺在治疗椅上,闭着眼睛,像是安详地睡着了。邦妮看到他眼角缓缓滚出一颗颗浑浊的泪,顺着脸颊滑下,渗进脖子旁边的海绵垫子里。

那天的工作结束后,老人紧紧握着邦妮的手,脸上神采飞扬,像是一下子年轻了几岁。“谢谢你啊。”老人不好意思地笑,“虽然我也不知道要谢你什么。”

不知道要谢什么,这是记忆医生偶尔会收获到的最高赞誉。删除过大量记忆后的人,往往会像卸掉一个沉重的包袱,从上到下焕发出新生的气息。这种时候,记忆医生应该警惕一种尚未被明确定义的效应。心理学家往往把这种效应归纳为印刻效应的某种外在表现,经过记忆编辑,仿佛重获新生的顾客往往会对第一眼见到的人产生无意识的强烈好感,而这个人往往就是记忆医生。

每到这种时候,邦妮就会严正声明:“我是仿生人。”然后给他看自己额角刻着的编码。

这一招偶尔也会失效。有趣的是,失效的那一次和这个什么效应毫无关系。邦妮记得那是一个学生,一个留着平头的很干净的男孩子,穿着校服,背着书包。他靠在放平至三十度的躺椅上,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天花板,嘴唇紧紧抿着,拳头不自觉地紧握。

“我不知道要删除什么。”过了好一会儿,他说,“也许把我清空了会好点儿。”

这当然是气话。于是邦妮和他聊,从日常生活聊到学校,像个客串的心理咨询师,而男孩也毫不掩饰。这一代人享受着各种提升效率的工具辅助,学习的速度远超前辈,知识的深度和广度更不是上一代人能比。然而他们就业时的竞争对手是人工智能,是仿生人,站在效率顶端的人造生命。要想在大都市里分一杯羹,除了维持极高的效率之外,还得展现出效率之外的东西,比如人类独有的想象力、创造力。

“可知道得越多,就越会被锁在那个框框里,一切努力都像是在让那个框框更加牢固。”男孩笑了笑,“别误会,我不是要你把全部知识都删掉,无知不会带来真正的创造力。”

邦妮点点头,继续。

“我只希望能把那些重复的和无用的东西删掉。”他说,“现在我就像一个快要装满的水杯,只有倒掉一些才能装进新东西,带来点新的变化。”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而且,我也想要变得轻一点儿。太重了。”

邦妮眼角瞥见地上那个鼓囊囊的书包,“懂了。”

她温柔地捧着男孩的头,接上仪器设备。男孩的记忆犹如书架般规整,她没费太多力气就找到了需要删除的冗余信息。可在这些架子上如藤蔓般缠绕的才是真正棘手的东西,有家庭对他的期望、他对自己的誓言,这些让架子摇摇欲坠,可她偏不能对这些下手。

她只能剪掉一些枝叶,试图让它不那么沉重。尽管不用多久它们又会长出。

邦妮低下头操作,一缕头发垂在了男孩脸侧。她正要拨开头发,男孩忽然睁开了眼,直勾勾地看着她。

“你的头发真好看。”他说,“像火一样。”

邦妮的头发是自然的红色,散发着亮丽的光泽,这在人类中很少见。有别于并不出彩的五官,这一头红发为她增加了不少的辨识度。听到男孩的赞美,她礼貌地笑了笑。

“我喜欢你。”男孩又说,“只有你这样听我说话。”

犹如一记直球在三十厘米的极近距离投出,邦妮来不及闪躲。她只好撩起额角的一缕头发,“可是我是仿生人。”

“我知道。”男孩说,“我还是喜欢你。”

他看着邦妮,像是要把她的脸深深刻进脑海里。这样的目光邦妮在很多顾客身上看见过。这是一种本能的反应,当你心里想着告别,最后一眼总是会比平时更加用力。

几秒之后,男孩终于闭上眼,“把这部分情绪也删除了吧。”

“这也是重复的东西吗?”邦妮问。

“我猜是第一次。”男孩回答,“但这是无用的。”

邦妮一直很好奇记忆被删除是怎样一种感觉,这好奇一直持续到她被删除过一次记忆、而后记忆再复苏时才得到解答。原来那种感觉就是没有感觉,你不会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什么,就像是睡了一觉,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醒来。有经验的记忆医生会把出入那里的记忆修饰美化,让顾客不至于感觉突兀,但其实突兀也没什么,对于想不起来的事,很多人都会放弃再想。

