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岛禁地

作者: 〔冰岛〕拉格纳·约纳松

献给玛丽亚

特别感谢我的向导,来自韦斯特曼纳群岛的西于聚尔·克里斯蒂安·西于尔兹松,还有萨拉·多格·奥斯吉尔斯多蒂尔,他们带我参观埃德利扎岛,并为我提供有关该岛的诸多信息。

我还要感谢胡尔达·玛丽亚·斯特凡斯多蒂尔检察官在办案程序方面的协助。感谢我的父母约纳斯·拉格纳松和卡特琳·格维兹永斯多蒂尔为我阅读手稿。

一个残酷的字眼就足以引发思想的转变。人心亟须多加留意。

——冰岛诗人埃纳尔·贝内迪克松,《斯塔卡聚尔的独白》

冰岛禁地0

序 科帕沃于尔,1988年

照看孩子的保姆来晚了。

夫妇俩晚上很少出门,因此他们事先认真核实过她是否有空。以前她代他们照看过几次,住处也只隔一条街,不过除此之外他们对她、对她家人都不太了解,尽管他们认识她母亲,在附近遇见时会跟她聊上几句。但是,他们七岁的女儿十分依赖这个女孩。女孩二十一岁,显得很成熟、很让她着迷。女儿总是说她们俩在一起多么开心,她穿了多么漂亮的衣服,给她讲的睡前故事多么有趣。女儿满心期待这女孩能来陪她,夫妇二人接受赴宴邀请也就没有多内疚;他们很放心,小女儿不仅会得到妥帖照顾,也会玩得很开心。他们安排这个女孩从傍晚六点看到午夜,但现在六点已过,实际上都快到六点半了,受邀的晚餐七点钟就要开始。丈夫想打电话问她发生了什么事,但他的妻子不想小题大做:她肯定会来的。

这是三月里一个星期六的晚上,气氛中充满了快乐的期待,可保姆却迟迟未到。这对夫妇要与妻子在部里的同僚共度一个愉快的夜晚,他们的女儿也因为今晚能跟保姆一起看电影兴奋不已。他们没有录像机,但因为情况特殊,父亲带女儿去附近的音像店租了一台录像机和三盘录像带,他们容许孩子看到多晚都行,直到她玩不动为止。

刚过六点半,门铃终于响了。他们住在紧靠雷克雅未克南侧的科帕沃于尔镇上一个小公寓楼的二楼。这地方死气沉沉,夹在雷克雅未克和大都市地区的其他城镇之间,大多数居民通勤到首都上班。

母亲拿起对讲机听筒。保姆终于来了。不一会儿她就出现在他们家的门口,浑身湿透,解释说她是走着来的。雨下得很大,就像有桶水从她头顶倒下来。她不好意思地道歉自己来晚了。

夫妇俩一摆手打断她的道歉,感谢她替他们代班,提醒她家里哪些事情需要留意,问她知不知道怎么用录像机,这时小女儿插嘴说她用不着别人帮忙。显然,她迫不及待想让父母赶紧出门,也好开始她们的录像联欢会。

虽说出租车已经等在外面,做母亲的还是舍不得走。尽管他们晚上时不时会外出,但她还是不习惯把女儿丢在家里。“不用担心,”保姆最后说,“我会好好照看她。”说这话的时候她看上去值得信赖,让人心里踏实。过去她总是把女儿照顾得很好。于是,他们终于冒着瓢泼大雨走向出租车。

夜色愈见深沉,母亲开始担心起他们的女儿来。

“别犯傻了,”她丈夫说,“我敢说她快活着呢。”瞥了一眼手表,他补充道,“这会儿她都看第二部或者第三部电影了,她们应该也把冰淇淋都吃光了。”

“你说,他们会不会让我用前台的电话?”妻子问。

“这会儿给她们打电话会不会太晚了?她俩大概已经在电视机前睡着了。”

最后,十一点刚过,他们还是比原计划提前动身回家。此时三道菜的晚餐已经结束,而且,说实话,晚餐给人的印象非常一般。主菜羊肉寡淡无味。餐后人们纷纷拥向拥挤的舞池。音响师一开始播放的是流行老歌,不过随后他又换成更新的排行榜热门歌曲,但都不是夫妇俩喜欢的类型,虽说他们仍认为自己很年轻。毕竟,他们都还没到中年。

