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面人生

作者: 〔韩国〕金劲旭

爸爸临终时,与之前简直判若两人。

不,应该说临终时,他才更像是我这个小说家的爸爸。

听到噩耗的亲戚都不由得问:“你确定不是你妈妈病危吗?”妈妈患有慢性肾衰竭和老年痴呆症,爸爸也有病,但不严重。爸爸此前因急性肺炎住院,现在正在康复。“蛮像你爸的风格啊!不给孩子们添麻烦,走得干净利落。”亲戚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正如他们所说,爸爸活得很认真。他的人生就如他经常挂在脖子上的皮尺一样准确无误,犹如一条没有岔路、笔直到让人犯困的高速路。

“小说写得精准,就像用尺子量了似的。”

某次,在看到某位评论家对我作品的评论的瞬间,我领悟到了一点:我那死板的小说风格就来源于爸爸!这对我的打击持续了很多年。我在任何一篇文章中,甚至私下里都没提起过爸爸是做西服的裁缝。本以为自己已经费尽力气跑到了另一条路上,却还是在与爸爸并肩奔跑。是我的错觉吗?写出“超凡脱俗的篇章”的竟然不是我,而是爸爸。

“医生说把患者的子女都叫过来。”

手机屏幕上出现“白班护工”的瞬间,我变得烦躁不已,我做梦也没想到护工那儿忽然就传来了噩耗。昨晚,我一整夜都蜷缩在陪护床上,和这位护工换班才两个小时。

刚开始,我不懂这一切是什么意思。爸爸病情好转后,已经从重症监护室转到普通病房两天了。虽然经常去卫生间,但他的呼吸已经不再那么困难。新雇的夜间护工说今晚才能开始工作,所以昨晚只能由我来陪护。因为在我们三兄妹及配偶中,第二天早晨不用上班的就只有我。

“你确定吗?”是因为每个月末的周一银行业务都最忙吧,妹妹的声音疲惫不堪。

“当然。难道等爸爸去世后再给你打电话?”我的声音不知不觉中变得尖锐,但实际上我也质问过护工:“爸爸早上的粥都喝完了,你有没有搞错啊?”

“快要去世的人大概都这样,像僧人一样吃完饭还把钵盂刮得干干净净。可能是想见孩子们吧,乱蓬蓬的胡子都刮得很利索。”护工们像说秘密似的窃窃私语。实际上,是我把剃须刀递给爸爸的。

昨夜大约00:30,本以为已经睡着了的爸爸悄悄起床,要找剃须刀。我劝他:“半夜刮什么胡子啊!等天亮吧。”但他不听。搬生活必需品的时候,我拿了加湿器,热敷贴,甚至连木枕都拿到了病房,难道竟忘了拿剃须刀?爸爸的电动剃须刀怎么都找不到。

我实在受不了他不停地抽拉抽屉,便放下手头的诗歌译稿走出了病房。医院小卖店打烊了,我便去附近的便利店。

“商店不卖三层刀片的剃须刀吗?”爸爸被我搀扶着去卫生间的时候,还没忘记问一句。每件事他都是这样细心,像给西服上衣缝扣子一样。

“西服上衣即便不扣纽扣,也得有板型。哪怕穿上几百次,也得有线条。用缝纫机就做不到这一点。”

手工缝制的西服要经过照灯程序,只要扣眼有一点光透出来,爸爸就会把缝好的线全部拆开,重新缝。

弟弟一直不接电话,我只能发短信留言。

——爸爸病危。

本来想发送,但删掉后重新写了。

——爸爸快不行了,速归。

我慌慌张张地和弟弟妹妹联系,却把母亲忘在脑后。

“他俩毕竟做了半辈子的夫妻。我陪她一起去吧。”还是妻子想起因为痴呆症去疗养院住院已经三个月的妈妈。妻子刚好下课,打电话时她提醒了我。

躺在重症监护室的爸爸已经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他脸色如尸体一样苍白,身体也明显萎缩了。鲜血从脖子上流出,绕过人工心肺机一圈进入胳膊,只有这一点证明他还活着。我感觉从爸爸体内流出的不是血,而是他的灵魂。

“老爷子,睁睁眼睛!您大儿子来了!”护工摇动爸爸的肩膀。

“爸,是我,道京,大儿子道京!”

