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与早餐

作者: 〔英国〕玛丽莲·托德

“乔治,22号房的那些枕头你整理好了吗?”

枕头。枕头。枕头。乔治想起了腋下的枕头,缓缓地将视线从远处湖面上的水鸟身上收回。

“我正在整理,妈妈。”

可那些水鸟潜水捕鱼的样子太滑稽了。你看着它们入水,接着水面上起了涟漪。你选好一个地方,认为它们会在那里浮出水面,但你错了。每次,它们都在更远处出现,而且这次有只水鸟抓到了鱼。一条大鱼。乔治看得入神,完全被猎食者和猎物之间的争斗所吸引。一着不慎,鱼就溜了。双方都在为生存而战。

“宝贝,你上去后,别忘了疏通一下二楼卫生间的下水管道。”

下水管道?他看看手里的扳子。哦,下水管道。“好,好,”他朝楼下喊道,“我不会忘的。”

乔治喜欢这片湖。他喜欢在湖上泛舟,无论是风平浪静,还是湖面上有层层波浪。船身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桨声阵阵,犹如催眠曲。他喜欢春天的早上,湖面笼罩在淡黄色的薄雾之中。他喜欢秋天湖中那几座烟雾缭绕的小岛。他喜欢晚上倒映在湖面上的一轮明月。但是,如果不是湖边那一圈松林赶走了西边吹来的风,挡住了比利牛斯山上空飘来的雪,不让在法国其他地方肆虐的严寒进来,这片湖肯定不是现在的模样。他想,要不是看到海鸥在浅水区找小鱼吃,你会以为这里离海边远着呢,其实8公里之外就是海。

并非人人都喜欢整洁的海滨步道,喜欢那里的冰激凌和太阳伞,喜欢在烈日下冲浪,喜欢一望无际的白色沙滩。那些选择在乔治所喜欢的这片湖边度假的人很挑剔。他们不喜欢拎着沉重的野餐盒和遮阳伞在林中艰难行走,只想在欧洲最高的沙丘玩玩。那些想躺在沙滩椅上喝不冷不热柠檬水的人,你们自便吧。

“哎,乔治!”他妈妈嗔怪了一句,抽出他腋下的枕头,“别再胡思乱想了,好吗?”她慈爱地捏了一下乔治的脸,朝22号房走去,给客人送他们额外要的枕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去查看下水管道?”

什么?哦,那个。二楼。堵了。终于,水鸟成功地把那条不停挣扎的鱼吞了下去。几乎就在同时,水鸟又潜入水中去抓鱼了。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现在就去。”回来后看到儿子依然盯着窗外看,她似乎毫不惊讶,“早餐时间很快就要结束,客人肯定要用卫生间。”

“对,哦。”

也许在拼写、数学或语法比赛中乔治都获不了奖,但他手巧。很快他就拆开下水管,清理了里面的堵塞物,但他就是不明白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无非就是一些毛发、一点黏糊糊的东西,它们当然会影响水的流速,直至最后变成涓涓细流。可这也犯不着去找他妈妈投诉啊。为了让客人有宾至如归的感觉,妈妈已经够折腾的了。她在客房的花瓶里放鲜花,在化妆台上放水果糖,在衣柜的抽屉里放樟脑丸,床单、被子也总带着一股干爽、清新的味道。

可是,话说回来,有些家伙就是不满意,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用力将下水管拧了回去。那些人不是抱怨床垫硌人,就是嘀嘀咕咕地说房间里没有烟灰缸,或者说能不能派人来换一下床头灯,因为它不够亮,不好看书。总之,毛病很多。他用毛巾擦干净地上的脏水。周围的美景令人赞叹,于是客人就指望莱潘旅馆的服务也能达到同样的水准。在大部分时间里,他们的确得到了高水准的服务。

一定已经过去一个小时了,他正在餐厅吃剩下的羊角面包,这时妈妈一阵风似的冲进来,“我真不敢相信!瞧瞧你把富凯夫人的毛巾弄成了什么样子!”

呃?

妈妈举起那条湿漉漉的脏毛巾,“她的脸都气绿了。坦率地说,我也很生气。”

哦,那些毛巾。“她不应该把毛巾丢在卫生间,让人随便用,”他说,面包屑喷了一桌子,“应该把毛巾带回卧室。”

“那你也不能把毛巾当破布用啊!而且用完后就丢在那里不管,你这个懒虫!”