两人默默坐车回家,雨水在出租车窗上流淌。事实上他们不是热衷社交的那类人;他们真正喜爱的是居家的舒适环境,再说,这一晚已经把他们折腾得疲惫不堪,尽管他们只喝了一杯配餐红酒。

二人下了出租车,妻子说但愿女儿已经睡下,他们就可以直接上床了。

他们不慌不忙爬上楼梯,没按门铃自己开了门,生怕惊扰了孩子。

没想到她并没有睡。女儿迎上前来,伸出双臂搂住他们,不同寻常地紧紧抱着他们。让他们吃惊的是她完全醒着,根本没睡。

“你真有精神啊。”父亲笑着对她说。

“你们回来我太高兴了。”小女孩说。她的眼神有些奇怪:不知哪里不对劲。

保姆从客厅走出来,对他们甜甜一笑。

“怎么样?”母亲问。

“很好啊,”保姆回答,“你女儿真是个好孩子。我们看了两盘录像,都是喜剧。她特别喜欢。她还吃了你准备的肉丸——差不多都吃了——还吃了不少爆米花。”

“非常感谢你来我们家,真不知道没有你我们怎么办。”

父亲从外套里掏出钱包,数出几张钞票递给她。“对吧?”

她数了数,点点头。“对的,分毫不差。”

等她走后,父亲转向女儿。

“你不累吗,亲爱的?”

“嗯,有一点吧。可我们能再看一会儿吗?”

父亲摇了摇头,亲切地说:“对不起,太迟了。”

“哎呀,求你了。我还不想上床呢。”小姑娘说,听上去就要哭了。

“好吧,好吧。”他把她领进客厅。晚间电视节目已经结束,他打开录像机,插进一盘新录像带。

然后他陪她坐在沙发上,等着电影开始。

“晚上过得不错吧?”

“嗯……是的,挺好。”她说,但听上去不太令人信服。

“她……对你还好吧,是不是?”

“是的,”孩子回答,“是的,两个都很好。”

她的父亲听糊涂了。“你说什么?两个?”他问。

“一共有两个。”

他扭头看着她,又问了一句,声音很轻:“你说两个是什么意思?”

“一共有两个人。”

“她的朋友来了?”

女孩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回答。看到她眼中的恐惧,他不禁打了个寒战。

“不是。可是有点奇怪,爸爸……”

第一部 1987年

1

去偏远的西北部度周末不过是一时兴起,就算是抵御秋季独有的黑暗的一种方式吧。他们把东西往贝内迪克特的旧丰田车里一扔,就兴冲冲从雷克雅未克出发了。这段漫长的行程要走好几个小时,砾石路面常常崎岖不平,直到夜幕四合,他们才到达西峡湾半岛。离远在山谷的目的地还有一段路,贝内迪克特愈发焦急不安了。

他们驶过高地上的旷野,没有树木的风景在暮色中延展开去,显得凄凉而凶险。他们一路下行,来到名为“伊萨”的大峡湾最内侧的海岸。有一阵,道路紧贴着低矮的海岸线,贝内迪克特抓着方向盘的手略微放松,随即又爬上另一个山口。他的指关节随着出现下坡开始变白,道路在一个个发夹弯中蜿蜒回到下面的海边。两侧的山峦又长又低,幽暗之间若隐若现。周遭连针孔大的光亮都看不见。峡湾无人居住,上面的农场早已废弃,居民们逃离了艰苦的环境,有些人去了峡湾锯齿状海岸上方一百四十公里以外的小镇伊萨菲厄泽,有些人则去了遥远的冰岛西南方,投奔遍地灯火的雷克雅未克。

“我们是不是动身太晚了?”贝内迪克特问,“现在这么黑,我们什么时候能找到那个小屋啊?”他坚持驾车,尽管他以前从未来过这片地区。

“别急,”她说,“我知道怎么走。我夏天来过这儿不少次。”

“那是夏天,没错。”贝内迪克特回答,神情严肃地紧盯着窄窄的一条路行驶,穿过一个个不可预知的弯弯绕绕。

“好啦,好啦。”她说,她的嗓音轻快,说话间掩不住阵阵笑声。

这一刻让他等了太久太久,先前只是远远地倾慕这个纤弱、活泼的姑娘,觉得或许——只是或许,她也有同样的感觉。但他们二人谁都不采取行动,直到几周之前他们的关系终于发生了某种变化,火花燃成了火焰。

“离黑达勒转弯处不远了。”她说。

“你在这儿长住过吗?”

