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未来
作者: 〔日本〕小林泰三引子/逃离未来
终于看到了像是森林出口的地方。
嗡嗡嗡。
振翅声很烦人。
抬头一看,几只苍蝇在头上飞。
头晕目眩。
三郎用衣袖擦了擦额头的汗,然后呼哧呼哧喘了几口气。
看起来距离出口只有几十步了。但是腿怎么都动不了。想往前走的时候,会出现自己都没想到的动作,左右腿绊在一起。
三郎咬牙切齿。不能随意指挥自己的肉体,实在太郁闷了。
我到底多大了?
这个问题连自己都觉得很蠢。只有很小的孩子或者认知能力衰退的老人,才搞不清自己的年纪。
自己不可能是孩子。那就是个老头子了。连自己的年纪都不知道的老头子。
我真的没问题吗?真能平安离开这座森林吗?更核心的问题是,自己离开森林的决定是正确的吗?说到底,自己有什么理由必须逃离?不对。就算有理由,自己又怎么能断言那不是妄想?
三郎深深吸了一口气。
好吧。再来冷静思考一下。自己能信任自己的头脑吗?
三郎突然笑了起来。
太蠢了。问题本身就错了。“能不能信任自己的头脑”,怎么可能用自己的头脑来判断这种问题呢?
既然如此,那该由谁判断?他们?不对。不行。他们在骗我。不能相信……
……但如果这本身就是妄想呢?也许我是个惹人烦的老不死。
其实更希望是这样。相比于拖着衰老的躯体、独自一人面对几乎无法抗衡的阴谋,宁愿自己是个抱有妄想的痴呆老头。后者也更容易处理。
就这么定了吧。转身回去,和他们道个歉就完了。
对不起。我迷路了。
三郎摇摇头。
不行。还不能放弃。如果我只是患有认知障碍,那么他们很快就会追上我,然后应该会采取适当的措施。所以没必要着急回去。问题在于,如果自己不是认知障碍呢?在那种情况下,如果无法逃脱,等待自己的将会是绝望的未来。
三郎摸索着上衣口袋。
他摸出一张折到很小的黄色纸张,上面满是变色的污渍。
纸上画了一条隐约可见的曲线。总体上近乎直线,但满是蚯蚓般的蜿蜒曲折,看起来像是信手涂鸦的。至少不像地图。地图必须是现实世界的复制品,否则就不会有指路的功能。如果地图上没有现实世界的标记,它就没有用处。所以,不可能有什么地图上只有一条曲线,任何地形和建筑都不标注。
但出于某种理由,三郎认为这就是地图。为什么它看起来不像地图?因为不能让自己意识到这是地图。谁不让?当然是他们。
想到这里,一切都说得通了。
三郎知道怎么看这张地图。
他把纸斜斜举起,透过阳光去看。
背面的污渍透过纸张。污渍很多,形状各异。曲线在污渍间穿行,没有和任何污渍重叠。当然,这可能仅仅是巧合。但三郎认为这不是巧合。他断定这是某人有意画的曲线。
在森林中前进时,他意识到,污渍与污渍之间的缝隙,和森林中蜿蜒的兽道,形状与长度都是一致的。
一开始他还以为是错觉,但还是决定赌一赌。他假定这就是地图,按照上面的路线前进。
于是他便来到了这里。森林的出口。
这证明这张纸就是地图。不是自己的妄想!不对,等等。这是真的吗?
三郎问自己。
如果,“按照地图的指示来到了森林的出口”,这件事本身就是我的妄想,那会怎么样?
我记得自己是按照这张地图的指示走过来的。但是,仔细想想,也有些暧昧不清的地方。是不是因为自己认定这是地图,所以记忆也被相应地扭曲了?
这样的可能性当然也存在。但如果连这一点都要怀疑,那就真的什么都无法相信了。
三郎再度走了出去。虽然还是有些踉跄,但总算能往前走。
重要的是一点点往前走。走出森林。
不过,走出森林以后,又该做什么?
