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奖疑云

作者: 〔美国〕杰弗里·M.库珀

第1章 9月26日

埃里克·普雷斯科特用手掸了下晚礼服的翻领,后退一步看着人群,脸上的微笑里透出一丝难以掩饰的得意。纽约皮埃尔酒店的宴会大厅里,300多位宾客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喝着香槟,吃着点心。这是他的庆功酒会。他因“阐明阿尔茨海默病基础的开创性研究”而获得拉斯克奖。这项美国最具声望的生物医学奖是对他的最新研究成果恰如其分的褒奖,也是他通往终极目标——诺贝尔奖——的重要一步。

他从一小群仰慕者中借故离开,去吧台又要了一杯香槟,发现了站在远处的唐纳德·摩尔,向对方微微点了点头。摩尔点头回应,带着一个清瘦的男子走过来。男子有些谢顶,留着修剪精致的灰色胡须。阿尔弗雷德·伯格纳是摩尔和普雷斯科特确保受邀参加颁奖典礼的人,绝对的重量级人物,诺贝尔委员会中五位卡罗林斯卡学院教授之一,在授予科学和医学世界最高荣誉方面有举足轻重的发言权。

伯格纳握了握他的手,“恭喜你,埃里克,你的研究成果有目共睹,此次获得大奖,当之无愧呀。”

普雷斯科特歪了歪头,“谢谢,你能来我很荣幸。”

“我也很高兴,”伯格纳说,“以这样的方式来结束我的美国之行真是令人愉快。”

“真是一个美妙的夜晚,”摩尔说,“但还比不上13年前我们在斯德哥尔摩参加的那场宴会。你还记得吗,阿尔弗雷德?”

“嗯,是的,”伯格纳说,“你获奖的那天晚上,场面很壮观。”他轻声笑着,“但现在你已经行政职务加身了,还有时间自己做研究吗?是不是主要忙于管理工作了?”

摩尔微笑道:“是的,担任高级神经科学研究所这样大型机构的领导职务,恐怕对我的研究还是有影响。特别是在剑桥这样强手如林的地方,哈佛大学和麻省理工学院近在咫尺。但行政工作也有其他回报,辅助同事的工作并分享其成功同样令人快乐,比如这次埃里克的获奖。事实上,我希望能有机会再次亲赴一场诺贝尔盛宴,尽管获奖的人不是我。”

伯格纳把头转向普雷斯科特,眨了眨眼睛,“你是说为了表彰我们这位朋友?”

普雷斯科特故作谦虚地耸了耸肩,“哦,先生们,我可不敢痴心妄想。”

伯格纳从路过的服务生举着的托盘里拿了一个培根扇贝卷,“没必要过谦,埃里克,你知道你是强有力的候选人。毫无疑问,你的研究阐明了阿尔茨海默病的基础问题。但对于这一领域,我想委员会的一些同事还在期待下一步的进展——治疗方法。”

“我们正在努力寻找。”普雷斯科特说。

“即便他自己没有发现治疗药物,我想委员会也会意识到,任何成功的治疗方法都将基于埃里克所做的阿尔茨海默病小鼠基因工程。”摩尔补充道。

伯格纳点点头,“这点是肯定的,如果治疗药物的开发借助了他的小鼠,那么因此获得的任何奖项都少不了埃里克的那份。但是我们也不能忽视其他研究有可能取得治疗突破的可能性。”

普雷斯科特眨了眨眼睛。谈话的走向有点偏离预设轨道了。

还没等普雷斯科特说话,摩尔身体前倾,反驳道:“怎么可能?这一领域的任何重要发现都将基于埃里克的贡献。”

“也许吧,但任何事情都有可能。”伯格纳说,“上周在旧金山开会,我跟卡尔·迈耶斯一起吃饭时,他给我介绍了一位年轻女士。”

“那次会议我也参加了,”普雷斯科特插话,“不过只是为了去发表我的柯克兰奖演讲,之后因为要赶飞机就匆忙离开了。”绝不能错过任何一个往自己脸上贴金的机会。

“我听了你的演讲,”伯格纳说,“和往常一样精彩。不过话说回来,这位女士以前是卡尔实验室的博士后。现在她在大学里,也有了自己的实验室。值得注意的是,她探索出了一种寻找药物的新方法,用的是她和卡尔在密歇根大学开发的细胞培养系统,与你的小鼠工程完全是两套独立的方法,让我印象颇深。我记得她叫帕梅拉·韦勒,离你们不远,在哈佛大学的朗米尔研究所。你们谁认识她吗?”

