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线附体
作者: 【美】萨米·西迪奇 译/张眯眯
编者按:
这一期“世界科幻”带给大家带的是2021年西奥多·斯特金奖入围作品。西奥多·斯特金奖是1987年设立的专门关注科幻短篇的奖项,可能没有雨果奖、星云奖那么盛名在外,但三十多年来扎扎实实为科幻文学贡献了非常多的新人,帮助他们成长。萨米·西迪奇作为一名科幻新锐,第二篇科幻作品就有如此成绩,可见其天赋。阅读原作时,编辑和译者都从作品中感受到了一种文学性的细腻,不是传统“改造落后”叙事,而是直面现实的个体生活。身在异乡、活在故乡的自我矛盾是当下全球城市化人口流动的通病,作为一名印巴族裔,萨米将这些都落在了作品细节中,动人而轻盈。
很神奇的是,我们所有的印巴阿姨差不多都一样,不管她们什么辈分,住在哪个大洲。我的意思是,她们都差不多是那几种基本款。有真正的暖心妈妈,哪怕在倒夜班,也能利用空隙,确保你们有零食吃;也有“八卦管家”妈妈,对子女的丑闻却守口如瓶;还有那些终日惴惴不安的妈妈,担心她们三十来岁的儿子找不到媳妇,担心了整整三十年,却忘了教儿子怎么和女人说话。至于那些近年开始裹头巾的奶奶,故意把波斯语的“再见”换成阿拉伯语的“再见”,把“谢谢你,孩子”换成“愿神赐福于你”,甚至这样都嫌不够。这几种类型的人,谁可以接受从地球另一端租一个棕色皮肤男人的身体?
我把联系人里米娜·汗发的无线附体申请拖到屏幕界面。她是卡拉奇人,五十九岁,一头波浪短发,脸上带着轻松的笑容,看上去对生活很满意。所以,她可能是暖心妈妈型。她的申请备注上只有一些印巴日常用品和厨具,更让人觉得她属于这个类型。她可能因为生病而不能在节日和家人团聚,所以想用一场盛宴来给他们一个惊喜?它列了很多食材,我已经很久没有吃过这么丰盛的大餐了。我点击接受,然后看着面前跳出例行的法律条文:
您承诺您有能力随时观察、重新控制,并移除您的附身客体,因此客体犯下的所有罪行与损害你需要承担直接与间接的责任。
我点击确认,开始仔细查看她的购物清单。有些东西,比如甜炼乳、半奶油、白糖和小豆蔻粉,我都可以在普通商店里买到。但是印巴酥油、鹰嘴豆和小扁豆,我就只能多花点儿钱在楼下的嬉皮风有机商店里买,或者专门开车去市郊的印巴商店。开车去郊外更消磨时间,所以我选了印巴商店。
回来后,我把买来的食材按字母顺序排开,摆到原本空无一物的灰色大理石厨房台面上,然后上床睡觉。米娜定在早上六点激活,我不想挑战无线附体公司最近的迟到零容忍政策,也不想收到抱怨体味和早上口臭的差评。
我的闹钟五点就响了,但是我又打了几次盹,断断续续梦见骑在一只海龟背上。梦境特别真实,只是我并没有在水里。我想我大概是浮在空中。但是,肯定还有其他水下生物漂浮着,朝着我们迎面游来。我感到自己对海龟充满爱意,俯下身去吻它粗糙的绿色脸颊,这时梦就醒了。真奇怪。自从我几个月前开始在周末“担任主体”以来,我的梦就变得很古怪。
五点五十八,我已经擦干身子,穿好衣服,还吃了点儿东西——饼干对我来说就是早餐。我站在镜子前,把无线附体的耳机夹在耳后。它呼呼地自动运转起来——其实它并没有发出呼呼声,不过我想象设备紫光闪动时就会发出这种无法直接听见的细微声响。它验证了我的身份并说:“你好,阿斯兰。你的客人在等候区,你准备好了吗?”
