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雷的鬼魂
作者: 〔英国〕迈克尔·英尼斯茶会开始时,花园里还透着一抹余晖。村子外的山坡上,孩子们乐此不疲地滑着雪橇,为萧瑟的冬日增添了几分生机。窗帘已经拉上整整一个小时了,女主人的茶具还摆在桌上,壁炉的火光在各式各样的瓷器和银器上闪烁。下午茶迟迟未散,都是因为主教。他沉迷于乔治时代的精致茶壶,可不只是为了欣赏,他还一杯接一杯地喝茶,这么坚持不懈,约翰逊博士知道了都会感到骄傲的。当然可能只是我的错觉,我甚至觉得他红润的面庞渐渐发紫了,仿佛他有意这样来搭配即将换上的华贵衣服,以便处理今天的要事。
但在要事,也就是晚宴以及悠闲的饭前准备之前,大家还有短暂的空闲时间可供消遣。在这种非正式的时刻,我们通常会借各种理由离席散去,随意干些收发信件类的小事,这么做再自然不过了。但在这间朴素的乡村住宅里,教会的权威人士就算是大人物了。所以在主教还意犹未尽时,我们的女主人是不愿让我们离席的,大家对此心照不宣。紧急关头,一位名叫阿普尔比夫人的年轻女士招呼大家参加一个比赛。曾有人把她的丈夫介绍给我,说他是伦敦警察厅的助手或是副指挥官,一个无名小卒。只见她拿出一份当天早些时候翻阅过的六便士周报,提议我们一起参赛,努力赢取三几尼的丰厚奖金。
女主人非常捧场,这毕竟是她的分内之事。“朱迪斯,这主意太妙了!可是好玩吗?我很讨厌那种无聊的比赛,写十四行诗、十九行诗什么的。是写遗言吗?我倒是喜欢替别人编遗言。主教先生,您之前试过吗?”
“如果您指我们想的那个‘遗言’,那我没试过,亲爱的女士。”主教站起身来,手握茶杯坚定不移地向前走去,“但我不反对这样的消遣,只要这样大规模地举办比赛不是为了教化……谢谢,我要两块方糖。”
“几周前就有一句很有意思,是写给查理二世国王——还是查理一世国王来着?遗言是,他为自己死了这么久道个歉。”
“太好玩了。”主教语气严肃,他转向阿普尔比夫人,“但真是写遗言吗?”
“不是遗言——话就行。无意间听到的三句晦涩难懂的话,不需要进一步解释。”
大家都不说话。我打破沉默,“我现在就想到一个。一次我在夜半三更接了一通电话,一个男人焦急地说安妮女王死了。但是他打错了,就挂了,我一直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我的故事显然没有激起什么水花,马上就有人指出这离真正的晦涩还差点意思,那通电话可能是狗棚或牛圈的人在通报紧急情况。说来也奇怪,我自己从来没这样想过,我必须承认这让我有点尴尬。我猜主教可能察觉到了我的窘迫,便大方地接过这个烫手山芋。
“当然啦,生活中难免有些让人回味无穷的只言片语。或许你们有人认识查尔斯·惠特威尔吗?他惨死前是个没前途的出庭律师,我们同属一个俱乐部。我想说的那次,我是在餐厅偶遇了他,他正招待一位我不认识的客人。我听到惠特威尔只说了一句话。我觉得这句话很可能符合阿普尔比夫人的比赛要求,他说的是‘格雷的鬼魂是黑的’。”
屋内鸦雀无声,大家仿佛都在思忖这句话的意思。女主人照例单刀直入,“可是,主教先生,这真是太奇怪了!格雷的鬼魂是黑的!您后来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了吗?”
