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生,我想当一个机器人

作者: 机器女佣

来生,我想当一个机器人0

1.葬礼

这座大厅采光极好,玻璃穹顶每片玻璃的角度都是精准计算过的,每一丝射下的太阳光都被安排得明明白白,它不管这能量巨大的恒星到底是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它只知道明天的阳光还有明天的用途。很多人俗气又生动地叫它钻石大厅,但是在青铜看来,它就像一座精致而冰冷的水晶棺,他之前来过这里两次,都是因为葬礼。这一次他甚至不敢走进去。

芸没有勉强他,将他留在车里,一个人替他走完了整个仪式。来参加葬礼的亲友们聚在一起聊了聊天,没有人提多余的问题,人群中弥漫着善解人意的气氛。一切都按部就班地结束了,在青铜不在场的情况下,大家悼念了青铜的父亲。

这座城没有墓园,也没有墓碑之类供人怀念的东西,住在这里的人相信死去的人没有真正地离开,他积累一生的财富留给了他的孩子,他生活过的痕迹作为数据永远保留在这座城的中枢中,而他分解殆尽的身体在水源中,在土壤中,在电力系统中,无处不在。每个人都是一个字节,只要这座城的数据还在滚动,字节就不会消失。

芸回到车里,青铜正坐在副驾上看着自己的终端发呆,账户的信用曲线有一个明显的挑高,这显示他已经收到了遗产。除了一些私人小物件被青铜保留下来,房子、车子和大件的家具都被中枢收回,并且以信用点的方式返还给了青铜。父亲还留下一些照片,存在他的个人电子相册里,在他离世的时候,密码也已经自动分享给了青铜。

“我们回去吧。”芸坐进驾驶位,倾身吻了一下青铜的头发。青铜身体没动,却突然像小孩一样啜泣起来,止不住的眼泪穿过终端的投影落在他的裤子上。芸很担心,但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就发动了车子。

他们回去的路上,雷阵雨如约而来,乌云滚滚,光线昏暗,这是典型的夏季对流天气,绿化带里刚开的花,被打落了不少。即使是在有中枢的城里,像这种损失不大的恶劣天气还是存在,据说是因为真实的天气现象有利于人们的心理健康。

车子在暴雨中开上通往市郊的高架,车玻璃被水幕冲刷,好像一架在海底飞快前进的潜艇,周围都是水,让人感到莫名的压力。芸让车子放了一首舒缓的音乐,在到家之前,青铜蜷缩在副驾驶位上睡着了。两个人再没有能说成话。

2.孩子

当初,是青铜身上幼稚的感觉吸引了芸。他们在一个家居装潢展上遇见,她是厂商柜台接待咨询的装潢设计师,他小心翼翼地问她有没有家用的隔音材料,可以少量出售的那种。一开始她还以为他是音乐家,跟他客套最近有没有新作,谁知道他说自己只是个机械工程师。一时间气氛有点儿尴尬。

“真对不起。我没想到不从事音乐工作的人也会来买这些。”芸说。

“不不不,是我……太奇怪了。”青铜回答。

“您是怎么成为机械工程师的呢?”芸好奇地问,“不是很喜欢音乐吗?”

“只是喜欢,也不代表擅长啊。”青铜不好意思地摸头,“我还是机械图纸画得更好些。”

“哦……”芸似懂非懂地回答。把不擅长的东西当成爱好本身就是不太合理的事情吧,她想。这个衬衫平整、头发凌乱的高瘦男人在那时候吸引了她,他确实是有那么一点儿古怪。芸宽容地认为,无害的古怪是一种可爱。

后来他们顺理成章地恋爱,也最终结为夫妇。今年初在市郊买了房子,青铜如愿以偿地得到了一间隔音很好的房间。要不是青铜的父亲离世,他应该会为了这个房间开心上好长一段时间。

青铜依然偶尔会在睡梦中掉下眼泪来,芸努力想去感同身受,但她实在不太记得自己父母过世时的感受。其实也就是前两年的事,她按照通常人们的做法经常出去逛逛,晒晒太阳,和邻居聊天,读了系统推荐的一两本书,养了一盆花,并没有留下什么刻骨铭心的难过。