“对不起。”

他不常看到妈妈发火,其中的原因倒不是她特别有耐心。她只是不能让自己发火而已。乔治的爸爸马塞尔是厨师。食物是马塞尔的钟爱之物,也是旅馆生意的基石,因此他不是忙着去市场购买食材,就是在厨房里对食材进行艺术创作般的精雕细琢。旅馆经营和管理的责任完全落在了妈妈伊雷娜的肩上。她干得不错,待人接物彬彬有礼,又有着军事管理般的严谨和干练。打扫房间的女工每天小心翼翼,唯恐犯错,但她又没有严苛到让她们想另投他处去工作。她热情待客,但又没有热情到让客人想占她的便宜。

“哦,乔治,我生气不是因为你,”她立即冷静下来,“都怪那该死的卫生间。”她用手背拨开眼前的头发,“我打算叫水管工上门,但现在是8月,他什么时候能来,只有天知道。”

“为什么?”别人可以说他徒有一副大身板,可以说他动作缓慢笨拙,但对自己干的活,乔治还是引以为豪的。

“为什么?”她抬高了嗓门,“因为那该死的洗脸盆又堵了——”

洗脸……盆……?“我再去看看。”

“我不知道有没有必要——你刚才不是在那里的吗?”

“是的,但我会顺着管道再检查一遍的。”他转过身,这样妈妈就看不见他涨得通红的脸了。

“是吗?太好了,你真是个乖孩子。你去的时候,给34号房的富凯夫人带几条干净毛巾,好吗?我不能让她洗澡时只用一条手巾。”

“好。”

洗脸盆。他用水笔在手背上写下“洗脸盆”,这样就不会忘记了。接着他又在“洗脸盆”下面写了“二楼”和“毛巾”。

那也就是写写而已。因为等到他给猫梳完毛、给小鸟戏水的水盆加满水、喂了湖上的鸭子后,已经接近中午了,他真正去检查洗脸盆下水管的时间是4点。

富凯夫人一直没有见到毛巾。

对乔治来说,尽管空气中带着松树的香味,有着风光明信片一般的美景,但这里的生活并不总是轻松如意。安逸是够安逸的。马塞尔和伊雷娜是首批想到将沙子运进来,在湖边制造私人沙滩的人。他们用棕榈树和夹竹桃重新装饰花园,新建了阳台,后来又建了平台和码头,让旅馆客人停泊游艇。这太好了。每一次改进都给旅馆带来了更多的客人,生意越来越好。

除了蛙鸣和鱼跃出水面的声音,这里很安静,但麻烦随之而来:为了充分利用这里的安静,吸引中产阶级的中年人前来度假,他的父母不许在公共休息室摆收音机和电视机。他们的用意是让繁忙的巴黎人来到乡下后,过上两周不问世事的愉快生活,一身轻松地回家。但对乔治来说,这里就是他的家。为了打造独特个性,这座度假旅馆不得不把自己与外部世界隔绝开来,于是,乔治和整个世界就脱节了。

其他孩子处于叛逆期的时候,乔治却没有丝毫动静。不管嬉皮士运动怎么如火如荼,他从不参与。跟不上潮流,他一点儿也不难过。实际上他也不知道什么是潮流。转眼间他到了16岁,情况开始发生变化。因为不够聪明,无法继续上学,他很快就和为数不多的几位朋友失去了联系。尽管他接替年老退休的勒内,成了旅馆的杂务工,但其他员工无一不忙,根本没时间和他闲聊。乔治自然只能从全国新闻里拼凑出一些重大事件的概貌,他不知道生活是由许许多多的琐事织成的色彩斑斓的挂毯,于是,问题就来了。他希望自己能像巴黎人一样,做巴黎人做的事,融入正常的生活。但怎么才能做到呢?

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欲望与日俱增。确切而言,这倒不是因为他寂寞。他一直很享受一个人的世界,但总感觉有个黑洞,而且是个大大的黑洞在等着填补。小事很重要,这句话不知是谁说的,反正对于他,是说到点子上了。乔治的生活中缺的就是小事。

4月,一个阳光和煦的上午,17号房间的锁有些发涩,妈妈叫他去上油,他的生活就此改变。不管你信不信,解决之道就在那里。解决之道和他四目相对。

他给锁上油,转动把手,上油,转动把手。锁不涩了。

也没有声音了……

乔治终于找到了一条让他可以和莱潘旅馆之外世界相通的道路。

如果被人叫作偷窥狂,乔治会非常难受。他所做的一切没有任何猥琐的用意,也没有任何邪恶的动机,他只是用万能钥匙打开房间溜进去,和客人在一起而已。客人睡觉的时候,他可以看到他们的一些怪癖,那个大大的黑洞被补上了。

