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岛暗涌
作者: 〔冰岛〕拉格纳·约纳松狂怒,如同来自地狱的一道闪电,扭曲了人的肢体,在眼中燃起烈火……
——约恩·维达林主教
第一天
1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那女人声音颤抖,脸上满是惊恐。
胡尔达·赫尔曼斯多蒂尔感到自己的兴致迅速提升,尽管她对这种较量驾轻就熟,早料到审问对象会紧张,哪怕他们没什么可隐瞒的。无论如何,被警察盘问都是件让人害怕的事情,不管是在警察局的正式质询还是眼下这种非正式闲谈。她们面对面坐在一间狭小的咖啡室里,就在这女人工作的雷克雅未克疗养院员工食堂旁边。她四十岁左右,留着短发,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胡尔达的突然来访让她心慌意乱。当然,这背后或许有一个完全无辜的解释,但胡尔达几乎可以肯定这女人有事情瞒着她。多年来她跟许多嫌疑犯打过交道,练出了一种本事,一旦有人在她面前耍弄障眼法,她就能立刻识破。有人会称之为直觉,但胡尔达讨厌这个词,认为那是怠惰行事的标志。
“我是怎么找到你的?”她不动声色地重复了一句,“你不想让人找到你?”这么说,等于是曲解了那女人的话,但她总得设法让谈话继续下去。
“什么?嗯……”
空气中弥散着咖啡的味道,但说不上香气宜人。狭窄的房间很幽暗,摆设陈旧而单调。
那女人一只手放在桌子上。她抬手摸了摸脸颊,便在脸上留下一个湿印子。这一迹象表明她找到了罪犯,正常情况下胡尔达会为此而高兴,但眼下她丝毫没有以往那种满足感。
“我想问问你上周发生的一件事。”短暂停顿后,胡尔达继续说。依着往常的习惯,她说话有点快,声音友好而乐观,这是她职业生涯中养成的正面人格的一部分,即便正在执行一项十分艰巨的任务。夜晚独自在家,她可能完全背离这种人格,她的全部精力储备都消耗殆尽,不得不忍受疲劳和沮丧的折磨。
女人点点头,显然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星期五早上,你在哪儿?”
回答直截了当:“在上班,我记得是这样。”
这女人不会轻易投降,这几乎让胡尔达心里踏实了一些。“你确定吗?”她问。她靠在椅背上,双臂交叉,摆出审问时的惯常姿势,观察女人的反应。有人会认为这是她处于守势或缺乏同理心的表现。处于守势?貌似如此。这不过是因为在她需要集中注意力的时候,不想让双手在眼前碍事。至于缺乏同理心,她觉得没必要再去调动她那份自然就位的情绪:这份工作让她付出的代价已经够大了。她秉公执法,以热忱的态度进行调查,她知道,这种奉献精神与偏执仅有一步之遥。
“你确定吗?”她重复道,“我们很容易就能查出来。你总不想被人揭穿说了谎吧。”
女人什么也没说,但明显很不安。
“一个男人被车撞了。”胡尔达摆出事实。
“哦?”
“是的,你大概在报纸或电视上看到了。”
“什么?哦,也许吧。”沉默了一会儿,女人又问:“结果呢?”
“他大难不死。不知道这是不是你想听的。”
“不,那倒不是……我……”
“但他无法完全康复。他还在昏迷中。这么说,你知道这件事?”
“我……我大概是读到……”
“报纸上没有报道,不过这个人被判过娈童罪。”
女人没有反应,胡尔达继续说下去:“但你把他撞倒的时候一定知道这一点。”
仍然没有反应。
“他几年前被判入狱,已经服完了刑期。”
女人打断她:“你凭什么认为我跟这事有关?”