“我知道她和卡尔一起做的研究,但只在一些学术会议上偶尔碰到她。”普雷斯科特说,“她的研究好像还不错,不过我听说要想再现她的研究结果总会出现很多问题。”

摩尔哼了一声,不屑地摆了摆手,“她甚至连终身教职还没拿到,不过是刚建了自己的实验室,无名小卒而已。”

伯格纳耸了耸肩,“不见得。我对年轻科学家有种直觉,那些新秀身上有种火花,很难说清楚,但我能感受到。帕姆(帕梅拉的昵称)·韦勒身上就有。埃里克,也许你该认识一下她。”

普雷斯科特暗自气恼。难道伯格纳当真认为这个女人是他的竞争对手?简直荒谬。

“我会的。”他回答。

我会密切留意她的。

第2章 12月19日

在走向玛丽·奥康纳办公室的路上,帕姆·韦勒的掌心冒出了细汗。朗米尔神经系统疾病研究所位于波士顿朗伍德医疗产业区中心一座20层的玻璃幕墙大楼内。作为哈佛大学首屈一指的神经科学研究所,这里聚集了大约50名高级研究人员,许多人被公认为世界上最好的神经科学家。

帕姆就在这里工作,至少目前是。也许今早的会议能够决定她还能在这里待多久。一个能够决定她未来的资深教授评委会将对她进行30分钟的职业评估。

她在奥康纳办公室敞开的门外犹豫着。她准备好了吗?也许她应该穿长裤和西装外套,而不是惯常的牛仔裤和高领衫。她身材修长,棕色长发,穿牛仔裤让她看起来更像个博士生,而不是36岁的教职人员。别犯傻了,这件事跟外貌无关,赶快把事情办完吧。

她敲了敲门,走了进去。

这间办公室与帕姆自己的办公室相似,是朗米尔研究所科研人员的标准配置。灰色工业地毯,窗前一张办公桌,文件柜和书架,墙上有几张家庭照片。前面有一张小圆桌,后面乳白色的墙上挂着一块白板,角落里有一株室内盆栽。

奥康纳50岁左右,微胖,灰白短发,是朗米尔研究所唯一的女性终身正教授。帕姆对她很尊重。要知道,奥康纳年轻的时候,女人要想成功可比现在难得多。

奥康纳说,她要帮助这些年轻女性,给她们提供有益的建议——当年可没人指导她。她承担起帕姆和研究所另外两位女性助理教授的导师角色。帕姆每年跟她见一两次面,聊聊工作的进展情况,通常是吃午饭或者喝咖啡的时候,这种场合容易营造轻松友好的氛围。作为教职人员同时又要领导科研团队做研究,往往会涉及一些复杂问题,奥康纳提出指导性建议,帕姆非常感激。但今天的会见更正式一些,奥康纳从办公桌后站起来,向小圆桌走去,神情严峻。

帕姆在她对面坐下,奥康纳递给她大约10页单行距的文本材料。标题页上写着:助理教授帕梅拉·韦勒终身教职中期评审。这是她几个月来既期待又害怕的学术成果评估。帕姆开始浏览,心跳随之加快。

“你可以带走它,以后再看,”奥康纳说,“咱们先谈谈重要的。如你所知,朗米尔研究所会对所有初级教职员工进行一次全面评估,大约在终身教职评审期的半程时。我们的目标是提供帮助,让你知道自己所处的位置,以及如何更好地推进你的职业生涯。”

“听起来是件好事,”帕姆说,“但不得不承认我很紧张,感觉就像被人放在显微镜下扒开仔细看,像只被解剖的小鼠。”

奥康纳身体前倾,“我理解这种感觉,相信我。不过,这只是正式终身教职评估的前奏,目的是提出建议,而不是在这个时候决定你的未来。”

“我知道,我很感激能跟你一起讨论这件事。我更愿意从你这里听到评估情况,而不是其他资深教授。”

“那就深呼吸,我们一起面对。你想喝咖啡还是水?”

帕姆笑了,“水就好,谢谢!”

