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会的邀请
作者: 〔美国〕迈克尔·马隆“晚宴之邀,一旦应允,即成神圣之约。若不幸先于盛宴离世,遗嘱执行人必须代为赴会,以承此诺。”
——华德·麦卡利斯特,“四百人帮”创始人
马克向钱勒最好的朋友特格·怀特劳透露,有件事儿非做不可,钱勒已觅得一位佳人。数月以来,马克不断向整个小团体诉说钱勒的异样,说他和一幅画里的女人不知道在搞什么名堂。现在,马克就带着特格一道,亲眼看看他说的是怎么回事。日后,娱乐小报把这宗案子叫作“蜜月谋杀案”。特格作为该案的控方证人出席,称这次会面乃是“一切的开端”。不过,那也只是他的一面之词而已。据控方所述,原本的计划早已酝酿了一年有余,不过后来情况有变,始作俑者便将计就计。他说道,这正是顶尖骗术大师的高明之处。他们身怀常人难以兼得的双重特质:既能隐忍蛰伏,又能随机应变。
帕尔纳索斯山俱乐部的餐厅内,天花板挑高,整体由橡木镶板装饰,他们发现钱勒又端坐在了那幅画作之前。成立于四十年代的帕尔纳索斯山俱乐部是一家私人艺术俱乐部,不过大多数会员已经不从事艺术行业了。俱乐部离第五大道不远,距每个会员工作的地方都很近。他们这群年轻朋友都加入了这个俱乐部,不过只有钱勒觉得在这儿很放松。
马克轻轻用胳膊肘碰了碰特格,指向那幅画作,询问钱勒是否有空聊聊。钱勒看到他们,眼中闪过一抹欣喜,顺手捋了捋略显凌乱的沙色发丝,又扶了扶那副昂贵的眼镜。马克碰到什么麻烦了吗?钱勒给他们点饮品时,特格友善提示,确实如此。他们经常说起马克,比如,他是不是又跟所在的券商公司起了冲突(他和钱勒同处一方职场),他是不是又身无分文了(马克总是冲动投资那些闻所未闻的股票,而且每次都振振有词)。自打他们三个一起上预科,马克的种种问题便成了他们谈话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马克这次插话了,他说这回他没事。
“钱尼(钱勒的昵称。——译注),”马克说道,眯着眼睛打量着银杯下的杯碟,“你呢?最近怎么样?我俩都还蛮担心你的。你说是吧,特格?”
“没错。”特格微笑着,表示他对最好朋友的担心毫无恶意。
钱勒转头,目光重新落回之前他看着的那幅画,开口问道:“担心什么?”
马克指着壁炉上方女人的画像,回答道:“这个。你现在和《罗拉秘史》里的达纳·安德鲁斯如出一辙。特格,你说像不像?”
钱勒惊讶极了。“《罗拉秘史》?那部老电影?”(明白马克在说什么对钱勒来说不难,因为马克经常会拿好莱坞经典电影打比方,他在耶鲁时净看这些了。)
“没错。达纳·安德鲁斯爱上了罗娜的画像,你还记得吧?罗娜。”马克哼了一句歌词。
特格嚼着腰果补充道:“金·诺瓦克演的。”
马克一把抢过那碗腰果。“你说的那是《迷魂记》,笨蛋。”他对这样的常识性错误颇为不满,“演《罗拉秘史》的是吉恩·蒂尔尼。他们都以为女主被杀了,但其实没有。男主,就是那个警探迷上了女主的画像。这也正是我想说的,懂吗,钱尼?你已经沉迷在德威特·罗林斯夫人的画像中太久了。”
钱勒端详着德威特·罗林斯夫人的等身画像。“要是我对女人没有兴趣,那才有问题。”
在钱勒·斯温那帮小年轻中,属他以朋友多出名。他的朋友们都说,他总是无欲无求。不过,他们也承认,钱勒这么讨喜,也和这种平和无争的心态脱不开关系。钱勒家境优渥,拥有令人眼红的信托基金,相貌和头脑都不错。他似乎对眼下的生活非常满足。而这种满足即便算不上反常,至少也很少见。就算是有钱人,不也总是琢磨着怎么样才能更有钱?成功人士不也总是追求更高的成就?美丽之人不也总是努力让自己更加完美?马克相貌英俊,一头黑发,一双蓝眼睛澄澈如水,总是能在公共场合吸引无数女性的目光,甩都甩不开。纵使完美如马克,却也依然会渴望那些他不曾拥有的东西。
