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大坝决堤

作者: 〔美国〕奥尼尔·德努

飓风卡特里娜登陆,淹没杰斐逊教区和圣贝尔纳教区的大坝,冲破了第十七街运河、伦敦大道运河和工业运河的大堤,新奥尔良泛滥成灾。灾难发生五天前,警探约翰·雷文·博趁休假开始,把房船送进了干船坞。风暴过境五天后,博坐在平底小船里,旁边是他的“伤心丽莎号”。飓风将房船从干船坞上掀起,卡在了两个巨大的船棚残骸和船舶修理厂的空骨架之间。这家修理厂是乔·鲍滕开的,为“伤心丽莎号”挡住了狂风,现在它正漂在两米多深的水上。博的视野可及之处,庞恰特雷恩湖将全部土地化为了一片汪洋。

暴晒。盛夏的白日光照在棕色的水面上。即使博和他的搭档都戴着深色的太阳镜,也不得不举手遮挡眼睛。恶臭。空气中混合着死鱼的腥、发霉的臭和一股浓浓的石油味。腐烂。风暴中幸存的橡树正在逐渐枯萎。在曾经是高地的地方,隐约可见大卡车的车顶。到处都是小船——大多底朝天、沉了半截,观光船边就是捕虾船。不到一公里外,第十七街运河上的堤坝决口仍在向市区漫灌大水,滔滔不绝。

“不错,你的船没翻。”博的新搭档沃尼塔·克鲁兹说。克鲁兹比博小五岁,二十五岁的她在“卡特里娜纪元”前的一个月,刚刚被提升为警探。如你所知,新奥尔良的历史因为这场风暴被划分为“卡特里娜纪元前”和“卡特里娜纪元后”两个时代。棕黑色头发、梳着发髻的她,穿着一件黑色T恤。黑色宽松尼龙裤的下面,是一双黑色的作战靴。T恤背后,印着“NOPD”四个银色的大写字母——新奥尔良警局的缩写。博的穿着和她相同。腰右后侧别着的一个帆布皮套里面,揣着他的9毫米口径伯莱塔92F手枪。

博将平底小船系在房船上,听到有动静,一抬头,看见乔·鲍滕从房船里探出了脑袋,两个人脸对脸。乔微微一笑,说:“航海都没问题,附近唯一一艘。”

博爬上房船,克鲁兹跟在后面。乔穿着一件勉强能看出曾是白色的脏T恤和一条松松垮垮的灰色短裤,胡子拉碴,眼神迷离,举着一罐啤酒说:“来一杯吗?酒是温的,但英国人就爱这么喝,不是吗?”

“发动机坏了吗?”

“没油了而已。我们把油箱放空了,你忘了?”

“你是怎么弄到啤酒的?”

“风暴之前,万事都得有所准备。”乔打了个嗝,向克鲁兹说了句抱歉,克鲁兹冷冷地瞪着他。

“你这家伙居然大难不死。”博一边说,一边看着“伤心丽莎号”。一些栏杆部件不见了,内置座椅的坐垫也不见了。幸好将船送进干船坞前,雷达和天线等重要部件被收在了船舱下面,所以看起来整体状况还好。然后,他看见船的顶棚上有块帆布。帆布是用来补顶棚上面的一个大洞的,看来是乔干的。

博回头看乔。乔说:“跟被核弹炸过似的。”他边说边转身朝向克鲁兹,“又是大风又是大雨的,还有大浪,东西到处乱飞乱撞。”他又打了个嗝,朝后退了一步,“我一直在收听广播。体育馆那儿发生的事情都是真的吗?”

博耸耸肩。克鲁兹告诉他有些是真的。

乔挥挥手,“趁火打劫的还没来过这里,但也是早晚的事,我确定。”

“那些人暂时可能过不来,”博说,“我们这一路,经过了两道关卡,海岸警卫队和国民警卫队会打击水面上的一切犯罪。”

“那就好,但我打赌他们晚上不检查。这附近晚上从来没有这么黑过。”

博躬身进入船舱,翻出一个帆布手提箱,开始装衣服。现在,他仿佛闻到了熏肉的味道,炉子上架了一个平底锅,里面煎着三片肉,丙烷还够用一阵子。“嘿!”他对乔喊道。

“这儿呢!”从甲板上传来了声音。

“谢谢你救了我的船。”

“它也救了我。”

克鲁兹也走进了船舱。博抓起另一个包,把他所有的T恤和多余的慢跑鞋都塞进包里。他想找一些克鲁兹用得着的东西。他们刚从鸢尾花大厦,也就是她住的地方逃出来。那儿的水位已经有两米多,依然在涨。她什么都没了。这个女人不敢相信发生的一切,一路上一直呆若木鸡,动作迟钝。何况几天来,她一个囫囵觉都没有睡过——这几天,博其实也没睡好。

“嘿!”乔吆喝道,“我听说他们要把你们送上一艘游轮。”

“没有那回事。”博说。新奥尔良警局的临时驻地在机场的主航站楼,那里还是干的。不过博也觉得没有必要向乔解释。医务人员、国民警卫队,还有一批加拿大皇家骑警,这些单位都在那里集中驻扎。加拿大骑警的反应最为迅速,是第一时间赶往圣贝尔纳教区展开搜救任务的。博可以想象一幅画面,房顶上的人获救后一脸迷茫,问:“你们是谁?”