伊雷娜在一旁很高兴,因为儿子终于显露出一定的主观能动性,不仅给她要求的那间房的门锁上了油,还给其他所有的门锁都上了油。

“加尼耶夫人的大女儿快结婚了,”乔治告诉帕尔梅桑,“我看到了她化妆台上的电报。”帕尔梅桑是旅馆养的马,以前负责拉犁,现在老了,只能把它放归草场。

爸妈,亨利终于向我求婚了。

“加尼耶夫妇在睡梦中都面带微笑,”他补充道,“他们一定很开心。”

虽然乔治花在钓鱼、观鸟、看林中松鼠上的时间和以前一样多,但他和帕尔梅桑近来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多了。沉浸在幸福之中的乔治当然不知道,为了让热拉尔一家、勒布朗一家、圣布里斯一家,或者其他客人赶上火车,马塞尔常常不得不放下手中的波尔多牛排,把车开得飞快;他还不知道杜邦一家、布罗萨尔一家以及38号房的新客人不得不拖着行李箱爬几层楼梯,因为旅馆的杂务工给电梯的齿轮和链条上过油之后,忘记接通电源了。

“妈妈不喜欢那个把头发染成蓝色的杜邦夫人,因为她觉得杜邦夫人举止粗鲁,脾气不好,其实她不是那样的人,”乔治递给马一个苹果,“杜邦夫人心肠很软。”

他之所以知道这个,是因为杜邦夫人喜欢看情意绵绵的爱情小说,他不止一次地帮她捡过从她手里滑落的平装书,插好书签,轻轻放回床上。

“你怎么也想不到27号房的男人戴着假发,”乔治那天看到脚凳上的假发时吓了一跳,以为是老鼠,“但是,应该有人告诉他,如果不戴假发,他看起来会更年轻。”27号房的夫人就不同了,她的假牙放在床边的水杯里,好像要咬乔治一口。“她还打呼噜。”他说。

实际上,既看到客人想给你留下的印象,又看到他们真实的一面,这很有启示意义。乔治知道谁在装腔作势,人前读的是高雅的严肃文学,背后看的是报纸上的花边新闻;知道谁是邋遢鬼,从来不叠衣服,只是随手往椅子上一扔。更重要的是,他摸一摸毛巾就知道谁每天洗澡,谁一周才洗一次,用科隆香水遮掩身上的异味。

一些阴暗的秘密也浮出水面。例如,沙布上校和他楼上的银行家经常交换黄色图片。打扫房间的女工叙泽特和14号房的客人有一腿,他那可怜的老婆急急忙忙赶回去看望生病的母亲后,叙泽特就睡到了14号房客人的床上。请注意,叙泽特不像其他女宾戴着卷发夹睡觉,另外,她睡觉的时候也不戴发网。

夏天来了又去。

同样的人在同样的季节订同样的房间,时间也和以前一样是两周。他只要观察他们的牙刷、便笺本、化妆品、衣服,就能知道他们的生活以及环境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当然,有些客人永远不会变。普兰斯先生依然将脏鞋放在干净的白床单上,伯纳德夫妇依然将旅馆的洗脸毛巾偷偷塞到行李箱里。莫罗夫人依然像乔治7岁时那样对他,只是现在已经不是先揉揉他的头发再给他茴芹籽糖,她得踮起脚才勉强能够拍拍他的肩膀。但不管怎么说,她还是会给他带茴芹籽糖。乔治一直不喜欢茴芹籽糖,但至少他可以给帕尔梅桑吃,它吃了后就兴奋得尥蹶子、摇尾巴,所以乔治还是非常期盼莫罗夫人来的。

因此莫罗夫人死了之后,乔治很难受。

“宝贝,看看这些建筑师的设计图,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

从一开始,他的父母就让他参与旅馆的设计,但说实话,图纸上的那些方框和格子让他摸不着头脑。“按比例绘制”——这是什么意思?还有这个:250∶1?乔治不明白制作图纸的人是怎么规划旅馆改造方案的,他每次看到图纸就暗自高兴,因为父母没有逼着他上学。

“冬天停业休整期间,我们新建十间卧室,你们觉得怎么样?”妈妈的声音里有种抑制不住的兴奋,“这样,我们的客人再也用不着半夜走过长长的走廊了。等到来年春天,客人就会有独立的卫生间啦!”

“儿子,现在全世界都对外国游客敞开了怀抱,你觉得要不要在我们的菜单上加上古斯古斯(北非的蒸粗麦粉食物。——译注)?”马塞尔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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