三郎发现自己不知道走出森林以后该做什么。自己忘记了原本的目的吗?或者,从一开始就没有明确的目的?为什么连这么重要的问题都不知道?难道自己的认知机能真的有障碍?
嗡嗡嗡。
振翅声太吵了,无法集中精神。
三郎抬头看去。
苍蝇飞来飞去。相当大的苍蝇。
有点眼花,苍蝇看上去都有重影。甚至看不清楚到底有几只。
妈的,我到底怎么了?
三郎双手捂住耳朵,排除不必要的刺激。他闭上一只眼睛,试图看清苍蝇的状态。
苍蝇还在那里。但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继续捂着两只耳朵,慢慢睁开闭上的那只眼睛。
每只苍蝇都有重影。不过,那影像慢慢聚焦成一个。
似乎只是因为大脑没能正确处理两眼的视差。但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现象?
所有苍蝇的影像都聚焦成一个。
三郎终于理解了自己大脑混乱的原因。
人类的大脑会根据双眼的视差来确定所见物体的距离。看远处的物体时,双眼视线几乎平行;看近处的物体时,左眼和右眼都会略微偏向内侧。当然,分辨物体距离的方法不仅仅依靠视差。远处的物体看上去比近处的物体小,所以也可以通过外观大小来推测距离。
用一只眼睛看苍蝇的时候,感觉苍蝇离自己只有几十厘米远。但用双眼看的时候,双眼几乎没有视差。这就是说,从外观大小推测应该是在几十厘米处的物体,从视差推测其实是在几百米的远处。这两个矛盾的信息让三郎的大脑陷入了混乱。
但只要放弃苍蝇的体长是几毫米的想法,那就没有任何矛盾了。
没错。苍蝇几乎和人类一样大。
三郎的心跳加速了。
那是真实存在的东西吗?或者是我的大脑创造出来的幻觉?
如果是幻觉,大概没什么危险。但如果是真实存在的东西呢?
没有迹象显示它们具有攻击性。但是,认为巨大的苍蝇会很友好,似乎过于乐观。怎么办?还是应该离开森林吗?或者,躲在树丛里更安全?
自己完全不知道森林外面是什么情况。说不定是个开阔地带,一出去就会被头上的苍蝇袭击。那样的话,也许还是躲在森林里更好。
苍蝇盘旋着发出振翅声,开始慢慢下降。它们好像看到了三郎的身影。虽然不知道苍蝇的视力好不好,但三郎既然能看见它们,那么它们很可能也能看见三郎。飞机着陆需要跑道,但苍蝇恐怕不需要那种东西。毫无疑问,再过几秒,第一只苍蝇就会降落在三郎身边。
三郎不顾一切地跑了起来。
总之先要从它们的视野中消失。然后设法找一个藏身之处躲起来。躲上好几个小时,直到它们飞走。
跑了一会儿,虽然还是能听到振翅声,但是苍蝇的身影被树木挡住看不见了。也就是说,它们也看不见自己了。
三郎无力地跪倒在地。已经累到极限,又跑了那么一大段,现在简直连气都喘不上来了。他本想屏住呼吸,但喘息太激烈,强行憋气反而让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不知道苍蝇的听觉有多好,只能祈祷它们没那么敏锐了。
三郎在四周寻找藏身的地方。他的手腿都在颤抖。周围都是树,当然不可能那么走运地找到山洞之类的地方。
三郎抬头往上看。
如果爬到树上,说不定还能躲在枝繁叶茂的树枝间。但是以现在的体力,他不可能爬得上去。上面不行,那就只有下面了。
三郎在树根间搜寻。他发现有两棵树生得很近,中间的缝隙勉强能容纳一个人。虽然不算是最好的藏身地,但眼下没有更好的地方了。三郎设法把自己的身子挤进那道缝隙里。然后他伸出手,把散落在地上的落叶搜罗过来,盖在自己身上。
他甚至没办法检查自己有没有藏好。但也只能相信自己藏好了。
振翅声越来越大。好像是要降落的样子。
怎么办?在它们降落下来之前,自己能逃走吗?