听到我的声音,爸爸的眼皮微微颤抖了一下,然后斜眼看着我。那是过去弟弟妹妹做错事的时候,不管是非曲直,先罚我跪的那种眼神。不一会儿,爸爸干裂的嘴唇动了动,我俯下身,耳朵贴近爸爸。

“哥呢,你哥呢?”爸爸呼吸越来越急促,艰难地说出了这么一句。

那是爸爸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在我这个长子的耳边,他就是这么问的。弟弟没到,短信也没回。

要么是我听错了,要么是爸爸误以为我是弟弟道蓥。我和弟弟的名字只是声母不同。加上我俩连声音都很相像,所以打电话的时间一长,他经常会叫错名字。尽管如此,每当有陌生中年男性进入灵堂的时候,我都会留心察看。爸爸的儿子,我同父异母的哥哥?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我是不敢想的,但看到那张陌生的脸时,我还是想到了爸爸的临终遗言。

那个男人是在我独守灵堂的时候出现的。弟弟和妹妹忙于接待前来吊唁的同事,所以只有我守灵堂。那个男人之所以会引起我的注意,是因为他的服装很显眼——带着白色条纹的藏青色西装,这可是上世纪的旧款式。那是一件肩垫非常夸张的三排纽西服,领子非常宽。这是为了遮住上半身矮小的弊端而设计的款式。

“真正的西装裁缝,并不只是制作西服,而是使人和衣服相得益彰。”爸爸一谈到自己的本行,就会一改平时谨慎、木讷的本色,充满自豪。就像一个阐释自己作品的艺术家!

无论是年纪还是衣着,那个男人都不像弟弟妹妹的熟人。难道是没有什么来往的远房亲戚?但是看他点香后盯着遗像看的样子,也不像是外婆那边的亲戚。难道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强忍着巨大悲痛?他系着黑色的领带,规规矩矩地把点着的香画了两圈后再插上,却只行了一次跪拜礼。他与我互相行完跪拜礼后,就远远地站着,丝毫没有要靠近我的迹象。

“您是……”当我要跟他打招呼的时候,他只是跟我行了个礼,就慌慌张张地离开了。小说家的本能驱使我跟在男人的后面。我心想:没人守灵堂合适吗?就犹豫了一下。再出去一看,那个男人早已不知去向。

他穿的会不会是在米拉波拉制作的西服?

“米拉波拉社是我取的名字。美拉!宝拉!莎拉!虽然不敢肯定,但慕名而来的客人应该也不少。即便把这个牌子挂在首尔的明洞繁华街,也毫不逊色!如果当初按照你爸的意愿叫‘伦敦西装店’,恐怕你爸都没法供你们上大学啊。幸亏我早年当过远洋渔船船员,见多识广……”

我原以为这个西服店的招牌充满了沧桑,但鳄鱼堂叔却跟我说了这么一通话。一旦被堂叔缠住就很难摆脱,只能乖乖地听他长篇大论。在葬礼上也是如此。以前,弟弟和妹妹总是偷偷地溜掉,唯我一人留在酒桌上听他侃侃而谈。当然,尽管我当时年纪小,但也有自己的小心思。因为堂叔一旦开心,就会掏出棕色的皮夹,拿零用钱给我。据说这是用在尼罗河捕获的鳄鱼皮做的钱包。

鳄鱼堂叔的话,很难分清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吹牛。

“秀吉虽然手笨,但手艺还是很好的。要是参加国际技能奥运会的话,金牌是十拿九稳的。”

“秀吉吗?不是秀容吗?”

“难道你不知道你爸改名了吗?原名叫秀吉。优秀的秀,吉祥的吉。他做裁缝店学徒的时候,也不知道抽什么风,一到法定的成人年龄就改名字了。把‘吉’字辈的‘吉’改成了容貌的‘容’,用当下流行的话来说,成了脸赞(用来形容脸蛋最漂亮的人,源于韩国。——译注)。还有一次,你爸爸脱下假人模特身上的双层夹克,穿上后去了忠武路,说是要当演员。”

爸爸还有这样的故事?他可是一听到我要当小说家,就大声呵斥我“你要饿死你的妻儿!”的人啊。这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

“辈分字不能动的。如果你爸爸把吉字留下,不仅事业有成,还能多活十年呢!”

“他为什么没参加国际技能奥运会?”

“他有恐高症,不敢坐飞机。”

怪不得爸爸从来没出过国。连去济州岛旅行,他都摇头说讨厌大海。紧接着,我的脑海里又浮现出这样一段记忆:每到儿童节,爸爸就带着我们三兄妹去公园坐摩天轮,自己却不坐。四人一组的座舱每次都会空出一个位置,难道他真的有恐高症?

“在爸爸上面,有早逝的兄长吗?”我不动声色地问道。

“你又在写小说?对了,你的小说不是获得什么艺术家奖了吗,叫什么来着?”