“我?没有。不过我爸爸是西峡湾的。他在伊萨菲厄泽长大。夏屋就属于他们家。我们以前总是在这儿度假。它就像一个天堂。”

“我相信你,不过我想今晚也看不到什么。我得赶紧逃出这片黑暗。”他顿了顿,然后怀疑地补充道,“那儿有电吧?”

“只有冷水加烛光,”她回答。

“真的?”贝内迪克特叹息一声。

“不是,我开玩笑呢。有热水——热水多呢——也有电。”

“你告诉了……嗯,你告诉你父母我们要来这儿吧?”

“没有。这跟他们无关。我妈不在家,再说,我干什么都随便。我只跟我爸说了这周末我不在家。我弟弟也不在,所以他也不知道。”

“好吧。我的意思是,毕竟是他们的夏屋,对吧?”他真正想弄清楚的是她父母是否知道他们一道外出,因为这等于发出了一个十分明确的信号,表示他们开始了恋爱关系。直到目前,这件事还是个秘密。

“当然了。那是我爸的房子,但我知道他没有安排。我有钥匙。会很棒的,贝内。你就想想今晚的星星吧:天空应该特别晴朗。”

他点了点头,但他仍然怀疑正在做的这件事是否明智。

“这儿,往这边转。”她突然说。他猛踩刹车,差点儿失去控制,勉强拐了过去。他发现前面变得更窄,几乎算不上是条路,他降下车速,慢慢爬行。

“你得快点儿,否则我们明天早上才能到。别担心,没事的。”

“只是我什么都看不见。我可不想让车报废掉。”

她笑了起来,那令人陶醉的声音立刻让他觉得好多了。最初吸引他的,正是她的嗓音和笑声中那种毫不做作的特质。现在,前途的所有障碍都已清除。他有一种强烈的命中注定的预感;眼下只是刚刚开始,是未来的初次尝试。

“你不是说有热水浴缸吗?”他问,“在这种路上颠簸一整天,要是能泡个澡那就太棒了。我身上简直每块骨头都疼。”

“嗯,对啊。”她说。

“对啊?你什么意思?到底有没有热水浴缸?”

“你会知道的……”她总是这样不置可否地逗弄人。这也是她的魅力所在;她有一种天赋,能让平常的事情变得神乎其神。

“好吧,不管怎么说,我都等不及了。”

他们终于驶进夏屋所在的山谷。黑暗中贝内迪克特仍然看不出任何建筑物,但她让他把车停下,两人下了车,走进寒冷的新鲜空气中。

“跟我来。你得学着信任别人。”她笑着拉起他的手,羽毛般轻盈地一碰,他就跟着走了。他觉得自己好像走进了一场黑白两色的美好梦境。

她冷不防停了下来。“你听见海浪声了吗?”

他摇了摇头。“没有。”

“嘘。等一等。别动,别说话。只管听。”

他集中精力倾听,这时便听到一阵海浪的微弱叹息。一切都不像是真的,犹如被施了魔法。

“不远处就是海岸。如果你愿意,我们明天就过去看看?”

“太好了,我很乐意。”

再往前走几步,他们就瞥见了夏屋的真容。尽管一片漆黑,他仍然看得出房子不太大,不太时髦。看起来就像一座七十年代的A形小屋,两边的斜屋顶几乎触到了地面,正面和背面都有窗户。她在棉外套的口袋里翻找了一阵,掏出钥匙打开门,咔嗒一下开了灯,顿时驱散了黑暗。二人走进温馨的起居间,这里摆满了旧式家具,为这块地方增添了质朴的魅力。贝内迪克特立刻就感觉到这里舒适宜人的氛围。

他要好好享受他们在此驻留的分分秒秒,享受这荒无人烟之地的周末探险。一想到没人知道他们在哪儿,那种与世隔绝的疏离感又油然而生;整个山谷现在都归他们所有。这真像一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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