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哺人类
作者: 未末
1
雪花将落,等来——却是尘埃。
没有你的日子里,每一个季节,都叫冬天。
卤猫钻出带尖刺的苍洞,废墟支撑的宝座,几块风化塑料膜,噼啪噼啪响起寂寞的影子。空穴来风,卤猫脸上软须摇曳,仿佛能够撬动她的心绪。在这个冷冽的世界里,她要的感觉早已荡失在了空气之中。
她想起主人发丝里的香气,舔一口,旋即心醉神迷,再也没有作为一只猫的恐惧和孤独。
然而,她肉嘟嘟的小手包裹在触碰控制手套中,伸向洞外的残月,她甚至舔不到自己手掌背部的毛发,她的舌勾只能给鼻子挠痒。
脖子上方还有太空头盔,高晶玻璃防弹罩,哈出的猫气凝固在里层,用一把汽车挡风玻璃刷推开,就能出现一面优雅的扇形视野。但是外面再也没有了水墨景致,将其取缔的是冷白色的突兀山峰。
卤猫踏出洞口,铁鞋咿呀咿呀碾碎废料,深浅不均,只怪废墟堆得坑坑洼洼,须得走一步看一步路,否则就要栽跟头。
“卤猫菲菲——菲菲——菲菲——菲——”
一个自动复读机样式的机器人从垃圾堆上滚下来,磁悬浮头部离开了磁圈,先行滚到卤猫脚边。她踢了三下两下,踩定,作出伺机射球的动作,可那是机器人的头。
“别!”机器人摸到自己的头不见了,视野里是卤猫的脚掌,心里慌得很,正要让离体的身子跪下求饶,却听着卤猫前门短射,圆鼓鼓的头颅高飞,下落加速,哐当一响,扣回到了脖颈上方。
“说实话,有点儿疼,整个脑门震得火花四溅。”
这个讨喜的机器人叫作“冰棍”,为了迎合冬天的气场,卤猫给他取了这个恰合时宜的名字。
当然,这并非卤猫爱吃冰棍,而是机器人摸起来不带一点儿暖意,也没有她那样毛茸茸、软绵绵的皮质。
卤猫不晓得人类主人为何设计出这么个没气没息的冷冰棍,现在跟着他,犹如随着鬼魂儿四下游荡。
没有主人的皮肤温热,没有那有血有肉的质感可亲。卤猫和他在一起,总想躲得远远的,最好别有接触,毕竟这大冬天的,寒透骨节,会把自个儿身上的暖气都收了去。
此时的寒意惹人讨厌,确实应该躲在前面大山的溶洞里,一辈子不出来的好。可是为了觅点儿食物、收点儿破烂,不走出来也就死在了洞里。
卤猫把冰棍的手捡起来,戳到他关节上,强大的磁力一吸,他那只冰棍手才稳妥地接了回去。
“你走路得当心,别捡了别人的,丢了自己的!”卤猫眨巴着大眼睛,脸上的大花斑抖动着,像条鼻涕虫。
冰棍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没缺胳膊没少腿,再看看后背的一打碎零件,摇摆几下,震得乒乓作响。看来也满满实实的,没有掉什么。
卤猫低下头,检视地面,寻找能用的破烂。都说废品是放错位置的宝贝,卤猫倒是觉得,冰棍是宝贝里的垃圾,因为他身上没有一处不是来自这堆废料。比起哺育花草的土壤,垃圾堆才是生他养他的大地。
她用钢叉翻找着,人类主人留下了太多生活用品,那里有不少破碎的记忆。
比如这个碎了脸的瓷娃娃,那肉噗噗的脸蛋,可比冰棍可爱多了。
再比如这个主人们的孩子抱过的毛绒玩具,虽然只是个熊屁股,但是摸起来非常松软。卤猫想要捡一个回去,当抱枕也好,无聊时挠挠也好,都蛮自在的。
但是她拔了好一会儿,大熊屁股依然贴着地面紧紧的,好像长了根须、入了地、抓了地下的妖怪似的,就是不肯出来。
卤猫叫上冰棍,冰棍用他铁锈斑斑的胳膊搂住卤猫,拔凉拔凉地渗到五脏六腑。卤猫禁不住一阵哆嗦,后悔叫上了冰棍,但是任务还得完成,为了暖暖的玩偶,先要遭受凉凉的苦楚。
卤猫抓紧大熊屁股上的小尾巴,一鼓作气,再接再励,终于还是连泥带水把一只北极熊玩偶给拖了出来,而且非常完整。
可是,那泥巴洞里却冒出一串串衔着尾巴偷溜的老鼠来,有大有小,有灰有黄,甚至长短各异,密密麻麻地叫人恶心。
猫天性被激活,一把扑过去,前爪抓了后脚拦,硬是把七八只老鼠给逮住了。等到这些老鼠再次串成串儿时,它们已经挂在卤猫的铁叉子上。
“一举两得,每次开窑都能逮到老鼠,回去可以晒干。”卤猫心满意足,似乎舌头已经尝到了老鼠的肉香。
冰棍也为他欢喜,“你可真是捕鼠能手,这片地方的老鼠都快被你开采完了!”