骑警,加拿大来的。

回到甲板上,他发现乔坐在他没见过的草坪椅上,问道:“你要和我们一起去吗?”

“不,不,这里挺舒坦,”乔举起啤酒罐,“还有五箱,不过可以来点儿吃的。”

平底小船里装着三十六袋自热单兵口粮和四十五升多的水。考虑到需要为屋顶上的幸存者留下船内空间,所以,他们把几乎所有的物资都留给了乔。

“需要我不当班的家伙吗?”博问。

乔撩起T恤,露出塞在短裤里的左轮手枪,“我有我的宝贝柯尔特,够用。”

博走进工具间,拿出一罐红色喷漆。“伤心丽莎号”的窗户被风吹掉了,博在窗框外的蓝色油布上喷上“NOPD”几个字母,然后下船舱,翻出了一件警队发的衬衫。

“海岸警卫队或国民警卫队来的时候,穿上它,告诉他们你是我叔叔就行。”

“这儿可是我的地盘。”乔又打嗝了。

“别忘了这地方早就被要求疏散了。”

克鲁兹爬回了平底小船,再次坐上船头。博启动马达。

“谢谢你们留下的吃的!”乔喊道。

“过不了几天,我们就会回来的。”

“我会在这里等你们。”

博小心翼翼地将小船从船坞开了出来,掉头一路穿过了曾经的西区公园。天上掠过一架巨大的黑色直升机,吊着三个大沙包,轰隆隆地向着大坝决口处飞去。经过南方游艇俱乐部的空骨架时,一股热浪袭来,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烧木炭的味道。飓风刚过,这座建筑就被烧倒在地上——准确地说,是水面上。博结束假期,试图返回新奥尔良城区的路上,就对这里的惨状有所耳闻。他回了趟位于弗米利恩教区的家,在10号州际公路的一个路障前被拦下来后,最终被带到了机场。在机场,博和他的中尉接头了。看到博回城,中尉很惊讶。

“我给你安排了一个任务,”说话时,默滕中尉那深褐色的面孔不断冒着汗,此时他们正站在肯纳的阿姆斯特朗国际机场主航站楼外,“我需要你和你的菜鸟搭档留在这里,负责登记尸体。”

“什么?”博的本意是回来搜救幸存者的。

“我给你指派了一位搭档,你和这位菜鸟,”默滕拍了拍旁边克鲁兹的脑袋,“把运出城的尸体都给我登记好。我现在需要一个凶案调查组来检查三十名受害者。希望你在他们把尸体转移至圣加布里埃尔之前,把死者身份调查清楚。如果做不到,就描述伤口,什么都行。我需要有能力的人帮我把凶杀案的受害者挑出来,在军医公布尸体之前。我们需要知道究竟发生了多少起凶杀案。你留在这里对我很重要,所以不要跟我推辞。”

博没有推辞。

默滕拭去脸上的汗水,“工程兵团一旦接近大坝决口,就有狙击手对着他们射击。更别提满城都是趁火打劫的人了。我们需要陆军支援,最好来几个空降师。”

“找海军怎么样?”博说,“他们有船。”

“可拉倒吧。”默滕又擦了把脸。

编入凶案调查组守在机场登记尸体,确实很有意义。但博并不喜欢这差事。最初的三十六个小时里,他和克鲁兹只确认了一个谋杀被害人的身份。他一眼就认出这是个街头混混,名叫吉米·比奇洛,外号“杀戮男孩”。他是新奥尔良警局的十大通缉犯之一,是一名来自下九区的涉毒杀人犯。此人因身负一级谋杀罪,两度被捕,却从未接受过审判。地方检察官办案效率低下,以无法传唤证人为由,无限期拖延对犯人的指控。博曾经参与过一起有关此人的案件调查。案发现场位于圣克劳德大道的卡桑德拉社交俱乐部。他在被害人尸体旁边找到了带有“杀戮男孩”指纹的凶器。此案无须传唤证人,但是地方检察官依然以物证不足为由,不予指控。

