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而无信的朋友

作者: 〔英国〕彼得·特恩布尔

悉尼·波斯特听到了枪声,异乎寻常的枪声间隔令他心生疑惑。那晚,在升鹿酒吧,他讲述了这件蹊跷事,围观的听众还不少。其实,悉尼·波斯特就想当个饭后谈资来哗众取宠的。

然而,总有些过度解读的读者朋友会脑补案发地的氛围:约北纬54度,西经1度处有块一望无际的平地。那里满目萧然:冬季的树林,枝丫无叶,翻耕过的土地还没种上冬麦。天空阴沉,旷野无风。尽管三周后就是圣诞节,可在这,只有那片光秃秃的小树林里偶尔传来几声乌鸦叫。热心读者还会继续构想:一条灰色的狭长小路径直穿过那块平地,山楂树篱挺立在小路两旁,在树篱与小路之间是片宽阔的草地。一名中年男子行走在草地上,看上去有点老,但显然还不到退休年纪。只见他脚蹬一双工作靴,穿着厚实的耐磨外套,头戴鸭舌帽,身背帆布包。这个饱经风霜却面泛红光的人就是悉尼·波斯特。他正往家赶,大约还要两个小时,天一黑,估计就能美美地吃上惦记一路的热乎饭菜。

突然,四声枪响划破了这一片的宁静,悉尼·波斯特吃了一惊,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小树林,枪声似乎是从那里传出的。受惊的乌鸦如离弦的箭一般飞出树林,在空中回旋,厉叫。枪声的间隔很不同寻常,既不是猎人一枪一枪打死喜鹊或狐狸的声音,也不是围猎松鸡或野鸡时的连续扫射声,而是快速连续两枪,停一会儿,第三枪,再间隔很久,才响了第四枪。就是悉尼·波斯特模仿的“砰砰—砰——砰”。这太奇怪了,于是,波斯特原路折返,扒开路边的山楂树篱,从一条狭缝中钻过去,向小树林走去。惊魂未定的乌鸦还在空中盘旋,“哑哑”地尖声惨叫。波斯特满腹狐疑,加快了脚步,忘了自己可能正身赴险境。

在通往小树林的路上,波斯特看到了三具尸体:两具倒在一起,似乎都是被猎枪近距离击中面部;第三具脸部朝下,倒在远处,看样子是在转身逃跑时,被击中了腿部,然后后脑勺又被补了一枪,脑浆四溅。

“看看,”悉尼·波斯特慨叹不已,“这就是招摇过市、盛气凌人的下场!坦白地说,我都奇怪怎么现在才有人对他们下手!”

悉尼·波斯特继续赶路。途经电话亭时,他拨打了报警电话999。在电话里,他先向接线员介绍了自己,然后报案说,克莱顿家的儿子被人谋杀了。“呃……”他强调,“是三个儿子被杀了。”说完尸体所在地后,他挂了电话,继续往家走。他太想跟妻子说说,也特别想去升鹿酒吧侃一侃。

路易丝·戴克半跪着查看了一眼尸体,随后缓缓起身。英姿飒爽的她令乔治·亨尼西再一次着迷。路易丝·戴克是一名法医,身娇体柔,酷爱骑马,浑身洋溢着妩媚却不失干练的女性魅力。

路易丝·戴克沉着地说:“在这,我无法做更深入的工作,乔治·亨尼西总督察。”她俯身将肛温计放进锃亮的格莱斯顿包里,转身又说,“拍完照,请把尸体运到约克区医院,明天上午我做尸检。死者的身份你们确定了吗?”

“正在确认,女士,”乔治·亨尼西边说边厌烦地抬头看了看还在乱叫的乌鸦,“报案人说是斯坦普村的克莱顿三兄弟。”

“斯坦普村?”路易丝自信一笑,“‘邮票’村吗?”

“也可以说‘脚印’村,”乔治回以微笑,“虽然斯坦普的写法没变,但是,几个世纪了,已成一词多义。斯坦普村的全称叫‘山谷斯坦普村’。当地人一直管它叫‘斯坦普’。离这儿约一英里……就是那个方向。”乔治·亨尼西指向西边,即小树林方向,“这三个人是不是罗伯特·克莱顿、迈克尔·克莱顿和赛勒斯·克莱顿三兄弟,最后还需要根据指纹或DNA检测来确定。据说这三人不招村里人待见。”

“亲兄弟?”路易丝·戴克感叹道,“父母要伤心了,低调点不好吗?看看这一身名牌,昂贵的鞋子,没看错的话,戴的是劳力士手表。”她对着一具尸体的右手腕微微颔首。

“是挺有钱的,”乔治·亨尼西说,“如果是克莱顿三兄弟,那的确有钱。我们的两名警员正在去克莱顿家的路上。”

屋里传来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她的丈夫——汤姆·克莱顿瘫坐在扶手椅上,一动不动,双眼悲伤而漠然地直视前方。在警员汤普森·文特诺看来,那是一双掠夺成性的眼睛。

“我的儿子……”汤姆·克莱顿平静地问道,“我的儿子……你们确定吗?”

