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布拉
作者: 〔美国〕博比·安·梅森杰姬·霍姆斯坐过两次飞机。第一次是1980年从肯塔基去加利福尼亚,飞行包括晚餐——牛仔骨或意大利肉卷。杰姬要了意大利肉卷,因为她不知道那是什么。浮在云朵上方有种不真实的感觉——还是孩子时,她想象上帝就住在那里。在洛杉矶,表妹带她去了迪士尼乐园、明星的住宅和环球影城。她们驶过日落大道,那里的棕榈树高大壮观。杰姬有种被优待的感觉,好像她这一生,在此之前,都未被允许过任何盛大的东西。
第二次是去俄克拉何马州,就在不久前,情况则不太一样。在塔尔萨(美国俄克拉何马州第二大城市。——译注),杰姬安排了她父亲的葬礼。自从父母离异、她父亲去了西部后,她已有三十五年没听到他的消息了。她几乎认不出躺在棺材里的那个男人了。她父亲的眼睛是他最令人难忘的特征——眼窝很深的黑眼睛,和她自己的一样。但是此刻的他闭着眼睛,对她的疑问无动于衷。送葬的人(那些曾和他一起在肉类加工厂工作的同事)并没有告诉她太多的东西。他一直在酗酒,他的皮卡车滑下路堤。似乎没有人感到惊讶。他没有留下钱或有价值的财产。她带回家一条破旧的军毯,她记得那条童年的毯子,但从那时起就再也没有想到过它。
不过还有个东西。她父亲留下了一个孩子。这个小姑娘由一位邻居照看着,那个女人自己有三个孩子。她告诉杰姬,小姑娘的母亲前一年去世了,男人一直很沮丧。他留下一份遗嘱,指定杰姬为教母。经过玫瑰红砖墙的法院大楼里的一番繁文缛节后,杰姬奇迹般地带着孩子离开了俄克拉何马州。杰姬今年四十四岁,同父异母的妹妹快五岁了。杰姬早已习惯了没有孩子的失望,意识到她有点害怕小孩子。她觉得自己像个绑匪。
托布拉,那个小姑娘,没有被带去参加葬礼,她似乎并不好奇她父亲去了哪里。飞机上,她在过道上来回穿梭,与乘客交谈,躲避杰姬的问题。杰姬还不习惯小孩子不受管束的能量——在座位上扭动和蹦跳,她的手和身体都很忙,但总是丢东拉西。在杰姬清理过的昏暗公寓里,她只找到几件属于托布拉的物品——一些小玩具、一个洋娃娃和一只泰迪熊、几件T恤衫和短裤。
“你不冷吗?” 杰姬抬手把头顶上方吹出的气流转开时问道。
“不冷。”
“等到家了,我给你买几条牛仔裤,”杰姬说,“再买一件长袖衫。你喜欢什么颜色?”
“绿色。”
“绿色?我喜欢蓝色。”
“我不喜欢蓝色。”
托布拉睡着后,杰姬在头顶上方的行李舱里找到了一条毯子,盖在小女孩身上。杰姬放军毯的手提箱被塞进了飞机的肚子里。航空毯是亮蓝色的,由某种泡沫合成材料制成。外面,云朵像泡泡浴一样翻腾着。
“你为什么觉得能抚养一个孩子?”杰姬带着托布拉来见母亲洛兰时她问道。托布拉在后廊上和母亲长得像拖把的巴儿狗玩耍。母亲住在老城区一栋木结构的小房子里。
杰姬没有搭理那个问题。她母亲对所有的事情抱有同样的态度——一辆新车,一件电器,甚至一次夜晚出游的花费。她有一个一加仑大小的桶,里面装满了硬币。
“你觉得头发是漂过的吗?”洛兰问。
“只能拭目以待了。”杰姬不耐烦地说。
托布拉的肤色黝黑,一头短而密的浅色鬈发,发根处的颜色较深。眼睛是黄玉色的,闪烁着绿色新T恤衫映出的绿色斑点。
“那个名字听起来像外国的。”洛兰说。
她不停地把烟灰弹进一个塞得满满的烟灰缸。灰色三合板的桌面上有香烟烫出的痕迹,墙被煤气炉的烟熏黄了。自从退休以后,杰姬的母亲就不再照管自己的家了。她在服装店打了三十年的杂,现在她只想坐着。她经常惹杰姬生气。
托布拉撞开门跑进来,跟在身后的狗兴奋地叫着。她说要喝水,一边大口从杰姬递给她的杯子里喝水,一边继续和狗玩——轻轻推它、戳它、扭动身体、咯咯地笑着。
“宝贝,告诉我,”洛兰说,搂着托布拉,“你的名字是哪儿来的呀?是妈妈给起的吗?”