大家不都是这样吗?中枢又没有给人留下难过颓废的余地,作为城的一分子,保持振作也是我们的义务啊。本来就应该是这样。

青铜原本就沉默寡言,现在更是回避和人交流。他私人时间完全不外出,甚至连喜欢的音乐会也没去听,他有时候在一个人发呆,有时候戴着耳机自言自语般地哼唱着什么,偶尔会突然间略带慌张地问外面是不是下雨了。芸也不去劝他,她很能适应房间里冷淡沉默的气氛,她依然做饭、读书、照顾植物,几乎不被对方满满的负面情绪拖累,偶尔倒一杯水放在青铜的手边,过一会儿再默默地把杯子收走。对于内向的人,这是特别好的相处方式。只要他还喝水吃饭,就无须过多担心,只需要温暖耐心,等着他自己开口就好了。

差不多又过了半个月,他们突然收到了生育批准,是中枢按照每个家庭的综合评价发出的生育指标。芸本来对这件事已经不抱有希望,虽然家庭有了固定资产并且适时地继承了一些遗产,经济条件上更符合生育标准,但目前青铜的精神状态可能会不那么理想。一个适合孩子出生成长的家庭环境,是对各方面的综合考量,婚姻双方能成为合格的双亲是其中很重要的因素。这封批准信意味着青铜的心理状态是得到中枢认可的,他们终于要迎来人生的下一步了。这好几重的好事,让芸彻底放松了下来,她甚至掉了眼泪。青铜拥抱她,轻声说对不起。芸回答一句谢谢你。

他们之间,很多时候不需要多说什么。即使是在离婚率很低的现在,他们也算是沟通成本比较低的夫妇,能节省很多时间,也避免很多言语误会。默契让两人沉浸在心灵相通的感动中,感情在良性循环的趋势中保持着热度。尤其在生育批准下来之后,他们备孕、怀孕、准备迎接宝宝的降生,似乎生活里全是好事。

芸能意识到青铜的努力,他比以前更开朗了,他在努力拿出一个向上的态度。他可能认识到了自己的责任,虽然他和芸之间一直很有爱,但是家里有一个沉默的父亲对孩子来说可能是件艰难的事。记得他以前说过,自己内向的性格可能跟在单亲家庭中长大有关——青铜的妈妈在他很小的时候因为事故去世了,那时候人工驾驶汽车的事故率比现在的自动驾驶要高出很多。

“本来我以为爸爸能长长久久地陪伴我,他身体还算硬朗。”青铜有一天主动聊起这件事,“但是我现在似乎能理解他了,当我要成为一个父亲的时候,我感受到了一些东西。”

“你也无须负担太重。”芸说,“他也不全是为了你,你也无须什么都为了孩子。每个人的决定是每个人的自由。”

“我们都会有那么一天的。”青铜说,“我那段时间每天都在看爸爸的相册,有一些他年轻时候的照片,和我妈妈在一起的,也有一些他工作时候的,那时候还没有我呢。我才发现我从来没有意识到,原来不作为我的父亲,他是这样或者那样的一个人。所以我想留下一些更特殊的东西给我们的孩子,包含更多……我们的个性在里面的东西。”青铜不是很确定地说。

“你可以做一个机器的小动物给他。”芸说。

“不啊。”青铜说,“我想写一首歌。”

芸再一次为这种古怪的可爱露出笑容,打趣地说:“好啊。希望你写的歌不会给我们孩子的音乐天赋带来什么不好的影响。”

3.机器人

青铜用电脑作曲,也弹琴,也摆弄其他乐器,但他的进度缓慢。他毕竟没什么做音乐的天赋。有音乐天赋的人会成为作曲家、歌唱家、乐手、指挥家……反正不是机械工程师。芸其实不太明白他为什么非要写一首歌,他不是要留下最好的一面给孩子,而是在展现他的执拗。执拗是没有意义的,所有有意义的东西早就被设计好了。在这座城,每个人的教育条件、生活环境,并没有差别很多,每个人都在合格的家庭出生,得到最适合自己天赋的教育,中枢会根据每个人的不同天赋,像分院帽①一样把他分配给不同的专业,又输送去不同的岗位。这套培养系统理解起来可能很抽象,但实施起来却非常具体,毕竟每个人从出生前开始,中枢就收集了跟他有关的所有数据。它了解他的一切。

每个人擅长的东西不同,但存在的意义是相同的。中枢会安排好一切,它能保证每个人物尽其用而衣食无忧,将整个经济系统维持在岌岌可危的均衡点上,这已经是最优解。大家都心知肚明,除了服从别无他法。