相反,钱勒偏偏能够看淡输赢。这份洒脱让他的朋友们既着迷又困惑。弹钢琴时,他也是如此。修长的手指翩翩起舞,演奏出一段段古雅的乐章。纵使他有时随波逐流,也很平缓自然,因为他骨子里是一个品格高尚的人,这也让他的朋友对他信赖有加。他小时候就是个好孩子,长大后也是个好人。虽然一直钦慕于旁人身上的激情,钱勒自己却始终不是一个激情洋溢的人。
然而,正如马克一直试图让众人察觉的那样,钱勒确实变了。他对罗林斯夫人产生了异样的情愫,一举一动都表明他已经坠入爱河。准确来说,是爱上了她的画像。这幅画像挂在帕尔纳索斯山俱乐部的餐厅里,下方是绿色大理石壁炉架——百年前从某个不幸的维罗纳宫殿中拆下的遗物。画中的罗林斯夫人“风情万种”(正如19世纪的社会名流华德·麦卡利斯特所赞誉的),身着金色礼服,立在蜿蜒的楼梯上,身体微转,明眸回盼,仿若在呢喃观者的名字,温柔缱绻。
凭借这幅画作,穷困潦倒的年轻画家声名鹊起。这幅画也是帕尔纳索斯山俱乐部的珍藏。多年以前,罗林斯家族将这幅作品卖给了俱乐部。钱勒在俱乐部的会员记录中发现,该画的作者雅各布·赞斯基曾申请加入俱乐部,不过遭到了拒绝。彼时的俱乐部甚至傲慢到把这件事原原本本地记录下来。如今,虽然仍有相当一部分如此陈旧而保守的规矩留存下来,俱乐部的年轻成员却已然十分多元了。他们每月都会聚在俱乐部,计划慈善舞会。每年圣诞节,舞会由钱勒主持,在他母亲东五十五街的别墅里举办。(钱勒是联络组的负责人,舞会的邀请函在纽约二三十岁的年轻人中非常抢手。)
正如马克一直对那些朋友所说的一样,最近的聚会上,哪怕需要跟其他人换位置,钱勒也坚持要始终面朝罗林斯夫人的画像而坐,确保能正对她的视线。画中的女人眼睑微微下垂,绿色的眼眸显得妩媚诱人。哪怕是一开始还不信马克所言的特格,现在也担心起了钱勒。钱勒开始每晚待在俱乐部,一把椅子,一杯“黛安娜”香槟,一盯就是一个多小时。面对一个比他年长一个世纪的女人,钱勒似乎无法移开视线。
马克说道:“我们是让你去追女人,可没让你这么追啊。”
特格点头附和:“我们想说的是,你该正经找个喜欢的人结婚。”
钱勒表示希望马克不要再乱点鸳鸯谱了。除了特格(自从婚约破裂,他多年来一直在修复心理创伤),钱勒是他们这群人中仅剩的单身汉了。通过马克牵线,他曾一度萌生向一位名叫贝琳达的债券交易员求婚的念头,但好景不长。追问下,钱勒坦承道,他和贝琳达根本就没有真感情,一不和她在一起,他就不记得她长什么样了。但现在,钱勒却花了很多时间收集罗林斯夫人在镀金时代的生活信息(比如说,“黛安娜”这种加了少许君度酒的香槟酒就是以她的名字命名的),又在俱乐部里一直盯着她的肖像看,现在哪怕是隔着茫茫大雾,只需要瞥一眼耳垂和小指的指甲,他就能从一群人中一眼辨认出黛安娜·罗林斯。“所以我们才都有点担心你,对吧,特格?”
“确实有点儿。马克确实喜欢老电影和老古董,但这也得有个度,钱尼。我甚至不知道我们为什么加入这个俱乐部。这里的老家伙们总是打瞌睡,抱怨他们的前列腺。”
其实,钱勒的不少朋友都是在上东区长大的,对于过去的物件并不反感。这些人甚至还在风格上以重构主义者和新社会古典主义者自居。毕竟,他们选择为了慈善舞会穿上华丽的服装,一如他们的祖父母辈一样——都知道如何打扮穿搭、如何跳舞。特格喜欢百老汇音乐剧和波特豪斯牛排;马克钟爱好莱坞黑色电影,还会穿背带裤,戴博尔萨利诺帽,喝马提尼并抽雪茄。不过,钱尼是对一位出生于上世纪末叶、如今仅存在于画像之中的女性产生了爱慕之情,这似乎已大大超出了他们对于“传统”的接受程度。
“关键问题在于,”特格犹豫了一下,有些为难地说道,“她已经不在人世了。”
“你说到点子上了。”马克赞同道,“他好不容易动了凡心,对方却已经死了一百年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钱尼?”