“不知道。我确实想去问问惠特威尔,我俩很熟,问问还是可以的。但是他在阿尔卑斯山遇害了。我再也没见到他那位客人,最后就只有这句话了,‘格雷的鬼魂是黑的’。”
“我觉得跟遗传有关系。”阿普尔比夫人满怀自信地提出这个奇怪的观点,“孟德尔的遗传学理论之类。格雷的父母一个是白人一个是黑人,格雷自己是白人,但他的鬼魂和家族里另一头的关系更近,所以是黑的。”
“有可能,但我觉得跟工会有关。”女主人说这怪话时神采飞扬地环顾四周,“罢工之类的。”
“罢工?”我说,“工会?我完全听不懂。”
“如果你是工人,和其他工人对着干,我们不就会这么说吗?我敢肯定有这种说法。格雷做了错事,比如工作时间太长什么的,所以鬼魂就是黑的了。(英文中black曾有破坏罢工或受工会抵制之意。——译注)”
大家一下子笑了起来。我觉得这种说法实在出奇地愚蠢。主教提出了他的看法。“你们说的这些相当复杂,我个人的猜测更简单。可怜的格雷要么被勒死了,要么被烧成了灰烬,或者他是在业余戏剧表演时猝死的,比如正演着《奥赛罗》,所以他的鬼魂——”
这个说法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认同,主教的声音淹没在讨论声中。正如我所言,在这间小屋里主教可是贵客。这时意想不到的声音出现了,是伦敦警察厅的约翰·阿普尔比爵士,他对这个荒谬的讨论提出了新的看法。
“这些推测都不错,但恰好都不对。我认识惠特威尔,我也碰巧知道他说的那个事,事实上主教被耳朵误导了。”
我感觉他在胡说,“被耳朵误导了?”
“是的,他没想到,所谓的‘黑的’(black),首字母是大写,就跟‘格雷’一样。惠特威尔说的是‘格雷的鬼魂是布莱克’。”
我绞尽脑汁,“你的意思是,是类似‘罗宾森的鬼魂是史密斯’这样的话吗?”
阿普尔比点点头,“正是如此。”
“我感觉这话没有意义。”
阿普尔比微笑着说:“这取决于你认为鬼魂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个男人要给我们讲故事了。从他妻子的表情来看,我猜这故事不大好讲。正确与否,读者自有判断。我只需要趁自己还记得,简单记录下阿普尔比说的话就行。
“‘鬼魂’在我这里的第一层意义是‘鬼怪作家’,所谓的枪手。枪手时下已不再流行了,原因我们都知道。电影、广播、电视减少了我们的阅读时间,我们甚至不再期待极负盛名的作家写出大量文学作品了。所以除了在一些特殊领域,枪手已不像当年那样受人追捧。虽然仍有少部分人认为自己社会地位崇高,有责任把生活和信仰写成书,但他们也不确定怎么把这些该死的东西连缀成文。对这些人来说,聘用一些会胡诌的聪明人代笔自然是不二之选,既明智又不犯法,而且肯定有一些枪手总是愿意从事这种工作的。
“但是格雷的枪手与众不同,他的文风偏复古,常被请去给专业作家提升产量。至少一开始,他是以专家身份被请来的。如果格雷最初不是个画家,我怀疑他都不会想到这么做。绘画史上,行家里手比比皆是,他们常会被叫来在画布上各显神通。
“有些人已经猜到了吧?没错,这个格雷就是雨果·格雷,那位充满力量、文风忧郁的乡土小说家,已去世多年。那时他的文字早就不再乡土,不再忧郁,也失去力量了。
“格雷的父亲是坎伯兰的牧羊人,早在华兹华斯写诗赞美牧羊人的淳朴之前,他们的祖先就在放羊了。格雷也单纯质朴,他笔下伟大的人物和思想,委婉点说,也不是以复杂闻名的。然而,他创作的人物显然大于生活,用崇拜者埃德蒙·戈斯的话说,其创作秘籍就是用史诗般的夸大来描绘过着田园生活的人。这一特点,或许再加上原始迷信的暗黑元素,给格雷的作品赋予了鲜明的个性。我不知道现在年轻的批评家是怎样评价格雷的,早些年他笔下的乡村人物可以与托马斯·哈代和乔治·艾略特书里的相媲美。博学的评论家通过对比他的作品和瑞士作家戈特弗里德·凯勒的《乡村故事》大赚一笔,世人都觉得格雷将来一定会名垂千古。
“正因为格雷的美好心灵简单又直接,他才会找来布莱克。格雷看到评论说他写的农民不错,但贵族人物实在不行,他不如只写农民。小说情节总是很老套。一个情节就是,当车轮吱吱作响地转动时,锈迹会从装置上脱落下来。格雷的作品中总是需要至少一位绅士,最好是一位男爵,来引诱牧羊人的女儿,取消抵押品赎回权,撕毁遗嘱之类的。评论家无一例外地指出,这些贵族呆板木讷,令人难以忍受。
