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人之痛

作者: 修新羽

他人之痛0

指出有一个地狱,并不能告诉我们如何减弱地狱的火焰。①

我本该注意到那些不对劲的地方。爱德华不会那么频繁地打断我说话,不会那么频繁地舔他薄而干燥的嘴唇。爱德华不会对我说谎。

我们面对面坐在那间咖啡厅。这是学校趁暑假刚刚装修过的,灯光有点儿太亮了,菜单上一半的甜点都无货。周围全是人,桌上摊着笔记本电脑或者作业本,谈论着课程作业、小组分工之类的事情。这不是能严肃正经地谈论大事的地方。爱德华跟我面对面坐着,漫不经心地搅拌咖啡,往里面一点儿一点儿加白砂糖。我吸了口冰可乐,抬眼看向他。

他终于把手里的咖啡杯放下,对我说他决定去索兰图。

“机会难得。”我用尽可能雀跃的语气恭喜他,“机会难得。”

在国际组织的支持下,他将赴索兰图参加为期两年的新闻项目。那是个位于地中海沿岸的小国,过去七年间,它不足三千平方千米的土地上已有五十多万人死于战火——我们曾谈论过它,但我没想到爱德华真的愿意过去。

“导师找我商量过了。”爱德华说,“我们会成立战地记者通讯部……”

“战地记者?”我习惯性地重复他的话。

“战地记者,主要在后方。很忙,很累,但不会有什么风险。”

我努力控住自己的表情,微笑着点点头,装作在提包里翻找东西,那枚微型共鸣仪滑落进我的掌心。为了向爱德华分享研究进展,我偷偷把它带了出来,这也是我第一次在实验室之外的地方使用共鸣仪。之前的实验表明,它不会对被试者造成任何不良影响。

运转的时候,它会发出微弱嗡鸣,但在咖啡机的掩盖下没人会注意到这个。和真正的共鸣仪相比,它的声音要小得多,功能也弱化很多,只能进行单向感知。然而足够了。

期待。大概是期待。至少对我而言那是期待。我辨别着浮现在自己脑海里的情绪,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到和爱德华的对话上来,附和着,询问这个项目的具体情况。爱德华准备好了一切,甚至已经拿到了合法签证。他本来也不是在征求我的意见。

我把发凉的指尖摁在纸杯上,大口吞掉剩下的冰可乐。我讨厌咖啡,但空气中咖啡的味道越来越重了,那些苦味通过鼻腔沉淀进我的肺部。深呼吸。

放下杯子后,我开始讲述实验室的最新进展。

在课本里,人们会了解到,情绪共鸣仪的第一场临床试验在协和医院的神经外科实验室进行。那时共鸣系统还很冗杂,包括两个边长十厘米的感应装置和五枚检测器,全部佩戴完成需要整整三个小时。

为避免混淆,十五名被试者佩戴着不同颜色的手环,依次进入测试间。那里有一面巨大的屏幕,轮流播放不同年龄和人种的面部表情照片。按要求,他们需要凭借直觉来对表情进行归类。

其实归类的过程和结果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会被影响。

我们用微电磁信号干扰着他们神经中枢下达的指令。发送的第一道情绪来自某个五岁小女孩。查看数据时,我听见师弟发出惊呼,因为监控屏幕里的被试者已经露出了笑容。与此同时,超过十二人将那些面无表情的照片归类为“愉悦”。

在简化版本的测试中,被试者直接将自己内心的感受描述为“愉悦”。实验数据完美符合理论预期,我们已经能够对人类的情感波动进行界定、检测、分析,并更进一步对特定神经元进行刺激,对情感进行高精度的复制和传递。

欢呼声。我们周围都是白色的光。有人在拥抱我,我拥抱了回去,从我内心深处涌起一种令人眩晕的温暖感觉。那天晚上,我们熬夜处理好所有数据,然后跑出去喝酒、唱歌,睡到第二天下午才醒来。

“想试试吗?”我问爱德华,“真正的感同身受。真正地被了解。”

爱德华摇了摇头。从那台微型共鸣仪中,我尝到了厌倦。

我打量着他的脸,想知道究竟哪里不对劲。几乎整个寒假我都泡在课题组,大概有两个多月没跟他见过面。他看起来还是老样子,但假如足够注意的话,能从他脸上分辨出一种陌生的神情。