“正在比对指纹。”汤普森·文特诺回答。文特诺和韦伯斯特站在克莱顿家的厚绒地毯上,韦伯斯特趁机扫了一眼四周:就像读者想象的一样,克莱顿家是一栋新落成的别墅,装修奢华,墙上挂着一台宽屏电视,有一套高保真音响,偌大的客厅里却看不到一本书。韦伯斯特的第一印象是,这家人特别看重物质。文特诺则一直盯着汤姆·克莱顿——这个男人的眼里透出掠夺成性、冷酷漠然的神色。

“我能见见我的儿子吗?”汤姆·克莱顿问道。

“不行,”文特诺斩钉截铁地回绝,“这绝对不行。克莱顿先生,没有哪家父母能直视那种场面,那种惨状不应该留在父母的脑海里。”

“他们都是好孩子,是的,他们犯过错,”汤姆·克莱顿喃喃自语,“就一次,他们为此付出了代价,之后再也没干过傻事。”

“是的,”韦伯斯特点点头,“我们知道,也做过调查。他们为此服刑了六年,提前三年获得假释,对吧?”

“没错。在监狱里,他们遵纪守法,”汤姆·克莱顿仰起头,看向天花板,“我也坐过牢,了解监狱的规章制度。我告诉他们如何做才能减刑,一定要低头做人,不兴风作浪,好好改造。孩子们做到了,提前三年假释了。”

“你看起来很成功,克莱顿先生,”韦伯斯特环视着屋子,“你不介意我这么说吧,这是豪宅呀,外面还停着奔驰车。”

“没错,房子很舒适,我拥有的一切都是合法所得,”汤姆·克莱顿冷冷地说,“请不要含沙射影。我参加过电视竞猜节目《谁想成为百万富翁》,赢得了50万英镑的奖金。当时还是太谨慎了,如果跟着直觉走,我能赢得100万英镑。最后一个闯关问题是‘英国哪种鸟与美国的走鹃有亲缘关系’。”

“杜鹃。”文特诺脱口而出。

“对,”汤姆·克莱顿点点头,“就是这个答案。我当时不能百分之百地确定,如果答错了,前面的奖金就会泡汤。最终我选择放弃答题,赢得了50万英镑。这笔财富对我们家来说已经足够了。拿到奖金,我便在斯坦普建了这栋全村最豪华的房子。我们是斯坦普人,我的曾祖父就生活在这里,为什么要我们离开?可谁会杀害我的三个儿子呢?我是说谁会呢?除非……除非……不,不是哈里森,他不会这么蠢……何况那件事情过去那么久了。不……他不会……但他说过要杀我的儿子。你们应该去问他,问哈里森,哈罗德·哈里森。”

第二天早上,在斯坦普村附近的约克区医院,克莱顿三兄弟的尸体并排摆放在病理实验室的不锈钢工作台上,隐私处盖上了白毛巾。路易丝·戴克检查赛勒斯·克莱顿尸体时,手指头不由自主地咚咚敲击着工作台的边缘。“枪伤致死,”她断言,“确切地说是猎枪。12口径的猎枪才能把人打成这个样子,三具尸体的头部都被打得稀巴烂。两具脸部中枪……第三具,可能他当时在逃跑,所以腿肚子中弹,致命一枪在后脑勺。”

“这么说是谋杀?”乔治·亨尼西问。

“哦,是的,”路易丝·戴克瞥了一眼乔治·亨尼西,“最凶残的一种枪杀方式。案子有头绪吗?”

“目前信息不多,”乔治·亨尼西说,“但死者的身份已经确认。他们是斯坦普村的克莱顿三兄弟。关于这起案件,我们还在调查。今天早上,韦伯斯特和文特诺去当地走访了。这是两个年轻的警员,办案热情,配合默契,案件一定会水落石出。我们就等着吧。”

“是的,没错,我说过要杀了他们。”说话的是哈罗德·哈里森。他坐在客厅的一把旧扶手椅上,房子很小,阴冷潮湿,炉蓖里的小煤球闪烁着点点火星,没什么热量。“我是说过,他们一出狱我就杀了他们,但那只是冲动时说的气话。我真要杀他们,早就动手了,怎么会等十年!”哈里森身材矮小、结实,敞开的衬衫露出了浓密的银色胸毛。警员注意到他那双干农活的手,宽大有力。哈里森慢慢拿起炉蓖旁的拨火棍,捅了捅小煤球,火星四射,但燃烧的火焰很快又熄灭了,“是……是……我儿子不该那么做,但克莱顿三兄弟下手太重了,太重了!”