“不可能被我抓完,它们长得飞快,繁殖迅速,哪里害怕我这双铁爪子。另外你别什么都说‘开采’吧,没点儿诗意,我把这叫‘开窑’,显得就有了几分食欲。”
“是嘞,感觉这窑洞里有什么美酒腊肉似的。只不过这些我都不吃,我还是爱吃矿。咱们什么时候回矿洞去啊?快下雪了,是那些可恶的尘埃雪。”
2
他们赶快上了路,必须得快,尘埃雪对他们没什么好处。
只有老鼠能够勉强像个动物一般活着,普通的生物都得学会躲过尘埃雪,例如岩洞,那里面有个封闭小世界,阴暗植物和夜生动物可以存活;又或者矿洞,机器人喜欢躲在里面,那里有矿物燃料,必要时还可以炼钢。
卤猫走得急促,急得有些忘了直立行走的技巧,想四肢着地,像个野猫咪一般弹跳,蠕动着伸长缩短的小肚子,大跨步地跑。但是主人设计她的时候把本能藏得很深,在她的基因序列里,那段猫爬记忆已经逐渐失传。
卤猫叉上的老鼠脱落了,她回头捡起,串回去,心里满是失落。如果主人还在身边,她现在应该窝在主人的臂弯里,呼呼大睡,即便有危险临近,她也可以安心,因为主人就是她的山,是她命里的神。
可是主人已经走了几十年,他的爱抚像遥远神话里的慰藉一般,从她的肾上腺素里面退却,就算是最新鲜的猫薄荷也救不了她的失落。
那一刻,卤猫哭了,大眼睛里面尽是委屈。
冰棍搀扶她,脱节悬空的手臂正等待对接,但卤猫不愿意碰对方,自顾自地爬起来,弹去身上的灰,撒腿跑了。
冰棍没有什么情绪,他惯常如此,好比石头不爱说话,木头也只能砸出闷声。他按照主人设计好的算法行事,由简单指令构成的条件反射是他命里的全部可能,卤猫早就看透了这个无聊的机器人,他只懂得一些习惯,刻板的习惯,毫无浪漫可言。
卤猫想到这些,更是委屈,仿佛流连于前任的甜蜜,却对现任嗤之以鼻,哀叹自己的夙愿不能得到满足。
在脚步的凌乱中,她踢到了地面一个凸起的三角,绊倒。本想起身接着赶路,却未曾料想,低头看到那个三角形是个相框。
她瞳仁放大,满是好奇,捡起来一看,上面是温馨的全家福:父亲、母亲、姥姥、姥爷,中心一个扎辫子的小毛孩子,孩子怀里抱着个慵懒的猫咪,翘着尾巴,被闪光灯惊了片刻,炸起的毛发在显影液里凝固了时间。
卤猫鼻子一酸,用舌头舔过去,堵住了鼻息不让委屈喘气,但是眼睛再次湿润,肉脸上的经络跳动,竟嚎啕大哭起来。
冰棍听不太清楚哭声,玻璃头罩阻挡了伤心,也看不清楚卤猫的小脸蛋,雾气在里头打转,只有个小下巴在缝隙里微微翕动,无助、失落、焦躁与酸楚搅拌其间。
冰棍不懂得安慰人,他把头转回去,再转回来,360度磁悬浮旋转,做了一个又一个鬼脸,他以为这样就能止住卤猫的泪水。但是卤猫不是孩子,她的哭也不是孩子般纯粹的闹人,更是故作坚强后找回脆弱体质的泪水,这是他一个儿童学习机器人所不能理解的。
冰棍捡起照片,倒着看了一番,再倒回来,再把自己的头反过来看,才识别出了画面中的那些家庭角色。
那个孩子有了一只猫,她已然满足,不再需要一个像他这样的儿童玩偶机器人,即便他能提供大量的学习资料,但是孩子们更喜欢那种散发着暖气和骚味的小动物,它们更加可爱可亲。
冰棍不懂得失落,如果他被主人束之高阁,他也只会像个木偶人一般停顿着。
然而卤猫比他心思纤细,一张照片竟把她全部的心情搞砸了。
“你还好吗?”冰棍不再伸手去扶她起来,只能好言相劝,“你想主人了?”