我没有逃开。相反地,我像所有坠入情网的愚蠢姑娘一样试图抓住他。那天晚上回到宿舍后,我搜索到七八个关于索兰图的项目,在半个月内提交了全部申请。

苦难是意识的起源。①

在本科选修的情绪心理学课上,老师告诉我们说,哀伤是正常的,是人在面对损失时出现的正常生理、心理反应。

然而,即便是相同的情绪,也可能以完全不同的形式对外表达。在某些非常复杂的情境下,哀伤甚至会表现为愤怒。

我机械地往电脑里敲笔记,努力忽视脑海中不断浮现的照片,那些我母亲在这个世界上仅存的痕迹。最重要的那张拍摄于百日宴,母亲抱着我,笑着看向镜头。经过反复凝视,我已经能够从笑容中看出她真正的感觉,看出抗拒与冷淡。据说后来母亲再也没抱过我,她找了种种理由,说胳膊酸疼,说自己笨手笨脚。父亲察觉到有些不对,可还是相信了那些拙劣借口。

直到我三岁那年,她从楼顶一跃而下。

医生推测说她有很强烈的产后抑郁症,而父亲的反应是,愤怒。他认为自己被背叛了,他不理解为什么自己深爱的人竟然从未向他求助。他从未跟我提起母亲,拒绝回答任何关于母亲的问题。十八九岁的时候,我每天都强迫自己吃很多东西,这样才能让整张脸肿起来,在照镜子的时候没那么容易想起母亲。我们有一双很相似的圆眼睛。

如果父亲更了解母亲一些就好了。如果他能感受到她心里的那些压抑与痛苦。如果母亲能相信,她并非无依无靠、孤立无援——

我把那张百日宴照片洗了出来,放在课题组的办公桌上。在去索兰图的时候,又把它塞进贴身的口袋里。我想明白母亲的悲伤、父亲的悲伤,我想明白爱德华,我想明白所有感情背后的真相。我想被理解。

我想理解他人的痛苦。

正是抱着这样的信念,我冒险从土耳其进入索兰图。

那是个非常小的口岸。跟我一起入境的还有几个戴黑头巾的妇女,神情沮丧,总在躲避陌生人的目光。所有街道都陈旧肮脏,连市中心也并不例外——这里的每寸土地都被战争碾压过。

尽管已经是初冬,正午的阳光依旧咄咄逼人,令人难以招架。我从街角的商摊上买了点儿面包,匆忙赶路,最终在夜幕下抵达了索兰图。那里空气干燥,闻起来有股很呛人的味道——说不清是来自灰尘、炮火还是干涸的血液。

我们这批抵达了十个人,都是反战同盟会员。五年前同盟会正式成立,最初的合作机构包括几家非政府组织、艺术中心以及高校国际政治研究所,随后与业界也建立了密切联系。在导师的协商下,位于北欧的高精度仪器厂同意开辟出一条生产线,制作五十台情绪共鸣仪供我们使用。

所有仪器都被运到了索兰图。原本不该这么快将它们投入应用,但在战争地区,要求没那么严格。和复杂的原型机不同,它们被设计成耐火耐磨的金属块。靠近它时,你能从那光滑表面上看见自己的倒影。

索兰图中心驻地的负责官是约瑟夫,四十来岁的美国人,花白头发剃得很短,远比我们更精力旺盛。他会用吉他弹几首布鲁斯,用可乐和威士忌给我们调鸡尾酒,有时候,在我们所有人都醉醺醺的时候,还会讲起自己年轻时在阿富汗参军那段经历。

“一旦你参加过战争,那些回忆就黏上你了。”他说,“血糊糊的景象就埋在你脑子里。你会整晚整晚睡不着,想起你是如何瞄准,如何扣下扳机。后来我再也不想去教堂了,我没办法祈祷。如果仁慈的上帝允许那些可怕的事情发生在世界上、发生在我面前,他就不是我想要的上帝。”

“我们能怎么办呢,”有人问他,“当别人血糊糊地死在我们面前,我们该怎么办呢?”这是很可能发生的,毕竟我们在索兰图。”

“你可以闭上眼睛。”他说,“战争需要你的理智,而不是你的眼睛。”