鳄鱼堂叔又问这个已经问过十几遍的问题。我说过很多遍:不是获奖作品,而是候选作品!但是,对他没有什么用。

我也知道,爸爸当时清楚地说了“你”哥,而不是“我”哥。虽然很想问问爸爸有没有私生子,但由于堂叔的高谈阔论,便没有了机会。当然,就算真有,堂叔也不会告诉我的。

其实,这应该直接问爸爸。四十多年前,他把一个光头中学生带回家时,我就应该问他是谁;或者一听到谜一样的遗言,我就应该马上问:你指的是那个哥哥吗?或许自从听到“哥哥”的那一刻起,我就摸索着遥远的记忆,想起了那个中学生哥哥。

当时爸爸是怎么介绍他的?说是同宗亲戚,还是含糊其词地说是受老乡嘱托?爸爸出生于离大陆只有半小时船程的岛上,是七个兄弟姊妹中的老大,所以我家的来客络绎不绝。这就是即便父母从未教我怎么叫他,我也自然而然地叫他哥哥的原因。而如今也无法期盼二老能给出答复了。

真正被问到的人是前来吊唁的洗剑亭(今位于首尔市景福宫后面的亭名。亦指那一带。——译注)姨妈,虽然她只比母亲大了五岁,但我父母举行婚礼的时候,是她代替早早去世的外婆,坐在了婚宴的主宾席上。她还是三个姨妈中唯一一个居住在首尔的。“这里是洗剑亭。”接电话时,她总是先报小区的名字,有一种生活在繁华地方的人独有的优越感。

“不是哥哥,而是姐姐。你知道这事吗?”洗剑亭姨妈微微摇了摇头,直视着我。

“姐姐?”

“你姐没活过三天。幸亏我们从你妈结婚起就常去看她!她怎么会连自己怀没怀孕都不知道呢?你爸让你妈一辈子受苦,如今却丢下生病的她先走了。”

“为什么妈妈从来没提过那件事……”

洗剑亭姨妈突然面色剧变,打断了我。“那是什么时候来着?记不记得你问过我‘为什么洗剑亭有三个黑色(“洗剑亭”的韩文谐音。——译注),是因为夜晚有三倍黑吗?’,那时我就知道你能成为作家。你肯定是继承了外婆家的基因!我上女子高中的时候,也经常作为学校代表参加现场写作比赛呢。”

姨妈虽然依然与我对视,但又似乎在透过我的脸看着别处。

我突然想起从姨妈那里收到的结婚礼物——用华丽的金箔包裹着的派克钢笔。虽然用礼物代替礼金的行为很特别,但让我难以忘怀的原因不是这个,而是钢笔笔杆上印着的不是我的名字,而是姨妈的名字!

或许应该得到那支钢笔的不是我,因为说出“三个黑色”的话的是四十多年前来我家住过几天的小孩,不,是那个中学生哥哥。

“你还记得那个哥哥吗?”吊唁快要结束时,我和弟弟一人拿着一罐啤酒面对面坐下来。我跟他提起了那件事。“就是小时候,在咱家住了一个星期,还是十来天的那个中学生哥哥。”

“这个嘛。在咱家住过几天的何止一两个?咱家简直就是米拉波拉旅馆。”

如弟弟所说,从堂兄妹到不太熟悉的朋友,在我家短暂住过的所谓“哥哥”的确不少,但那位哥哥住在我家时,家里的氛围很不一样。母亲就像老师来家访一样,干什么都很上心。比如,为了好看,她竟在鸡蛋皮里夹上一层紫菜做成鸡蛋卷,还把以前直接用铜锅端出来的泡菜汤给每人单独盛一碗。哥哥的校服裤子都被熨出笔挺的褶。最大的变化是爸爸的眼神,原本很严肃,竟温和了不少。

“你就是那个未来的法官?看上去很会耍锤子啊!”是因为他总是斜戴着的校服帽子?还是因为他那微笑时扬起一边嘴角的特有表情?初次见面时他大大方方伸出手的动作及握手时的触感,我至今记忆犹新,但他的长相却模糊不清。深深刻印在我九岁记忆中的并不是那个哥哥的名字,也不是面孔,而是一种感觉,就是那种显得成熟稳重,却给人一种桀骜不驯、自由奔放的感觉。

“你还记不记得把各种颜料混在一起,变成黑色的事情?”我喝了一口啤酒后,问弟弟。

“哥哥你做的吧?说这是变魔术。”

弟弟的回答令我感到惊诧。

说出“物体的颜色是因为物体反射了特定波长的光,黑色吸收了所有波长,所以才像黑洞般阴暗”的不是我,而是那个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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