“从一个故事里。”她说,举起杯子让杰姬拿走。
“有什么意思吗?”
托布拉从洛兰的手臂里挣脱出来,抓起地板上一块咬烂了的生皮做的假骨头。
“你愿意我们叫你托比吗?”
“不。”托布拉揪揪自己的头发,抄起小狗,又跑出后门。
“好吧!”洛兰说,叹出一口烟来,“你怎么看?”
“她不愿意说她妈妈——或爸爸,”杰姬说,“我已经试过了。”
托布拉告诉杰姬她不记得她妈妈了。她说她爸爸出远门了。他可能不会回来了,她说。
杰姬确实没能力在孩子身上花太多的钱,不过在她看来如今孩子们拥有的太多了。她加州表妹的孩子有一房间从来没玩过的昂贵的毛绒动物。杰姬的房子是一栋简朴的牧场式砖房,还是她在第二次婚姻期间购置的。她把缝纫间腾出来给托布拉,杰姬的叔叔婶婶把不用的旧单人床给了她,别人庭院出售旧物时她买了些玩具和家具,又从朋友那里收集了一些他们的孩子穿不下的衣服。杰姬天生不会嗲声嗲气地和小孩子说话,只得尴尬地站在商店的柜台和收银台前,而别人则热情地和这个小姑娘说个不停,好像她是一只被绳子牵着的宠物。他们竟然说她太好看了。被别人看到和托布拉在一起,杰姬感到一种陌生的自豪感。人们代表性的问题包括:“你是谁家的小姑娘?”“你几岁了?”“你上几年级?” 杰姬问过别的孩子同样的问题,以前她从未意识到这些问题有多么老套。然而它们是真实且重要的问题。你是谁家的小姑娘?她想知道。你的头发是从哪儿来的啊?
有时半夜里,杰姬听见托布拉发出的响动,以为家里进贼了,然后才想起来是托布拉。一天夜里醒来,她发现托布拉蜷缩在身边。好像孩子不想暴露自己的需要,等杰姬睡着了才爬上来和她睡。杰姬想知道的太多了。托布拉的母亲长什么样?她父亲爱托布拉吗?他给她买过圣诞礼物,和她一起玩洋娃娃吗?杰姬很小——大约和托布拉差不多大的时候,有一次她父亲周末去田纳西。她焦急地等着他回来,等了一整天,直到等待的兴奋让她筋疲力尽时,他终于露面了。他忘记给她带礼物了。他答应给她带一个上面写着“田纳西州”的纪念品。当他最终永远离开后,她很高兴。她母亲鼓励她忘掉他。
杰姬凑集了一些与托布拉有关的事实。她不识字,从未上过幼儿园,但去过某种日托机构,一个很大的地方,数百名儿童在下午排队领雪糕。他们在垫子上午睡。据托布拉说,负责那里的女人“头发蓬松,大玻璃眼珠,大屁股” 。
“你还想念那个地方吗?”她们从俄克拉何马回来后几天的一个早晨杰姬问托布拉。杰姬在做上班的准备——她的丧亲假结束了。丧亲就是个玩笑,她一直这么认为。
托布拉用脚踢着厨房椅子的横档。她直接从盒子里吃麦片。“闻起来像坏掉的肥皂。”
“我有个惊喜,”杰姬说,“我上班的时候你有地方去了,比俄克拉荷马的那个地方好。”
“我不想去。”
“去吧,很好玩的。”
“他们说不对我的名字。”
“这个嘛,这里的人和俄克拉荷马那边的人口音不同。他们有时候发音不对。你需要有点耐心。”
托布拉消失在她的房间里。杰姬进去找她时,发现孩子已像礼貌的客人那样整理了她的床铺,把她的洋娃娃和小熊放在枕头上。床罩歪斜着,床单拖到了地板上。
“我回来之前不许动。”托布拉对玩具说。
杰姬把托布拉留在“儿童世界”时,想知道一个母亲第一次放手自己孩子时的感受。白天,她想起了托布拉临别时看她的眼神。她似乎很平静,没有害怕或腼腆,好像已经习惯了被人扔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放学的时候,日托主管费尔兹太太告诉杰姬说托布拉精力充沛,有点爱指挥人。“需要培养她做游戏时的合作品质。”那个女人说。托布拉独自待在一张桌子跟前,全神贯注地把复印在纸上的猪涂成红色。她的牛仔裤和T恤衫都弄脏了,头发乱成了一团。
回家后,托布拉径直跑进自己的房间。在厨房放食品杂货的杰姬能听见她说话。托布拉在和玩具说:“我告诉你们待在这里!但你们一直在跳舞。我说了你们不可以跳舞。但你们只想着跳舞!”