卤猫点点头,又起身扬头,不想让冰棍看到她软弱的样子,毕竟她往后还要欺负对方,若丢了气场,欺负人时就少了些坦荡。
冰棍把相片放在自己胸口的小夹子里,关上,小心地带上纽扣,轻轻拍打着铁皮,算是藏好了。
“我还记得主人走后,他的身体在被窝里逐渐冰冷,整个世界也都跟着冷了下来。还有小主人,她在摇篮床里,一样没了气息,那时阳台上的风铃叮当响,我仿佛听到了时间在切割独木桥,我与主人各自在桥两边,无法相遇。”
“我记得,当时是凌晨05:21,他们离开时候的影像依然保存在我的硬盘里,我没舍得删除,即便现在都满了。”冰棍指着自己悬空的脑子,“我想,过不了多久,当我找到了一块好用的硬盘后,我将把部分记忆转移给我的孩子。”
冰棍抖抖背篓,那些碎零件再次发出摇骰子的声音。
“你对自己的记忆没有感觉,但是我不同,我很敏感!”
“主人就不该把你创造出来,你本来就是做猫的命,却要学着做人。”
“我倒认为,我还不算个人,是猫的秉性让我无法从主人的依偎中脱离。独立,对我而言,如同从泥潭里脱身。”
冰棍的头旋转向上,视觉部位发现了异常。他四肢打转,速度极快,带着一股煤炭烧焦的气味。他很少这样反应激烈,除非要下雪了。
天果然下起了雪,他们钻进洞里,用北极熊玩偶堵住外面的寒风和雪花,窝在角落。原本不愿彼此靠近的他们,现在勉强依偎在一起。寒气与暖气交媾,慢慢彼此都变得不温不凉。
“这洞真小,我窝着难受。”卤猫抱怨着,脸上的胡须都对折了。
“这样暖和。”
“你倒是暖和,我可凉了!”
“我给你念点儿东西就不凉了。”
“别念你数据库里的儿童故事,求你了。”
冰棍咯咯笑着,从他胸口部位的私人小盒子里拿出几张纸片,翻来覆去地拣选。挑中一个,纸质泛黄,几十年来,能保留下的纸片不多,上面有印刷或手写字体,信息能保存下来的更少。这些纸片是人类留下的“遗书”,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古朴的气息。
“你听,这是一句广告词:醉美江南,如诗如画。欢迎来到美丽杭州……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没了,就这么多。”
“虽然念得有些生硬,但至少添了几分浪漫。”
冰棍继续找,找到一段海报上剪下的句子,“……这是……爆炸……地球母亲的子宫,孕育了人类的星球,现在成了墓穴……我们注定是‘胎死腹中’的一代。”
人类是怎么死的,这一直是个谜,如同埋藏在雪里的记忆,与他们的身体一同腐烂殆尽。
3
外面下的雪,落下时,却是尘埃。
它散开,弥漫在空气中,带着致病物质,任何生物一旦接触,都要遭殃。那外面的景致,已经不知道是美,还是恐怖,人类皆因此死亡,毫无幸免,何况其他。
冬天接踵而至,四季如冬,毫无差别。而与寒冬相伴的,是暗夜,覆盖全球的黑。除非有光线透过云间缝隙,大地的轮廓才些许显露,冰棍的太阳能板才发挥作用,金光照得他熠熠生辉,他凉飕飕的身子才有了些许温度。
下尘埃雪意味着天气将更糟,不知道什么时候遇上倒霉日子,卤猫也将随尘埃一同倒在地上,化成虚无。
卤猫瑟瑟发抖,冰棍肯定是吸了她太多温度,而他却并不自知。想来小主人第一次得到他时,他只有个头部,像个小圆蛋儿,还会像不倒翁一般摇摆。那会儿也是个寒冬,小孩子摸着拔凉的机器人,心里的热情便也浇灭了。冰棍一直得不到主人的喜爱,老早就尘封在了盒子里。
后来卤猫将他翻找出来,充了电,冰棍才活了过来。他对猫会说话并不感到惊奇,他也不知道会说话的基因改良猫咪有多稀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