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日出的故事

作者: 索木

两个日出的故事0

雪下了一夜。

天亮时,奥克洛从不安的睡眠中醒来,寒风已经将他的四肢冻僵。他挣扎着站起来,却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脚。

他把鹿皮靴子脱下来,从里面倒出两块紫色的脚趾。没有疼痛,神经已经被严寒冻坏。奥克洛只是呆呆地看着那两个紫红色的肉块,暗自思忖:自己还剩下七根脚趾了。

他叹一口气,费力地穿上鹿皮靴子,不然整个脚掌都要冻掉了。今天出太阳了,阳光照在身上大概会更暖和些。寒冷让思绪变得凝滞,奥克洛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肚子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

远处传来游丝般的呜咽,不像是哭声,倒像是梦话般的呓语。一个男人跪在一团兽皮包裹的身影前面,不用看奥克洛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又冻死了一个。

长老披着兽皮走来,初升的朝阳下他的身影显得那么无力,甚至支撑不起身上兽皮的重量。他的步伐沉重而错乱,每一步都扬起雪尘,不知出于饥饿还是寒冷。

长老路过那个跪着的男人,俯下身去,把双手搭在男人的肩膀上,轻声说了什么。男人的呜咽声渐渐熄灭了,只剩下时不时地颤抖。长老看看地上死者的脸庞,叹了一口气,雪白的雾无奈地消散在寒风中。

长老向奥克洛走来,和他问了早安。冷风从兽皮的缝隙中钻进来,可二人已经无力颤抖。

“那是?”奥克洛指指拖着尸体蹒跚远去的男人。

“图伊的女儿萨塔。”长老喃喃道,“只有十一岁啊。”

二人相对无言。他们同时在心中算着部落剩下的人数,又算一算严寒持续的日子,再算一算肉干还有多少剩余。每个计算都没能进行到底,数字已经让人不知所措了。

“雪季还要多久结束呢?”

“按照历法,现在应该已经是回暖的时候了……哈塔在上,饶恕我们吧。”长老仰头望向苍白的太阳,将双手放在自己的头顶,口中默默吟诵。

“要不要……再祭祀一次?”

“那么这次选谁作祭品呢?已经十八天没有打到鹿和野牛了,再次献祭的话,哈塔只会更加愤怒吧。”

沉默再次笼罩,奥克洛的肚子又咕咕作响,这次他听到了。他把头扭向别处,眺望雪原上一片苍茫。他努力寻找,可是地平线上一片澄澈,没有一丝雾霭。

“雪下了三天,大概会有哈塔泉在冒烟吧。”奥克洛这样说,心中却没有什么把握。奥克洛没有回头去看长老的表情,只听到他的声音,“哈塔在上,但愿如此。”

长老开始念诵献给哈塔的祭文,他的声音不时被来自肚子的鸣声所干扰。奥克洛也虔诚地默诵。

部落里的所有人都在急切地呼唤哈塔泉,那片能让他们撑过寒冬的热力。

教授站在窗前,凝视窗外的城市。灯火管制管不住万家灯火,他看到路对面人家的点点灯光从窗帘的缝隙中透出,照亮一片浓重的夜。荧荧如鬼火般的极光在天边流动,映出乌云的剪影。他看看怀表,年轻人大概快来了。

“每一夜都是最后一夜,”他这样告诉年轻人,“所以万不可懈怠。”

但年轻人这样回答:“每一夜都是最后一夜,所以没有夜晚会是最后一夜。”

老人回味起年轻人的话,感觉年轻人和年轻时的自己有几分相似。一样的好奇,一样的充满机灵,一样的眼中有光芒。

“只可惜,”教授叹口气,又好像是自言自语,“时候不比从前了。”

透过浓稠的夜,教授努力想象对面那座架在楼顶的防空炮。防空警报天天响,而且极有规律,如果哪一天不响就一定是坏了。这片区域从来没有被轰炸过,空袭仿佛是远在天边的事情。居民们甚至已经把每天的防空警报当作报时钟,教授楼下的人家每天晚饭后玩牌,直到防空警报响起才上床睡觉。

只有在为数不多的几个夜,熟睡的人们被几声极远处传来的沉闷响声惊醒,次日的报纸便会刊出一串数字。只有这个时候,街坊邻居们才会想到正在进行的战争。

老人无法这么豁达,他总感觉时间紧迫,怀表上转动的指针像收紧的绞索令他无法呼吸。这时他拿出怀表看了一眼,指针走到了熟悉的位置。老人看向房门,年轻人正把衣服挂在暖气片上。