奥康纳站起来,从办公桌旁边的小冰箱里拿了一瓶水,递给帕姆,又坐了下来。

“程序是这样的,由三位终身教授组成委员会,其中也包括我,对你在朗米尔研究所四年半时间里所取得的成绩进行了评估,并审阅了你对未来研究的计划。在此基础上,与你所在领域的专家们交谈,试图评估你获得终身教职的可能性,并对你今后的努力方向提出建议。”

“我们可以先说重点吗?委员会认为我的机会有多大?”帕姆问道。

奥康纳握住她的手,停了一会儿。

“我们有些担心,帕姆。你不要误会,我们认为你能做到,但也需要机会。你知道,能在这里获得终身教职的初级教职人员只占20%左右,在研究上需要有重大突破才可以。你的研究看起来比较顺利,但还没有让人惊艳的突破。你需要尽快有个突破。”

帕姆脸红了,眼泪涌了上来。她喝了一口水,朝窗外望去。外面下雪了,毕竟已是12月。

“帕姆,别这样,也不全是坏事,”奥康纳说,“我们知道你们做出了不少成绩。你聘请了两名博士后,现在又有两名博士生加入了团队。你获得了一笔可观的研究经费,和两名博士后在高级别的期刊上发表了三篇论文。此外,你在自己的领域也有一定的名声,受人尊重。我们询问过的每个人都对你评价很高。”

帕姆捏弄着旁边盆栽上的一片叶子,勉强挤出一丝微笑,“但你们还是认为有问题。”

“如果在其他地方,比如塔夫茨大学或波士顿大学,我会告诉你,一切乐观,两年后你就可以获得终身教职。但这是朗米尔研究所和哈佛大学医学院,要在这里获得终身教职意味着你必须出类拔萃,绝对的顶尖,只是优秀还不行。也就是说你必须要有高影响力的研究突破。”

“当然。但还有什么比我们正在做的实验更有影响力呢?我们可是在寻找防止阿尔茨海默病病情发展的药物啊。”

奥康纳翻了个白眼,“那当然是惊世之作,但前提是你要成功。你已经在这个项目上忙了四年多,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成果。如果你继续两手空空,那真的是白费力气。我们认为你该转移方向了,去做更容易出结果的研究。趁现在还有时间,去发表两篇高级别的论文,先把终身教职拿到手。”

帕姆心头升起怒火。这个项目她已经忙了十多年,自从她妈妈开始出现失忆现象,她就将研究方向从传染病转向了神经科学,这是她反击疾病、拯救母亲的唯一方式。找到阿尔茨海默病的治疗方法是全部意义所在,是她干这一行的原因。现在委员会居然建议她研究点别的?

她坐直了身子,声音坚定。

“找到抗击阿尔茨海默病的药物值得付出一切努力。自从我开发出脑细胞培养系统,这一直是我的目标,那时候我还是卡尔·迈耶斯的博士后。你不知道当时大家有多兴奋——能够让培养的细胞产生阿尔茨海默病斑块并死亡,就像病人的脑细胞一样。我立刻意识到这使我们有了一种强有力的新方法来检测药物。当时申请这份工作,这也是我提出来的重要研究内容,我仍然认为我们成功的可能性很大。但这是个长期工程,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办到的。”

他们真的不想让我继续寻找治疗阿尔茨海默病的药物吗?简直不可思议。

“你的乐观态度值得称道,但你只剩下两年多的时间了,没有结果你就得重新找工作。想想你所面对的竞争吧,高级神经科学研究所的埃里克·普雷斯科特那里肯定有几十个博士后在努力寻找你想要的那种药物。如果他比你先成功,你就完了。”

“我知道。但你很清楚,我们开发的筛选系统比普雷斯科特或其他人的要好得多。我的第一个博士后花了两年多的时间来调整细胞培养系统,使其可以进行快速药物筛选,最后成功了。现在第二个博士后和他一起工作,在相同的时间里,普雷斯科特的整个团队只能测试几十种化合物,而他俩可以测试数千种。”

“我见过你的第一个博士后,叫乔治,对吗?他看起来挺聪明,在研讨会上总能提出好问题。第二个是谁?”奥康纳问。

“霍莉·辛格。她很优秀,在伯克利的罗斯·莱文实验室获得了博士学位。她来我们这里时,乔治的筛选系统已经可以运行了,所以我让他们两个人一起测试候选药物。”

“我了解罗斯·莱文,他很出色。”奥康纳说,“霍莉的加入能够加速你们团队的工作进程。但问题是,如果你们的药物筛选没有结果怎么办?委员会认为你们现在应该及时放弃,去做些更扎实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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