但是青铜好像非要抗争什么一样,幼稚的世界总有个假想敌。芸这样想。

“怎么办?”青铜摊手,“我的灵感来了。”他指自己的脑袋,说里面装满了各种复杂的旋律,他要把它们全写出来。

“你再试试吧。”芸笑着说。她是绝对不会劝他不要浪费时间的,这是她的优点。宽容温柔的人和幼稚执拗的人,总是合适的。

曲子始终没有做好,好在这也不是什么紧迫的事情。在休息的时间里,他们要读书、浇花,还要去游乐场散步。

就是在那家不算很大的游乐场里,他们遇见了乱码。

青铜和芸在游乐场里散步,四周围环绕着欢快的音乐和孩子们的笑闹声。芸身体沉重,游乐场里很多项目也并不能玩,但是她好像完全乐在其中。于是,青铜也很开心。有个机器人朝他们走过来,手里牵着很多的气球。那个机器人很奇怪,它不像其他机器人那样,没有乱真的容貌和神情,只有一个非常老式的金属脑袋,戴着一顶破礼帽,面部没有可以表示表情的活动零件,眼睛是两块闪烁的LED屏幕。它跟着音乐踢着步子,关节发出明显的金属摩擦声。机器人走过来,弯腰行了个夸张的礼,将手里的气球递了一个过来。

机器人的电子音嘟嘟地说:“每个小朋友都有,妈妈肚子里的小朋友也有。”

芸很惊喜地接了下来,“谢谢你!”芸很慢很清楚地说道,就像对耳朵不好的老人那样。

机器人发出咔嚓咔嚓的笑声,“我虽然很旧,但是性能还好。您真是位温柔的夫人。”

它说着走开了两步,又转回来说:“最好,不要再往那边走了哦。”

“嗯?”

“不要去。”机器人的眼睛闪了一下,说完就若无其事地踏着僵硬的步子走开了。

芸和青铜面面相觑。

“真奇怪。”

“是啊,真奇怪。”

“竟然还有这么旧型号的机器人,而且竟然还在工作。”芸望着机器人走掉的方向,可是那机器人已经不见了。

“机器人跟人不一样,虽然会旧,但不会衰老,只要能动,就还能工作。也许以前它是家宅管家或者别的功能的机器人,老化退休之后,还可以在游乐场工作。”相比人类而言,是非常有效率又合理的。

青铜想起机器人刚才说的话,“他刚才说那边怎么了呢?”

还没等芸回答。那边就“砰”的一声,发生了爆炸。

4.一首歌

爆炸发生在摩天轮上,其实也不是什么危险的事。在摩天轮的某个轿厢升到最高时,往空中发射了彩粉做的炮弹。在沉闷的爆炸声中,五颜六色的彩粉突然炸开,纷纷扬扬落下来,在半空中又被风卷起,飘散得到处都是。不明所以的人群被吓了一跳,有人呆在原地,也有人奔跑躲避,还有一些人突然兴奋起来,大叫着手舞足蹈,彩粉密集的地方也有人咳嗽起来。青铜赶紧扶住芸,将她带到安全的地方。

“吓了一跳!”芸紧张地两手扶住肚子,又兴奋地回头朝摩天轮的方向张望,“怎么回事?”

“不知道。可能是恶作剧。咱们快走吧。”

新闻报道了这起事件。后来陆陆续续出现了很多类似的事件,摩天大楼的顶上被洒下大量彩纸片,或者市中心的大型喷泉被人染了颜色之类的。那些彩纸、彩粉和颜料没有毒,事件没有导致人受伤,也没有传达出任何明确的信息。做这些事情的人,似乎没有诉求,也没有什么动机。

“是机器人做的吧。”芸说,“那天那个机器人明显是知道的,它可能是个行为艺术家。没想到机器人中也出现了行为艺术家呢。可是它想表达什么意思呢?完全不明白。难道是只有机器人能看懂的作品吗?”虽然机器人和人类一样生活在城里,但它们在艺术创造力方面总是差一点的。

“是啊,总觉得它哪里不太一样。按说机器人只要更新换代软件和硬件,总是能保持一个比较好的状态的,怎么破破烂烂成那样。”

“它很像人。”芸感叹了一声。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