“我刚才说了,他已经服完刑期。但是,我们在调查中发现他并没有罢手。你看,我们有理由相信肇事逃逸不是一场意外,所以我们搜查了他的住所,寻找可能的动机。我们就是这时候发现了那些照片。”
“照片?”女人这时显得十分震惊,“拍的什么?”她屏住了呼吸。
“儿童。”
女人显然很想多问几句,但又不肯开口。
“其中包括你儿子。”胡尔达补充道,回答了没有问出口的问题。
眼泪从女人的脸上滑落。“我儿子的照片。”她结结巴巴,抽噎声阻住了呼吸。
“你为什么不告发他?”胡尔达问,尽量显得不是在指责她。
“什么?我不知道。当然,我应该那么做……但我要替他着想,你要知道。我要替我儿子着想。我狠不下心。否则他就不得不说出来……在法庭上做证。也许这是个错误……”
“去撞那个人?对,这是个错误。”
犹豫片刻,女人接着说:“嗯……是的……但是……”
胡尔达等了一会儿,为这女人的忏悔留出空间。她没有像往常破案那样有任何成就感。通常,她非常专注于提升自己的工作表现,并为多年来破获的大量棘手案件自豪。现在的问题是,她根本不相信坐在她面前的这个女人是本案的真凶,尽管她有罪过。其实她是受害者。
女人不住地抽泣着说:“我……我监视着……”一阵哽咽让她无法再说下去。
“你监视他?你们住在同一个地区,是吗?”
“是的,”女人控制住自己的声音,但愤怒让她突然有了力量,“我一直在盯着那个混蛋。一想到他可能继续做那种事,我就受不了。我总是被噩梦惊醒,梦见他又选中了一个受害者。还有……都是我的错,因为我没有告发他。你明白吧?”
胡尔达点了点头。是的,她明白。
“后来我发现了他,就在学校旁边。我刚让我儿子上了车。我把车停下,看他在跟几个男孩子聊天,脸上还带着那种……那种让人恶心的假笑。他在操场上转悠着,让我气不打一处来。他没有罢手。他这种人从来不会罢手。”她在脸上抹了一把,但泪水还是不停地往下流。
“的确如此。”
“接着,突然之间,我等来了机会。他一离开学校,我就跟在后面。他过了条马路。旁边没有其他人,没人看见我,我就脚下一使劲。我都不知道自己当时在想什么。根本什么都没想。”女人又大声抽泣起来,双手捂着脸,颤抖着继续说,“我不是有意要杀了他,我觉得我没想那样。我只是又怕又恨。现在我会怎么样?我不能……我不能进监狱。只有我们俩,我儿子和我。他父亲一点用都没有。他不可能把他带走。”
胡尔达站了起来,一言未发,只是把手放在女人的肩膀上。
2
年轻的母亲站在玻璃墙边等待着。像往常一样,她为这次探视打扮了一番。这件最好的大衣显得有点破旧,可她手头很紧,只能将就了。他们总是让她一等再等,似乎是为了惩罚她,提醒她犯下的错误,让她有机会反省。更糟的是,外面一直在下雨,外套都湿透了。
在近乎永恒的静寂中等待了几分钟后,一位护士抱着小女孩走进房间。母亲的心翻腾起来,每次隔着玻璃看到女儿都会这样。一阵沮丧和绝望的浪潮吞没了她,但她还是顽强地掩饰着。孩子只有六个月大。事实上,今天正好满六个月,她不可能记得探视时的任何事情,但母亲本能地认为,最要紧的就是让她拥有的任何记忆都切切实实,这些见面应该是最开心的时刻。
但孩子看上去一点也不开心,更糟糕的是,她对玻璃墙外的女人几乎没有任何反应。她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一个她以前从未见过、穿着湿漉漉外套的陌生女人。从她在产科病房躺在母亲怀里的那会儿算起,时间并没过去多久。
这女人获准每周探视两次。这太不够了。每次来访,她都能感觉到她们之间的距离在扩大。每周只来两次,她们之间还隔着一块玻璃。
母亲想对自己的女儿说点儿什么,试图透过玻璃说话。她知道声音能传过去,但这些话能有什么用呢?女孩太小了,还什么都不明白。她需要的是母亲的怀抱。
女人强忍泪水,微笑着对女儿说她有多爱她。 “一定要吃得饱饱的。”她说,“在护士面前做个好孩子。”可她一心想的是打碎玻璃,把孩子从护士的怀里抢走,紧紧抱着,再也不放开她。
不知不觉间,她靠近了玻璃墙。她轻轻敲了几下,小女孩的嘴角露出微笑,顷刻间让母亲的心融化了。一颗泪珠溢出眼眶,顺着脸颊滚落。她敲得更响了,但那孩子身子一缩,开始哭起来。
做母亲的无法克制自己,猛敲玻璃,声音越来越响,一边喊着:“把她给我,我要我的女儿!”