“对,我准备好了。”我尽量语气轻快一点儿,但是在给她解释流程的时候,还是有些紧张。这是我第六次当主体,目前来看,这事儿是我周末的一种消遣。我的其他客户大多都是男性,有的是到这儿参加世界银行的商业会议,有的是带着孙子孙女来游览纪念碑和博物馆。除此之外,我只接待过一名女性,她是一家小行星采矿公司的说客,但她觉得和国会议员一个小时的会面不值得让她离开行星轨道。
我的四肢开始感到刺痛,然后变得麻木。有一瞬间,我觉得身体变得很重,好像我撑不起自身的重量,快要跌倒了。接着我真的向下一沉,不是肢体上的,更像是直接跌入了一个意义非凡却无聊透顶的梦境。我想,大概这就是为什么在客户占有肢体的时候,无线附体程序允许主体在神经使用界面里导入信息和游戏。
我给了米娜几分钟来适应。我看着她环顾我的客厅,目光落在了我几乎空无一物的书架上,四周是纯白的墙壁,没有太多装饰,只有一幅虎图。那是母亲二十出头去泰国玩儿的时候买的。
“嗨!”我说,没想到我的声音在无线附体界面里这么大。我感到我的心跳加速了,意识到我应该吓了她一跳。“对不起,呃,我只是想打声招呼,告诉你我随时为你服务。”
“孩子,不会说乌尔都语吗?”
“不太会,阿姨,我——”我试着把我的虚拟舌头捋直了,慢慢吐出那些我已经很多年没用过的词语。
“哎,资料里写着会乌尔都语呀!”
天啊,要是这单以后我没有被踢出圈的话,一定要把乌尔都语从我的简历语言栏里删掉。哪怕不为别的,只要不再遭遇这种鄙夷。“来吧,我在这儿,我现在可以做什么?”她一边说一边把我的手举起来,在我们脑后的空气里晃,“带我去厨房吧,孩子……你有厨房吧?”
“有,有。”我一边说着一边收回操纵权。四肢的刺痛感又回来了。我走向厨房,把操纵权还给她。
我感觉我的身体仿佛不受控制地叹息着,脑袋随之一晃。“这就行了。”她边说边走到柜台旁,上面整齐地摆着她要我买的食材。她仔细地检查,不相信我会买对了东西似的,不过,她也没发表什么意见。她环顾厨房,晾干架上有几个盘子,我特地把水槽清理了。平时里面都堆满了东西,不到发霉不会动它。
她开始打开柜子,缓慢而平静。我以为她是在找什么东西,过了一会儿,我知道她只是爱管闲事。她打开了角落里最后一个柜门,水槽右边唯一的柜子。该死。
我想转移她注意力,不让她打开柜子。但是,未经同意或非合理紧急情况下的行为干预是会被差评的。所以,我只能绝望地看着她把柜门拉开,盯着柜子里那个半透明瓶子上的标签,里面还有半瓶棕色液体。
“威士忌,孩子?遭天谴啊!”她一边说一边轻轻拍我的脸。“愿神宽恕你!”我不知道她是为我祈求宽恕,还是因为附在我的身体上,她也有了一种同谋的罪恶感。我想说,我又没有酩酊大醉——现在才早上六点。要是她现在往我嘴里灌那瓶威士忌,才勉强算是共犯,大概吧。
她关上柜子,还在摇头,又掀开电压锅。我们同时发现,我上次做饭之后没有洗内胆,不过只有我知道那是好几个月以前的事了。她一边用我的舌头啧啧啧,一边哼哼唧唧,我也只能脑内翻白眼,快把眼珠子翻到脑门儿后了。她啪的一声打开水龙头,抓起水槽边那块破烂不堪的海绵擦,“孩子,你有没有搞错啊?”
她在锅里放满了热水,系统已经压抑了我的感官神经,可是她刷锅的时候,我还是能感觉到痛。我肯定她是在故意报复我,可能她并不是真正的暖心妈妈型。
她把豆子慢慢倒进锅里,好像不信任我选材的眼光。那些黄色的颗粒在我的破锅底部闪闪发光,在她摇着袋子筛查有没有坏豆子时散落成漩涡。
一粒豆子从锅里蹦出来,掉到了地上。我感到一丝恐慌,好像立即回到了我第一次做它的时候:那些橙色到几近浅红的颗粒散落到柜子和地板上,我不知所措。母亲疲惫而愤怒的声音让我觉得自己毫无价值、一事无成,“孩子,阿斯兰,你就不能,哪怕有一次,不毛手毛脚的吗?”她的手指向门口,“出去,要是你干不了,现在就出去。”
“理解一下吧,他才十岁。”祖母劝道。我奔向她,趴在她的腿上号啕大哭。
“好,就像理解他那个没用的父亲一样。”母亲说道。
然后,对无能的恐惧让我擦干眼泪,站直身子,不服气地走回厨房,大步走近母亲,让她走开,而不是去打她。我会把厨房清理好,会筛出地上扁豆里的灰尘,还会拿一个罐子把剩余的豆子倒回去,还会在母亲值完夜班回家之前把晚饭放在餐桌上。我不会成为我那没用的父亲。
米娜按着电压锅的按钮,问我:“是按这个吗?”