那天男孩醒来,背上书包,和邦妮道了声别就走了。他说话的样子彬彬有礼,带着充分的距离感。邦妮目送他走出门,转身将取出的记忆封存,录入日期标签。七天前取出的那些到期了,她把它们剪切,复制,藏到水里,让水飞身扑向地面,下一场雨。

几分钟后,门铃响起。她那时正在打扫,甩着湿漉漉的手就去开门。门外是个中年男人,穿着棕色的长风衣,头发的末梢垂下细小的水滴。这水滴让邦妮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要删除什么样的记忆?先在旁边坐一下吧。”邦妮说着转过身,“我先把之前顾客的痕迹清理干净。”

男人没有移动脚步。“你的做法很有意思。”他笑着说。

邦妮疑惑地回头。

“把记忆封存到水里,变成细雨,这做法真是太风雅了。”男人抬起手逗弄着发梢的水滴,“没想到真有人这么做,我以为只是我无聊时异想天开的东西。”

男人在坐下后开始自我介绍。他自称是另一座高塔上的记忆医生,和邦妮一样是仿生人。这个行业时不时就会看到他人的秘密,要求人类严守行规是不可能的,从来只有受到程序控制的仿生人被允许从事这个职业。仿生人表皮大多搭载有灵敏的触感器,他无须设备辅助就能接收到雨水里的信息,现在那些回忆指引着他走进高塔,来到了邦妮的诊所门前。

“我走过很多地方,也见过不少记忆医生,没有一个像你这样的。他们死气沉沉。”男人显得兴致勃勃,“也许回去后我也可以搞个定时装置,把这一套学起来。”

邦妮有些局促不安,毕竟这样的做法涉及顾客的隐私,眼前就有一个因此窥探到他人隐私的人。哪怕是仿生人,这依然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她想着是否应该放弃这个做法了。

可她隐隐地不想放弃。邦妮猜想,这也许是因为雨代替她触摸过外面的世界。大多数仿生人终其一生都会生活在自己的岗位上,像邦妮就从未离开过自己的这座高塔。她以为所有的记忆医生都会是这样,然而眼前这个男性不同。据他自己说,他业余的时候会到周围走走,至今已经走过了很多地方,邦妮并不是他拜访的第一个同类。

“外面的世界是怎样的?”她听见自己忍不住发问。

“外面的世界很有趣,也很奇怪。”他指了指脚下,“像我们生活的这个都市,一边把好好的人往死里逼,一边穷尽办法让想死的人不要去死,最后每个人都半死不活。”

邦妮双手握着茶杯,干笑几声。死,这实在不像是初次见面应该聊的话题。

“你以为它距离我们很远?”男人仿佛看穿了她,“不,它就在我们身边,在我们每天的生活里。我们亲手删除掉的每一段记忆,都是那个人生命的一部分。我们杀了那一部分。”

邦妮忍不住反驳:“那是顾客自己想要的。”

“是啊,是他们期望的。”男人笑了,“这是这个城市最有趣的地方。”

他将身子前倾,直勾勾地看着邦妮的眼睛。

“每个人为了活下去,自愿杀死一部分的自己——无用的、拖累的、莫名其妙突然出现搅得自己心绪不宁的那一部分自己。而且恰恰是最有意思的。”

“他们杀了他们,就为了在这个城市活下去。”

男人的声音里有一种磁性,这让他整个人像是笼罩在一个特别的场里。他们后面又聊了很多,各种各样的话题,出格的、不出格的,只是邦妮已经记不清了。声音如磁石,引导着她心跳加速,连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看着男人的脸,刚才那个男孩毫不避让的目光忽然闪过脑海。

完了,她想。

不久前的男孩刚把自己比作一个水杯,邦妮现在感觉自己也像成了一杯水,而这杯水正在微微荡漾,泛起的小小浪花随时都会溢出。邦妮看着男人,男人正看着她,眼神里透着几分奇怪,几分关切。这关切又让她的胸口猛地一紧。

她揪住领口,感觉逐渐透不过气。一种陌生的痛苦。

不能再这样下去,她想。医者不能自医,幸好眼前正好还有一个医生。

“请为我进行记忆操作。”她请求道,“把今天这部分删去吧。”

她看见男人愣了一下,有些意外地说:“可是按照行规,不能对仿生人执行记忆操作。我要是这么做了,要被全社会追杀到死的。”

“说得也是啊。”邦妮想笑一笑过去,却笑不出来。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一部分权利被剥夺了。这让她难过之余,又隐隐有些庆幸。

就在这时,她看见男人笑了一下。

“行规不准,但我乐意。”男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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