“她1951年才去世。”钱勒微笑道。
“就算是1999年也不行啊。”马克摸了摸他刚剃好的胡须,他的双手晒得黝黑,指甲修剪得颇为齐整,“不过,我也不是说你早该娶贝琳达。”(马克的前妻是贝琳达的密友,钱勒和贝琳达分手之后,这些人彼此间一度还有些尴尬。不过,马克和他前妻离婚之后就没事了。)“要我说,贝琳达和我前妻都是十足的坏女人。”
那天晚上,马克打电话给特格,问他对钱勒这事儿怎么看。他们这个小圈子里的所有人都靠最实诚的特格来“把控现实”。尽管(或者说正因为)他并不擅长说些漂亮的场面话,大家都很信任他。相形之下,马克的社交技巧就要老道许多。“对吧,特格?钱尼现在状态不对,我们要帮帮他,我应该没错吧?”
特格不得不承认,钱勒似乎确实对画中的女人情根深种,所以,要是有个现实生活中的女人能代替她,那就再好不过了。
一周之后,马克让特格带钱勒去俱乐部。马克到的时候,他们正坐在画像前。他对钱勒说道:“今晚,我想让你见个人,包你满意。”
钱勒示意让马克后退。“别再给我乱牵红线了,马克,算我求你。你可以帮特格做媒啊。”
“千万别,”特格说道,“起码等我减完肥再说。”三言两语之间,马克已经走下宽敞的楼梯,势必要为钱勒带回一位完美对象。钱勒问道:“他是不是把哪个女孩儿藏在衣帽间了?你知道是谁吗?”
“他觉得你会喜欢她。”特格看着画像回答道,“所以,这画像到底有什么稀奇的?”
钱勒表示,他从未见过现在哪个女人能与罗林斯夫人相比。
特格凑近,仔细观察着画像,“她裙子上的这些,可都是真家伙?”
钱勒又把特格拉近,让他进一步看清缝在整个金色礼服上的珠宝。“如假包换。”要知道,当时德威特·罗林斯夫人的丈夫继承了一座相当大的铜矿,彼时甚至还没有所得税一说。“不过,”钱勒补充道,“你是没看到那天晚上爱丽丝·范德比尔特的打扮。就是阿尔瓦的嫂子。那次聚会她头上戴满了钻石,活像个闪闪发光的电灯泡。”
“等等,哪天晚上的什么聚会?”特格询问道。钱勒指了指画像的名字:《罗林斯夫人扮演狄多 ,1833年,于范德比尔特夫人的舞会》。那是一场化装舞会,所以罗林斯夫人穿着这身镶满珠宝的服装:她扮演的是迦太基女王,更准确地说,应该是裁缝拉努埃特心目中的迦太基女王形象。钱勒向特格解释,这张画是在一年后绘制的,用以纪念黛安娜·罗林斯那场大获成功的舞会——在纽约市有史以来的所有聚会活动中,这场舞会也是最出名的一场。当时阿尔瓦·范德比尔特花费了25万美元举办了一场舞会和晚宴,来结交更多人脉。钱勒说,那时的25万美元相当于现在的450万美元左右。
“450万美元?就为了一场舞会?”
钱勒也表示不能理解,即便像范德比尔特这样的家族,450万美元也不是一笔小数目。但是,对于喜欢攀附权贵的阿尔瓦来说,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因为这些钱本就应该花在这上面。连阿斯特夫人都不得不去她家做客,阿斯特夫人去哪儿,“四百人帮”就跟到哪儿。(阿斯特夫人则对一位名为华德·麦卡利斯特的人言听计从。)
“但她到底哪儿特别了?让你这么喜欢。”特格追问道。
钱勒的回答让他震惊。“因为她是一个海盗。”
“类似小偷那种?”
钱勒摇了摇头,“不是。而且和马克不一样的是,她可不仅是胆大冲动而已。我觉得,她就像一个海盗船长,自立为王,坚决果断。完全是我的反面。”
“和我、和咱们这里的所有人都截然相反。”特格表示赞同。他们坐在斯坦福·怀特设计的房间里,互相交谈,穿着打扮、行为举止都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钱勒点点头。不错,上流社交圈的一条黄金法则便是社交圈决定一切,若要违反社交圈的规矩,必定要付出沉痛的代价。“不过,”钱勒抬起修长的双腿,搁在对面的皮椅上,补充道,“规矩只能管住那些本来就循规蹈矩的人。”一个肥胖的男人皱着眉头看着他,一脸严肃,钱勒迅速把腿从椅子上拿开。但是,他接着说,总有些海盗在肆意妄为之后偏偏又能逍遥法外、安然无恙。一个是阿尔瓦·范德比尔特,另一个是黛安娜·罗林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