但很明显的是,就算能逃,转眼也会被追上,所以逃跑也没意义,还不如老老实实躲在这里,祈祷苍蝇不会发现自己。
咚的一声,什么东西撞了上来。好像是苍蝇怪落地了。
三郎很想从落叶中探出头去看看怪物的情况,不过他还是努力忍住冲动。说不定它们真的找不到自己。现在只能赌一把。
沙沙的声音在靠近,像是人在走路。
不要急。躲在这里,一点都不要动。
脚步声来到了三郎的身边。
走吧,走过去吧。
但是,苍蝇的脚步声无情地停了下来。
求求你,快走过去吧。如果不行,那就干脆点杀了我。
但是苍蝇的行动并不是两者之一。
那是扭曲怪异的、极难听清的声音。但那显然是人在说话。
“欢迎回来。我们一直在等你。”
第一部
1
整个白天都只是呆呆地看着电视。
大厅里放了好几台大屏幕电视。每一台都显示着不同的画面。大部分是电影或者电视剧,偶尔也会有歌舞节目或者体育比赛的实况转播。
三郎不时会看几眼电影和电视,不过大部分都是以前看过的,所以并没有用心去看。至于体育比赛,他原本就没兴趣,而且从一开始就不相信那是实况转播。就算是实况,球员也是精巧的人形机器人,或者连整个比赛都是电脑制作出来的。不过三郎认为那应该是录像。不至于为了一个体育比赛的实况转播花费那么多心思。
但是其他老人都在一脸热切地观看体育比赛。当然,其中有些人可能并没意识到自己在看比赛。因为就算换成了电视剧和歌舞节目,他们还是带着同样的表情看得入神。
“这是录像,对吧?”有一天,三郎实在忍不住,朝着刚巧坐在他旁边的老人问。
大屏幕电视前面放了几十把椅子,彼此隔得很远,大概是考虑到有些入住者需要坐轮椅来看吧。实际上,现在坐在电视前面的十几个人里,差不多一半人都坐在护工推动的轮椅或者自己操控的电动轮椅上。
“啊?”那老人吃了一惊,“你说什么?”他好像有根拐杖就能自己走路。
“这个球员在我年轻时候就很活跃了。不可能这么年轻。”
“哦,这样啊。”老人似乎没什么兴趣。
“你不奇怪吗?”三郎感到很烦躁。
“奇怪什么?”
“就是说,一直在给我们放过去的录像。”
“那有什么不好?”
三郎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对话。这里的入住者中,相当一部分都有老年痴呆。如果现在和自己说话的人也是其中之一,那自己就完全是在浪费时间。
不过仔细想想,好像也没什么关系。在这里,时间多得是。在各自抵达自己的人生终点之前。
三郎决定继续。“体育比赛和电视剧不一样,它没有情节。正因为这样,所以很难预测后面的发展,这一点正是它有趣的地方。看一场已经知道结果的比赛,那就没意思了。”
老人偏了偏头,然后慢吞吞地说:“有情节的电视剧也很好看。”
“那是因为不知道结局……”
“那,你知道这场比赛的结果吗?”老人的声音里带上了少许怒气。
“这个……”三郎努力回忆,但什么也没想起来,“我不记得这场比赛,不过……”
“那就好好享受吧。明明看的是一场不记得的比赛,非要说什么‘别给我看过去的比赛’,这不是有点太任性了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
“能安静一点吗?”老妇人在后面说,“我正在看这场比赛。”
“吵吵的是这个老头,”老人指指三郎,“他对这个节目有意见。”
“不不,我只是指出事实……”
老妇人严厉地瞪着三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