“怎么回事?”文特诺和韦伯斯特并排站着,礼貌地谢绝了哈里森的入座邀请。

“我儿子把一杯水泼在了唐纳德·克莱顿的头上,也就200毫升的水。唐纳德是克莱顿的第四个儿子,出生时伴有并发症,缺氧什么的,先天愚笨,智力有障碍。我敢说他绝对不是正常孩子,不过都是一回事儿。原本只是孩子们街头打闹的小事,并不是欺凌,克莱顿夫妇完全可以为此打我儿子一巴掌,了结这事。但是,克莱顿一家是什么人?他们可是斯坦普村的霸主,谁敢惹他们?可我儿子在‘太岁’头上动了土!后来,在一天晚上,克莱顿三兄弟设计把我儿子狠狠教训了一顿。结果,我儿子住院的时间比他们蹲监狱的时间还长。”

“原来如此,”韦伯斯特说,“我们仍然需要排查你的嫌疑,请说说昨天下午4点左右你在哪里。”

“在医院。我去做常规血压检查,评估最近的用药疗效。我步行去医院要半个小时。我比预约时间早到,但还是等了半个小时。预约的会诊时间是下午3点50分。我的不在场证据充分吗?”

“听起来没问题,”文特诺说,“但不管怎样,我们都要核实。你儿子,他似乎有杀害克莱顿三兄弟的动机。我们要找他谈谈。他在家吗?”

“在隔壁房间,”哈里森指着对面,“你们肯定能见着他。他坐在轮椅上,是克莱顿兄弟暴打的结果。午餐时间快到了,他现在靠食管进食。我敢保证,就他这样子绝对不可能出门作案。你们请便吧,他就在隔壁。”

从哈里森家出来,文特诺和韦伯斯特向斯坦普大街的升鹿酒吧走去。走近酒吧,他们看见,酒吧屋顶上的瓦片没了,外墙破败,急需修缮,窗框上的油漆也剥落了。这光景让文特诺脑海里闪过“年久失修”几个字,韦伯斯特想到的词则是“摇摇欲坠”。文特诺抓起铜把手,推开门,示意韦伯斯特先进,自己紧随其后。

“你好,先生,要点什么?”酒吧老板身材魁梧,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他身穿蓝色衬衫,打着条纹领带,身后和头顶的货架上排列着不同口径的炮弹壳。

“不用,谢谢!”韦伯斯特微笑着向老板出示了证件,“我们是来查案的。”

“哦,是来调查昨晚克莱顿兄弟被枪杀的事吧,”老板看向一旁的文特诺,“看来,你也不是来消费的。”

“抱歉,”文特诺也出示了证件,“你对枪击事件了解多少?”说完和韦伯斯特一起站在吧台边。

“我只是在昨晚听悉尼·波斯特讲过。波斯特说他循着枪声发现了尸体,说枪声听起来有点不对劲,间隔异常。”

“对,他也跟我们说了,”韦伯斯特回应,“你能和我们说说受害者吗?往常我们会去邮局了解当地情况,但这里一家邮局都没见到,所以就来酒吧看看。”

“我们这里没有邮局,”老板拿起抹布,心不在焉地擦拭着吧台台面,“村子里的商店倒是有个功能类似的小邮铺,可以买邮票、寄包裹,但做不了正规邮局那样的全套业务。自从煤矿关闭后,我们村就变得贫穷了,这儿的煤矿是英国最后一个深层煤矿。”

“煤矿采空了?”韦伯斯特问。

“那倒没有,下面还有大量的煤,只是从波兰进口更便宜。”老板将抹布扔在吧台上,接着说,“农场也没什么活儿,大家只能背井离乡去城里找活。我这间酒吧也没希望了。”

“没希望?”文特诺问,“一点都没有?”

“可不,”老板耸了耸宽阔的肩膀,“你们看看我这儿,房子都快散架了,早就该修缮了,可我没钱。我这酒吧不是啤酒厂的,是我自己的,没有租金。像卖饮料一样,我从啤酒代理商那里进啤酒卖,赚个差价。当年我退伍回来时,盘下了这间酒吧,那时生意红火得很。原本打算干到退休卖了,钱就留作我们老两口的养老金,再去西班牙买栋别墅颐养天年。现在破成这样,还有谁要?卖不出去了,只能一直干,干到干不动,最后住进政府的救济房,靠救济金生活。”

“前景渺茫,”韦伯斯特点点头,“不容乐观。既然来了,给我一杯苏打柠檬水吧。”

“我也来一杯,”文特诺说,“大杯青柠汁。”

“先生们,我不需要你们施舍,”老板低声说,“不过还是要谢谢你们。”

“这不是施舍,”韦伯斯特将一张面值5英镑的钞票放在吧台上,“我们挨家挨户走访,口干舌燥的,出任务不能喝酒,这会儿来上一杯苏打柠檬水,正好。”

没过多久,文特诺喝着青柠汁,问:“这起枪杀事件,你对克莱顿兄弟或他们家有什么要说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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