“我们举个例子,比如有一个十七世纪的荷兰画家,资助人说他画的奶牛栩栩如生,让人忍不住马上拿桶挤奶,但他画的狗孱弱可怜,让人不忍心用砖头砸它们。这个时候呢,画家会就近找来一位擅长画狗的先生。同样的道理,格雷就请来了布莱克。
“我不知道你们对沃尔特·布莱克这个名字有没有印象,他以前是个演员。舞台上寂寂无名,为人谦卑,也不爱抛头露面,还挺女性化的,据说他为了掩盖阴柔的气质才留着浓密的黑色络腮胡。但是布莱克善于写作,为人彬彬有礼。后来他成了小说家,没有名声大噪,但他精雕细琢、幽默诙谐、洞察世事的创作风格赢得了不少读者的青睐。不过他的写作题材比较单一,想象力只局限于伦敦西区梅菲尔这样的上流社交圈。然而,他的才华横溢无疑是经过精心培养的。他家境一向拮据,雨果·格雷做出这样的安排,可能是出于真正的善意,也可能是出于他自己的大智若愚。格雷并没有提出进行任何实质性的合作,布莱克只是偶尔帮格雷创作小说中所需的贵族人物或一些有教养的角色。
“一切进展得十分顺利,格雷小说中的男爵等人活力四射,是真正具有贵族风采和生活智慧的。自认为了解内情的人都说,格雷是多么出色地融入了上流社会,而正是他的文学成就帮他做到了这一点。
“然后,发生了一件怪事。男爵在小说中的占比越来越大,创造了属于自己的世界——当然,这是沃尔特·布莱克选的世界。一时间,格雷的小说成了英国社会的全景图,礼貌和粗野参半,文雅与质朴交织。对此读者们热情高涨,教授们在讲座中也称英国小说终于重现了它黄金时代的宽广宏阔。
“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天平进一步倾斜,虽然格雷笔下的乡村景观依然精彩绝伦,但逐渐沦为次要元素。最后,发生了一件非常突然且具有决定性意义的事情,格雷出版了《著名的骨灰盒》。这部小说在很多方面都出类拔萃,有人认为作者笔下老侯爵的形象是其写作生涯中最惊人的创举,但同样备受关注的是故事中潜藏在角落的几个乡野村夫,人们普遍形容他们木讷呆板,毫无生气。”
阿普尔比停顿了一下,这时有人说这是轮回形成了闭环,这评论不算很有见地。主教也放下了原本用力搅拌着的茶匙,问道:“仅仅是因为格雷变得越来越懒惰了吗?”
阿普尔比点了点头。“我感觉主要是这个原因。格雷一直按写作量给布莱克支付报酬,布莱克贡献的篇幅越多,获利就越多。格雷发现布莱克执笔的部分越来越多,书还一直受欢迎,而他自己的收益并不会因为让布莱克承担更多的工作而大打折扣。”
“直到格雷自己成为那个画狗的人?”女主人的问话生动间充满了智慧。
“正是如此,格雷只是偶尔在书中写写乡村人物。当然,到最后他已经无所顾忌,甚至那些都不肯写了。雨果·格雷的小说在传统意义上已经完全由枪手代写了。”
“可很显然,”我问道,“那是极不道德的,甚至算欺诈行为了吧?”
阿普尔比摇了摇头。“这时,主教的朋友惠特威尔就上场了。布莱克去征求他的意见。布莱克为格雷写书,与越来越像诈骗的这件事脱不开干系。但布莱克觉得自己被利用了,理应得到赔偿。小说现在全部都是他写的,但他只能获得格雷想给他的那点钱。”
这次阿普尔比夫人插话了,“难道布莱克不能以自己的名义重新开始写作吗?”
“当然可以,但世人已经忘了他的名字,他可能也觉得重整旗鼓举步维艰,他也不是个要强的人。我猜惠特威尔是这么跟布莱克说的,布莱克也知道自己遇到麻烦了,法律层面很难讲清,若是代写事件曝光,对身为作家的两人都百害无一利。布莱克无地自容,决定背井离乡,与英格兰断个干净;他从银行取走了仅存的几百英镑,加入当时正盛的漫游潮,开始了漫无目的的游轮之旅。再后来就听到了他去世的消息。”
我们都吓了一跳。主教甚至在拿第三块方糖时停了下来,“我希望,这没有涉及……?”
“整件事都扑朔迷离,我认为没有什么人,除了格雷,对这个事儿感兴趣吧。当然,沃尔特·布莱克的事还没完。”
“啊!”女主人兴致盎然,“你是说——”
“你猜对了,这是一个鬼故事,传统的圣诞鬼故事,只是里面的鬼比较特殊。”阿普尔比停顿了一下,严肃地看着我们,“因为它是一个枪手的鬼魂。”
我听到坐在旁边的阿普尔比夫人发出了一声无奈的叹息,但她只简短地说了一句,“看来只能听约翰说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