杰姬在门口看着托布拉摔打洋娃娃和小熊,用它们相互拍打,直到洋娃娃的帽子掉了下来。打完玩偶的屁股并威胁它们没晚饭吃后,她把它们放回枕头上,下了新命令。
“不许跳舞。不许到处乱跑!”
杰姬结过两次婚,一次是在二十多岁,一次是在三十多岁。丈夫们的样子已经模糊了。第一任,卡尔,豪爽但不成熟。他把杰姬和自己看成一对“欢乐夫妻”。第二任丈夫杰瑞性格温和安静,但他藏的东西太多——对他母亲的依恋、他的秘密抽屉,甚至还有失忆。他开始把自己锁在浴室好几个小时,可把她吓坏了。她仍然能在镇上见到他,他们友好地交谈,就像他们住在一起时那样。过去这几年她一直在和鲍勃·伯恩斯交往。他们有默契。他们知道根据两人同属的教会,这种关系是错误的,但他们拿定了主意,婚姻的合法性其实就是一张纸。杰姬觉得他们已经在脑子里把这件事想清楚了,这让他们可以自由地相爱。她想在合理的范围内与时俱进。
“我不能去你的公寓过周末了。”托布拉到来两周后她在电话里告诉鲍勃,“你得来这里。我不能拖着她到处跑。我想要她知道哪儿是她的家。”
“你确定要我过来?我可能会让她困惑。”
“不会,过来吧。我需要你。”
鲍勃穿的牛仔裤仍然是他高中时的尺码,甚至有条旧牛仔裤来证明这一点。他打高尔夫,不喝酒。他离婚了,有两个已成年的女儿,一个在空军,另一个在路易斯维尔,怀孕了。他似乎觉得成为祖父想想就很恐怖,而杰姬一直担心他将怎样适应她的新境况。此刻,在他们通电话的时候,她凝视着她为托布拉贴在窗户低处的一个色彩鲜艳的独角兽贴画。现在杰姬似乎特别关注自己以前没有注意到的东西——儿童视线水平上的小东西,比如餐巾架和橱柜门把手。她试图告诉鲍勃这件事。她说:“这让我想起了冰霜杰克(西方民间传说里冬天的精灵,冬季窗户玻璃上冰冻结霜造成的蕨叶状花纹,被认为是冰霜杰克留下的痕迹。——译注)。还记得窗户上的那些漂亮图案吗?只有孩子才能看到那些东西吗?我以前在祖母家见到过。”
“冰霜杰克不会再来了。”
“为什么?污染?”
“不是。双层玻璃窗和中央供暖。在不隔热的旧房子里才能看到冰霜杰克,那种窗户都是单层的。霜是凝结在玻璃内侧的湿气。”
“太神奇了。这算是进步吗?” 她总是依靠鲍勃来获得知识。
礼拜五过来时鲍勃显得很焦虑,对工作中发生的事情愤愤不平。他说:“我在装卸台等这个笨蛋等了一个半小时,后来才发现他在商场和女朋友一起挑选餐具。他忘记把货物带过来了。”
“我想他脑子里有比水泥更重要的东西吧。”杰姬说着从他手里接过帽子。进家后他总是把帽子脱下来,她觉得这很有趣且不寻常。她认识的大多数男人对帽子都有近乎狂热的忠诚,室内室外都戴着。
“这年头你没法指望年轻人。”鲍勃一边说,一边在杰姬的药柜里找创可贴。他的手指被垃圾邮件的纸张割了个口子。
“年轻人?为什么这么说,你没那么老!我希望等我到了五十岁,没觉得我的生命已经到头了。”
吃完晚饭,杰姬洗盘子的时候,托布拉突然开始用铲子拍打沙发上的靠垫。
“好好打,宝贝。”杰姬说,“它们欠揍。”
“我要去药店买点抗组胺的药。”鲍勃边说边找帽子,“有人想去吗?”
“你对这儿的什么过敏吗?”杰姬问。
“没有。我的鼻子痒了一天了。”
“如果你的鼻子发痒,那表明有人要来了,他的裤子上有个洞。”杰姬调侃道。
“我裤子上有个洞。”托布拉说,咯咯笑。
鲍勃戴上帽子。“你们去吗?”
杰姬说:“不去了,我们有事情要做。”她在厨房又找了一把铲子,开始用力击打窗帘。“高的地方比较困难。”她对托布拉说。
“你们不是应该在外面拍打地毯吗?”鲍勃出门时问了一句。她们在拍打沙发、椅子、长绒地毯。她们趴在地上拍打地毯,扬起纤维和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