护士起身带着孩子匆匆离开房间,但即便如此,母亲还是不停地敲打着,叫喊着。
突然,她觉得一只有力的手搭在肩膀上。她停下来回头望去,看见在她身后站着一个年长的女人。她们以前见过面。
“好了,你知道这样行不通,”那女人温和地说,“如果你这么无事生非,我们就不让你探视了。你这样会吓坏你的小女儿。”
这些话在母亲的脑海中回响。她以前就听过这一套:为保全孩子的利益,最好不要让她跟母亲建立太亲密的关系,这样只会让两次探视之间的等待变得更加难耐。她必须明白这种安排是为她女儿好。
这对她来说毫无意义,但她假装明白,害怕被禁止探视。
再次回到街上的雨中,她下定决心,一旦她们团聚,她就永远不会把这段时间的事告诉女儿,不告诉她玻璃墙和强制性的分离。她只希望孩子不会留下记忆。
3
胡尔达询问完那个女人,已经快六点了,她直接回了家。在采取下一步行动之前,她需要时间考虑。
夏季到来,白天变得更长,但太阳杳无踪迹,只有下不完的雨。
在她的记忆里,一个个夏季沐浴在阳光下,温暖而明亮。这么多的记忆,真是太多了。想到就要六十五岁了,她简直不敢相信。她并不觉得自己都已六十有五,七十岁正在不远处向她招手。
接受自己的年龄容易,接受退休生活则完全是另一回事。可这又无法回避:很快她就要领养老金了。她不知道她这个年纪的人该有何种感受。母亲在六十岁的时候已经成了一介老妇,如果不是更早的话,但现在轮到胡尔达了,她感觉不到四十四岁和六十四岁之间有什么真正的区别。也许她近来精力不太够,但别人并不会注意到这一点。她的视力仍然很好,虽然听力已然今非昔比。
同样,她还保持身体健康有型,因为她热爱户外活动。她甚至有张证书证明她并非老妪。“身体很棒。”她最近一次体检时那个年轻医生说。当医生,他的确太年轻了。实际上他说的是:“以你的年龄来说,身体很棒。”
她保持了苗条的身材,短发仍是天生的乌黑色,仅有几根零星白发。只有照镜子时她才注意到时间的破坏力。有时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觉得镜子反射出的似乎是个陌生人,一个她不愿辨认的人,尽管她的脸很熟悉。随处可见的皱纹,还有眼袋、松垂的皮肤。这女人是谁?她在胡尔达的镜子里做什么?
她坐在舒适的安乐椅上,她母亲的安乐椅,凝视着客厅窗外。景色没什么特殊之处,跟你在城市摩天大楼的四层所期望的差不多。
从前的情况可不是这样。偶尔,她也会让自己沉浸在对往昔的怀念中,回忆奥尔塔内斯镇海滨住宅的家庭生活,任由自己浮想联翩。那儿的鸟鸣声响亮得多,也更持久;你一走进花园就能接近大自然。当然,因为靠近大海,风很大,新鲜的海风尽管冷冽,却一直是胡尔达的生命线。她常站在他们住宅下方的海岸上,闭起眼睛,让脑海里充满大自然的声音——海浪的轰响,海鸥的鸣叫,然后简单地一呼一吸。
时光飞逝。自从她做了母亲,自从她结了婚,就几乎没有任何时间了。但当她计算年数,便意识到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时间就像一架手风琴:前一分钟被挤压,下一分钟又被无限延长。
她知道她会怀念这份工作,尽管她一直为自己的才干不被赏识愤愤不平。玻璃天花板(比喻女性或少数族裔因为性别或种族的偏见而难以在事业上谋求较高职位。——译注)早就在那儿,她还是经常发现自己用脑袋往上撞。
事实上她害怕孤独,尽管远处隐隐约约闪现出一个亮点。不知她跟步行俱乐部里那个人的友谊会发展到何种地步,但这种可能既具诱惑性又令人不安。自从寡居以来,她差不多一直是单身,一开始也没有做什么鼓励这个男人的事情。她时常纠结于这段关系的缺陷,担心自己的年龄,而这并不是她的性格。通常,她会尽力忘掉这件事,认为自己心是年轻的。但这一次是六十四这个数字出来碍事了。她不停地问自己,这把年纪开始一段新的恋情是否明智,但很快就意识到这不过是逃避冒险的空洞借口。是她害怕,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