博不得不承认,眼前“杀戮男孩”额头上狙击枪的弹孔,弥补了当年他没有把这家伙送上法庭的遗憾。此刻他唯一想知道的,就是在卡桑德拉俱乐部案件之后,“杀戮男孩”有没有犯下更多的罪行。

默滕中尉在带领警队返回城区之前,把博拉到身边,“我们的队伍里有些人擅离职守,很高兴你回来了。”博本来已经申请了三个星期的时间用来休假,在假期里,他并没有返回警队的义务。但是碰见这种情况,他怎能不回来呢?默滕临走前,额外叮嘱了博一句:“好好照顾好你的菜鸟搭档。”

上面是发生在九月三日的事了,那天是星期六。转眼间,今天已是星期一。路过南方游艇俱乐部后,博没有向西驶向湖畔的巴克敦,而是开着小船去了湖景区,离开了大坝决口。水位差不多漫过了房顶,在这黄褐色的洪水世界,水位也许依然在不断上涨。他期望克鲁兹能够主动开口,比如问问现在去哪里,但她只是直愣愣地看着前方。也难怪她会发呆,她被大水毁掉的公寓就在附近。

远离大坝后,空气中刺激的气味反而更浓了。腐臭、霉菌、油污的气味,在水面上肆意扩散,无孔不入。穿过一个臭气熏天的排水沟之后,克鲁兹伸手指着右舷外一片翻滚的水面,“那是什么?”

“燃气管道,天然气主管道。”博摆开舵,尽量躲开了这片冒泡水域,但是燃气泄漏的刺激性气味却是躲不开的。

克鲁兹终于转过头来问了:“我们现在在干吗?”

“寻找幸存者。我厌倦了登记尸体。”

她点点头,低声说:“可我们现在该回去了。”

白天本是他们的休息时间,应该好好睡一觉的。按照约定,每十二个小时,凶案调查小组会轮一次班。负责在白天出勤的那两名警察来自俄勒冈州尤金市,快三十岁了,才遇上职业生涯里的第一起凶杀案。由此看来,尤金那个地方的治安确实不错。回到机场后,博看到仍有无数警察从四面八方络绎不绝地赶来,一些志愿者正在竭尽全力帮助应对美国历史上最大的自然灾害。这些人身上挂着各种机构的徽章,很多徽章博从没见过。

博感到头顶上阳光灼热,他真希望自己此刻正戴着那顶尤金警察送给他的绿色棒球帽。那可是俄勒冈大学鸭队的帽子,上面的标志好像是一只愤怒的唐老鸭。记得当年在路易斯安那州立大学念大一的时候,他们和鸭队较量过。作为四分卫的他假传进攻,一路持球奔跑五十多米,达阵得分。第二天,巴吞鲁日市的报纸头条赫然刊出:47比0,老虎队狂虐鸭队!

“说真的,雷文,我们该回去了。”她转过身来,按下太阳镜,视线越过镜框看着他。他觉得克鲁兹终于回过神来了。她那双巧克力色的眼睛又恢复了神采,她认真起来了。

他瞪了她一眼:“别叫我雷文(在英文中意为乌鸦。——译者注)。”

她觉得很有趣,似乎这个称呼可以作为两人之间的一个小玩笑,但博并不觉得。她记得,早些时候,局里曾经安排她跟着博调查一桩案子,他们的任务是跟踪一名自称“狼人”的专门猎杀警察的恐怖分子。博当时将那个犯人逼得走投无路,当着他的面自杀了。那时,是克鲁兹第一次称呼他“雷文”。

博身上有一半的卡津人血统,一半的苏人血统。他有着令克鲁兹仰望的一米八八的身高,瘦,体重八十公斤出头,方下巴,黑褐色的头发留了很久,稍显凌乱。有人说,他那时刻保持犀利的浅褐色眼睛以及上挑的棕色眉毛,让他看起来像是一种食肉猛禽——瘦削的鼻子也可佐证。不经常剃须,他傍晚的短须阴影比一般人更深。

现在,空气里的味道让博想起了弗米利恩湾周围的沼泽。有那么一会儿,他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和父亲一起荡舟的那条小船上。世界变成了钓鱼、打猎和探险的天堂。在他上学后,别的孩子给他起了一个外号——“沼泽鼠”。

克鲁兹又转过身来,“你从来没有跟我透露过,你的父母是怎么认识的。一个来自北达科他州的土著苏人是怎么认识一个来自南路易斯安那州的卡津人的?”自从二人合作后,克鲁兹问他隐私的次数比以往他合作过的任何一个搭档都要多。也许她是西班牙裔的缘故吧——她的血统很复杂,有古巴血统,也有哥斯达黎加血统。

“是南达科他州。”他纠正她。

“行,就算是南达科他州,他们是怎么认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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