他拿起几个土耳其式的郁金香形玻璃杯,满上酒,递过来。在国内我很少喝酒,但在索兰图,在那样的人群与那样的环境中,人们总会做出不同寻常的举动。

这些酒很辣,尝起来像流动的火焰。

喝到一半的时候,周围响起警报,所有人都往地下防空洞跑,甚至来不及放下手里的杯子。黑暗里我们挤成一团,手心黏糊糊的,来回传递着玻璃杯,分享里面残存的酒液。

有人把吉他带了进来,在那些飞机低空飞过的轰鸣中,我们有音乐。我们唱歌,虽然我们根本听不到自己的歌声。我们满身尘土,热得四肢无力。有时候,在情况稍好的时候,在安置仪器的间隙,我们会假装忘掉战争,毫无顾忌地把自己淹没在一种懒洋洋的幸福感之中。有时候还会打开几台共鸣仪,让我们对未来的期待像花香一样在空气中蔓延。

那段时间爱德华非常忙。偶尔地,我们会在晚上视频聊天,交换一下彼此的工作进展。但更多时候只是给对方发几条消息,汇报一下安全。我会在战况新闻的署名栏里看到他的名字,在报纸头条看到他写的报道,以及他操纵无人机拍摄的照片:几十吨重的巨弹,在城市上方骤然升起的烟柱,血肉模糊的躯体。爱德华相信,如果可以用逼真的画面呈现恐怖,大多数人都会明白战争的凶残和疯狂,并最终选择拥抱和平——然而如果真的是这样,索兰图又怎么会陷入战火整整七年?有太多太多可怕的照片流传出去,人们根本没有停止,人们早就麻木了。

而我的希望是,情绪共鸣仪能够刺痛这种麻木。

巨大的痛苦过后,淫逸的快感袭来,有如无限的幸福。①

“你什么时候回家?”约瑟夫拖出一把椅子,坐到我旁边,把那些装满心理参数的硬盘小心摞好。他没问我为什么半夜还在工作,我也就不用编造什么勤奋工作的借口来掩盖失眠。他可能早就知道我失眠了。

“至少半年后。”我告诉他,“机票不是问题,但签证很难处理。幸好我男朋友也在索兰图,我们可以互相照顾。”

“索兰图让爱情更加甜蜜了吗?”约瑟夫说,用某种专属于长辈的语气,“否则你们为什么不多想想其他事,养宠物狗,玩游戏,和家人一起看看电影。”

我父亲也说过类似的话,当时我直接把电话挂断了。

他们当然是关心我,但这些关心只让我感觉自己被否定。那天晚上剩下的时间里,我没再跟约瑟夫说话。他等了一小会儿就独自离开了。

其实,导师也问过我类似问题。那时我把关于索兰图的实验方案修改到第五遍,坚持要参与关于战争的项目。“你可能天生就喜欢冒险。”导师得出结论,“你喜欢尝试那些最艰难的实验。”我回答说,我热爱和平。

最终被选中进行传播的情绪有两种。

一种是属于五岁小女孩的欢欣,它会促进催产素的分泌,让人们更无私,更乐于分享,更愿意帮助其他人。另一种是从某位在战争中失去独子的母亲那里提取的,哀恸。

为确保自身不被影响,我们躲到了旁边的楼上,按照计划,在那位敌军巡逻士兵走入既定位置后,远程开启了共鸣仪,作用范围设置为直径五米。旁边负责警戒的索兰图士兵握紧了枪,但谁也不希望有枪声出现在这次实验里。

这次发送的情绪是哀恸。

年轻士兵停下了脚步。他仰起脸,仿佛在聆听什么来自上天的训导。从这样的距离,这样的角度,我们能看到他的双臂在颤抖。他像受伤的野兽那样长长哀号了一声,扔下枪,蜷缩着躲到了墙角。

预料之中的,那位士兵明白了战争的残酷,从他的眼神中可以看出来,他明白了。他再也无法扣下扳机。

我们当时是这样想的。

“你们究竟做了什么?”战区医院里,那位年轻医生突然问。

我转过身来,谨慎地打量着她,在战争区域,任何问题与回答都可能带来危险。“我们是反战同盟的,我们所有的计划都经过了索兰图政府的批准。”

“你们送来了十三个精神崩溃的士兵。”女医生很瘦,个头比我矮半截,目光像火焰般灼热,随时准备着要从我的表情中读到什么破绽,“请您记住,即便他们是敌军,人体试验和虐俘行为也不被允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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