“今晚雾大,我的衣服都被打湿了。”年轻人说。

教授点点头,蹒跚到核炉前,看了看水位,又往水里扔了几颗料,溅起一片水花。核炉里的水声大了起来,从缝隙处冒出一缕蒸汽。

年轻人看着他,说:“这个月料已经涨了三次了。”

“我知道。”

“听说下周还要涨呢。”

老人摇摇头,“大概不会了。”

窗外传来午夜的报时声,传达着不知能被几个人听到的悲鸣。

“你今天来早了呢。”

“是啊,今天街上的兵好像少了很多……不过话说回来,午夜的街道上本来就不应该有什么人吧。那么,今天我们讲什么呢?”

老教授看着年轻人迫切的神情,笑了,“你还是这么积极呢,就像大多数人在他们的第一堂历史课上一样。”

年轻人没有笑,他的神色显得有些迷茫,“可是现在……大家都走了。”

老人微笑着叹一口气,“没什么,真的没什么。他们离开学院,去了前线,去了军工厂,去了研究所,那并不是他们的过错。那不是任何人的过错。我呢,只是希望这些往事不被遗忘,好让后来的孩子们知道,他们是如何走到这里的。不过现在看来,唉……”

老人招呼年轻人坐下,“这可能是最后一堂课了。”

“您每天晚上都是这么说的。”

“但今天晚上不一样。明天晚上你可以不用来了,后天也是,之后的每一天都是。因为今天的内容讲完之后,我就没什么可讲的了。历史嘛,就是那些东西。讲完了就没有了。但你要在之后慢慢思考。”

年轻人沉默了一会儿,有些失落的样子。教授也有些后悔,他不知道年轻人会怎样理解他的话。

教授清清嗓子,“我们今天讲人类利用核能的历史。”他的目光看向核炉,听着锅炉里咕噜咕噜的水声,感受着热水流过暖气片散发出的温暖。

温暖。老人想到这里,说:“首先你需要明白,在那个还没有核能的年代,当时的人类面临着怎样的环境。距今大约七千三百年前,那时全球平均气温比现在要低得多,我们称之为……”

“小冰期。”年轻人说,“你上节课讲气候史时提到过。”

教授点点头,“没错,小冰期。”

奥克洛的部落拖着雪橇,在茫茫雪原上有气无力地游荡。大地封冻,见不到任何活物,就连可以用来生火取暖的枯木也寻不见几根。当夜幕再次降临,绛紫和荧绿的光芒笼罩大地,每个人都毛骨悚然,不知道晚上冰冷的死神又会带走谁。

柴火用尽了。长老决定拆掉一架雪橇,他看中了图伊的。没有了孩子,图伊雪橇上的东西显得少了很多。“匀一匀,匀一匀啊。”长老招呼众人,“把他的东西,帮着拿一些啊,我们要拆掉图伊的雪橇生火了。”

图伊把东西搬了下来,但没有让别人拿走。也不说话,只是坐在那一堆东西旁,低垂着头,用兽皮把自己裹起来。奥克洛知道他心里难受,奥克洛自己心里也难受。

大家把图伊的雪橇拆解成一根根木棍和一条条兽皮。制作雪橇的工匠在制作时就考虑了这种情况,把木质部件都浸润了一层动物油脂,这样拿来烧火更旺更久。

拆掉雪橇对部落的男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奥克洛记得上一次这么做已经是三个冬天之前,但那一次是因为雪橇的主人洛隆在外出打猎时死了。拆活人的雪橇,这大概是头一次。

但哪怕是一个雪橇也拆不下来多少木头,长老决定第二天打一次猎——就算打不到猎物,起码也能捡些枯枝回来。图伊、努巴和奥克洛被选中成为猎人。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他们进行了出征前的祝祷。具体来说,众人将奥克洛围住,举起,转圈,奥克洛看到苍白的太阳缠住自己。然后他被重重摔在冰冷的地上,挣扎着爬起来,在晕眩中胡乱投出一根长矛。

长矛飞向了西方,他们于是决定走向那里。

“一定要回来,哪怕只捡些枯枝。”长老对他们说,“我们再承担不起同伴的离去了。”