“你不先泡泡吗?”
“哦,现在你成了高级厨师了?”
“我会做豆子。”
“那你告诉我,为什么要泡?除了浪费两个小时以外,有什么用?”
“嗯,做豆子……做豆子就该这么做啊。”
“是现在的做法?”她一边说,一边按下电压锅的开始键,我只有闭嘴。“好,毯子在哪儿,孩子?你家祷告仪式在哪儿做的?”
当她问起时,我确定我脸上浮出了一丝笑意。
“在客厅的垫脚储物凳里面。”我平静地说,尽力回忆母亲上次找的位置。我指向面东的那扇窗,“在窗口那儿,稍微偏右一点。”
她打开了垫脚凳,把毯子拿出来。我感到她的手顿了一下,她看到积尘把我的手指染了色。“谢谢你孩子。”她一边说一边拍落毯子上的灰尘,然后摊开铺在窗前。我感受到她把手举起来放在我耳边,接着高高地放在我的胸前。
严格来说,她是不是应该穿上杜帕塔布①?母亲的阿杰拉克布②还在脚凳里。她上次来的时候,我看见她把染布抛到肩上,说“要按我们的方式来”,不等我回应,她就开始祈祷。当时,我们刚吃过午饭回家,我终于把卡拉介绍给了她。我坐到沙发上,躬身凝视手掌里一条一条的指甲印,那是我自己用力掐出来的。我希望这种疼痛能让午饭时间过得快点儿,但没什么效果。
她和卡拉也没什么处不来的,只是每次卡拉想和她说话的时候,母亲就会对她笑一下,继续低头吃饭。饭吃了一半,卡拉就找借口说医院打电话来要她去监督一台手术。
她离开时,我一直低着头。过了会儿,母亲说:“你知道,我第一次见到埃里克母亲的时候,她也这么对我,甚至连个微笑都没有。”
“噢,所以这是一个优良传统了,母亲?”
“我忍过来了。埃里克起身去洗手间的时候,他妈妈俯身过来问我:‘被家人进行割礼后,你们女人还会觉得享受吗?’”母亲呷了一口茶,望着我头顶上方,“我对她笑了笑,把喉咙里的话都咽了下去,然后忍过去了。我很高兴卡拉知道离开。她比我聪明,比我强。”
我窝到沙发里,看着母亲跪地祈祷感到一阵不自在。我想按照我自己的方式来,要是我知道能向谁祈祷的话。
“来吧,孩子。”米娜一边说着一边把毯子收起来放回布满灰尘的脚凳里,“让我们看看这个东西要多久。”
最后六十秒钟的红色数字闪动着,倒数归零。
米娜按下减压键,看着锅,好像她被那个金属圆柱体发出的嘶嘶声迷住了。她凑近去听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的耳朵重焕活力,仿佛她已经很久没有听过或见过这种场面了。
“现在不做饭了吧?”我说。我想我应该控制语气,不要流露出讥讽。不过我觉得她也不会介意。
“没有,我几乎每天都做饭。只是耳朵有一点儿背,所以忘了蒸汽都是怎么跟人对话的了。要是你仔细听那个嘶嘶声,你会听到它告诉你饭菜是不是真的煮好了,是不是煮成了你想要的样子,或者会不会在你开锅的时候让你大失所望。如果你靠近观察,你可以看见蒸汽和空中的灵气交流。要是灵气都聚拢到蒸汽周围,那么你的饭菜会很好吃。要是灵气都逃走了,那么……”她耸了耸肩,“这都是老阿姨的秘密。”
“真的?”
“你是我见过最容易上当的傻瓜之一,没得跑了。”
“我没有相信你,我只是不知道你是否真的相信它而已。”
“嗯。”
“好吧,有需要帮助的地方请随时吩咐。我要去看书了。”其实我是要去打游戏了,但是她不需要知道这个。我调低了我的视觉反馈,换成了《核心世纪4》,该打怪升级了。感官抑制程序过滤掉了米娜在厨房里的大部分噪音,直到响起搅拌机研磨的声音。我很好奇她为什么要用搅拌机来做扁豆,不过还没有好奇到要暂停游戏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