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上的老人
作者: 〔美国〕莉迪亚·戴维斯我们镇上以前有位老人每天都会出门走走,沿着街道两旁散步。由于人行道不多,他需要和汽车共用街道,不过后街上车子开得都比较慢。他是一位又高又瘦的老人,稍微有点驼背——他是我们镇上的医生的父亲。他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拎着一只用来装邮件的布袋子。他脚步轻快,但步幅很小,所以走得并不快。
现在他似乎消失了。天气转暖,他却没有在街上出现。天冷的时候,街上没有老人。现在天暖了,出现了几位老人,但我们只是在镇中心见到他们,在人行道上走一小段的路,走进一家商店或站在人行横道口。其中一位身材肥胖,留着胡子,穿着背带短裤、深色的袜子和结实的鞋子。另一位则骨瘦如柴,身体摇摇晃晃地歪向一侧,一只手撑扶着旁边随便一堵墙,或身体大幅后仰,来打开一扇商店的门。
另一位老人以前经常从我家门口经过。他平衡感很好,步子也更大,英俊的头上歪戴着一顶无檐绒球圆帽,白胡须又短又卷。他在镇上生活了一辈子,和医生的父亲不同,他会停下来告诉我们以前人行道在哪儿,哪个人死于非命,在哪座房子里。现在我们已经见不到他了。
还有一位老人,每周一次,会穿着西装和外套站在自家门口,脚蹬擦得锃亮的正装皮鞋。他很早就出来,等着儿子来接他。
我们在小镇街上见到这些老人,还在一家养老院见到其他老人,他们被家人留在了那里。养老院本身就像一个小镇,有自己的小教堂、理发店、礼品店和像市政厅一样的社区会议室。有管理人员的办公室,有一条像主街一样的走廊。你在那里能遇见镇上其他人,停下来和他们闲聊。不过有些居民整天在走廊上来回走动。他们已经放弃了停下来交谈,即便他们曾经这么做过。从你身边经过时,他们会用几乎带有敌意的眼光盯着你,或者直视前方,眼神空洞。
其中一位相貌堂堂,穿着整洁,走起路来步履轻快,脚步强健有力,嘟囔着有关手下的工人和他们今天要做的工作。他停下来告诉我们他必须早起——去工厂上班。工厂已经关闭,工人也走掉了,但他好像仍然掌管着什么。
一位骨架很大的瘦高老人头脑依然敏捷。他坐在房门口的轮椅上,面向走廊,如果我们停下来和他交谈,他会告诉我们他曾在澳大利亚生活,从事羊毛分类和评级员的工作。他妻子几乎每天都来看望他,在他那里待上好几个小时,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他们的小狗卧在他的膝盖上,兴致勃勃地观察着来往的行人和轮椅。
铺着白色床单的床上躺着另一位老人,教授,皮肤几乎和床单一样白。近旁一张床上躺着他的室友,皮肤呈深棕色。他们是好朋友,互相关爱,不过室友的头脑比教授更清醒一点。室友享受来自家人的探望,但他不喜欢离开房间。老教授失去了许多记忆,但幽默感还在。他想要讲一个笑话,但口齿不清,只有家人才能猜出他在说什么。他知道来访者是谁,但不记得自己这一生都做过什么。家人会用轮椅把他推出房间,沿着走廊走走。到了用餐时间,他们会带他去餐厅,帮助他用餐。
我们在书里读到有个村庄,200年前,一个老人无论身体状况如何,都会在自己或亲戚的家中,甚至是雇来照料他的人的家中度过余生。他也许会成为家人的负担,也许能以微薄之力帮助家人。只要他还能依靠自己行动,他就可以在街上或田野、草地或树林里走动。然后有一天,他会被疾病或意外击倒,缓慢或迅速地死去。
艾米尔·威克斯虽然年迈,但还没有走到生命的尽头。他住在村子南边,俯瞰着大海和树林。每个星期六下午,太阳还高高挂着,他就下班回家了,梳洗、刮脸、吃简朴的晚餐,就是面包和牛奶,然后坐下来阅读《圣经》,以这样的方式开始安息日。
老乔纳森大叔会来凿榫眼、立木桩和修筑篱笆。孩子们认为镇上没有人比乔纳森大叔更会凿榫眼、立木桩的了。过后,当太阳靠近北回归线时,他还会带着锄头回来种玉米,玉米长高后他会再过来查看。孩子们会聚集在乔纳森大叔身边,因为他的眼神和声音对孩子们来说都很温和,他们喜欢看他立木桩和拼接围栏,一看就是好几个小时。
他身材高大,体格健壮,但因为风湿病腿有点瘸。他会在上午11点和下午4点定时停下工作,吃一些点心。这时他会放下手头的工具,喝一点朗姆酒,吃一些咸鱼和饼干。他面容庄重,额头高耸,看起来是个头脑睿智的人。但他表达自己的想法时总是很谦逊。和那个时代的其他人一样,他默默无闻地生活,为生计劳作,最终因年迈去世,仅被哀悼了几天就被遗忘了。
埃本尼泽·布鲁克斯,村里的另一位老人,拥有一双引人注目的眼睛,高挺的罗马鼻梁和宽阔倾斜的前额。他的头发是银白色的,当他在安静的家里仰靠在壁炉旁的椅子上,读着那本巨大的《圣经》或伏在上面睡觉时,头发垂落在眼镜的两侧。
老埃本叔叔是埃本尼泽的儿子,在中年后期,一场中风剥夺了他半边身体的功能,使他成为家人沉重的负担。十年来,他只能坐在椅子上或靠在椅子的顶端,向前移动椅子,再靠在椅子顶端。他说话只用单音节,但从来没有清楚到足以被人理解。他会用左手拿起一支铅笔,潦草地写上几个字。
过去他经常一瘸一拐地去他弟弟奥贝德家,靠在椅背上,拖着椅子一起走,累了就坐在椅子上休息一会儿。他回自己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最终他留在了奥贝德家,坐在厨房的窗户旁,天气暖和的时候则坐在草地上,冬天就站在木柴房里。多年来,他在那里用左手锯木头、劈柴火。最终他因罹患肠炎而去世。
还有乔治·威克斯,他整日躁动不安地四处游荡,直到夜幕降临或饥饿疲惫了才回到照顾他的亲戚家。一个冬日,他走得比平时离家远。开始下雪了,刮起了东风。落在他身上的雪花越来越密集。当暴风雪和黑暗向他袭来时,他离温暖的炉火和等待他的晚餐还很远。东北风呼啸着穿过树林,大雪裹住了树干,压弯了树枝,填满了地上所有可以躲避暴风雪的地方。老乔治顺着原路回到离他最近的房子,但那家只有几个小孩子在家,他们不敢让他进屋。他只好返回到回家必须穿过的山谷并走了下去,但再也没能到达山谷的另一边。他的力气耗尽了。一种奇怪的睡意袭来,他躺下了。雪深深地覆盖了他。
老赛斯和老乔都80岁了,已经虚弱得无法工作了。他们的妻子不再纺羊毛织布了。两位老人与杂货店老板奥贝德·布鲁克斯达成协议,把自己的一部分财产转让给他,作为交换,他向他们提供杂货和粗麻布,让他们保持体面和温暖。此后,村里经常能看到这样的场景:老赛斯和老乔轮流推着一辆手推车沿着布鲁斯特路缓慢前行。手推车里装着他们要带回家的猪肉和糖蜜,他们不时停下来与遇到的人交谈几句,然后继续前行,像两个孩子一样一边走一边聊个没完。
(本文选自中信和楚尘文化即将出版的短篇集《身边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