部落驻扎在原地,三个猎人向西走去。他们似乎在逃避太阳。当阳光逐渐升到头顶,他们仍一无所获,甚至没有看到树林的影子。白茫茫雪原上天空澄澈湛蓝,淡淡几缕游云让他们想到了记忆中的炊烟,那好像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说,咱们是不是在背着哈塔前行啊?”努巴不安地指了指追赶他们的太阳,“恐怕不太好。”

“向西走是哈塔的旨意,有什么好怀疑的?”奥克洛说,他的头仍然有些疼,“再说,到了下午哈塔就在我们前面了。”

太阳越过最高点开始下沉。起了风,雪尘挂起来打在脸上,即使裹紧了皮袍子,奥克洛仍能感觉到寒风从每个缝隙钻进身体。

整个下午他们再没说一句话,图伊发现了猎物的踪迹,他怕声音会惊扰到猎物。他们沿着雪地上的痕迹前行,那似乎是某种动物的蹄印,看得出那只动物也在躲避,脚步凌乱不堪。

“它大概已经发现我们了。”图伊说,“这该死的旷野里没个遮拦,我们又在上风。”他朝脚印延伸的方向极目远眺,隐约有一个小黑点,他看不清那是什么动物。

他们继续追踪,不一会儿脚印突然乱了,一缕缕毛发散落在地上。图伊捡起来看了看,闻了闻,又比照了地上的脚印,很确定地说:“是一头厚足牛。”

风向突变,他闻到空气中突然出现血腥味。远处的黑点不动了,夕阳下,三个饥肠辘辘的人犹豫不决,面面相觑,思绪像呼出的水汽,在空中交融飘散。

有另外的猎手在追捕同一头猎物,这个险不知值不值得冒?他们想起长老说,我们再承担不起同伴的离去了。但没有食物,冻饿而死的人只会更多。他们看看自己的武器,奥克洛拿了根长矛,图伊是一把石斧,努巴赤手空拳。他们的肚子又在此时不争气地响了起来,图伊叹一口气,坐在地上,看天上云卷云舒,想到了早上死去的女儿。悲哀的情绪又一次笼罩了他。

奥克洛提醒他:现在已是下午,哈塔离地平线只有三掌了。不赶紧回部落的话,怕是要冻死在外面。

他们等了许久才敢靠近,另一个猎手已经离去,留给他们的只剩一副血肉模糊的骷髅。三人呆呆站在厚足牛的尸体前。这是冰原上的一种大型食草动物,全身覆盖长毛,头生两角尖利如刃,但最大的特点还是脚下厚实紧密的结缔组织,足有一掌厚。穿上用厚足牛的脚掌做成的靴子,无论怎样的严寒,脚趾头都和心窝一样热烘烘。

但面前这头厚足牛显然已经被食用殆尽,四个肥厚的脚掌被啃得只剩骨架,全身上下再没剩一点儿肉。未知的捕食者和奥克洛他们一样饥饿。

“那是什么?”奥克洛问。图伊没说话,俯下身子抓起碎骨,凑在鼻子前。他鼻翼扇动,奥克洛感觉图伊的鼻子和厚足牛的脚掌一样肥厚。

奥克洛早就听部落里的人们说起图伊的鼻子,似乎打猎时他不是在用眼睛而是用鼻子追踪猎物的踪迹。在大风中他能闻到几里外动物的气息,甚至还能说出具体的数量和种类。奥克洛有时想,就算闭上眼睛,图伊仍然是无法超越的猎手。

“哈塔在上,来什么不好。”图伊喃喃自语,“偏要是雪狼。”

他站起身,握紧长矛,“我告诉过你们洛隆是怎么死的吗?他和我一起出去打猎,回来时天已经黑了。我走在前面,洛隆走在后面,就这么走着。过了一会儿,我突然意识到洛隆许久没有出声了。再一细听,没了他的脚步!突然有人拍拍我的肩膀,我以为是洛隆,正要回头去看,突然闻到一股猛兽的腥臭味。我刚要扭过去的头硬生生卡在那里。当时我手里正好拿着长矛,看也没看,直接就朝后面捅了过去。”

“雪狼……他拍了洛隆的肩膀?”

“我猜是这样。雪狼的狼腿硬得很,站起来正好和人一样高,两条腿走上十步八步没有一点问题。洛隆中了那畜生的计,刚一扭头,雪狼就把他的喉咙咬断了,他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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