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退休鳏夫的下午

作者: 〔葡萄牙〕特欧琳达·热尔桑

早上总过得很快。伊泽尔达去世之后,他就养成了每天早上去墓地的习惯。经过巴朗·德萨布罗萨男爵街(他住在演员维尔吉尼娅街),在莫莱斯·苏亚雷斯街的顶点左转,然后就只能一直往前走了。如果是夏天,就沿着阴凉处走;如果是冬天,就走晒得到太阳的一边。

认识他和见到他每天同一时间从那里经过的人都说他是忠贞不渝的爱情的典范。事实上,在他妻子的一生中,他老是挑她的刺,不管她说什么或是做什么,他都会反驳她。如果她真的听进去他的每句话,很多人都会夸她有耐心的,也许是因为多年过去,她早已找到一种秘密地不去注意他的方式。

尽管如此,她的离世仍在他的心里留下了巨大的空缺。除此之外,他还已经退休了。过去几年对他来说等于连续的失去。退休和丧妻。如今,在他面前有整个世界的空旷,他可以奢侈地什么都不做,没有人在意,也没有人会找他算账。显然,他是唯一一个关心自己的时间以及如何打发时间的人。

他在墓地待五十分钟左右,其中至少有二十分钟是在墓碑旁。每周一次,他会把旧的花扔掉,把花瓶里的水换了,然后放上些新鲜的花。有时,他会拿小扫把扫石头上的灰尘,上面写着“伊泽尔达·马托斯,你的丈夫、孩子、孙子永远思念你”和两个日期——生日和忌日。

然后,他坐在墓碑旁望着天空和树木。墓地都是很安宁的地方。可以沿着小路,在坟墓之间平静地漫步,看手拿沙漏、十字架和花环的天使雕像。

但他一般都不在那里逗留。他沿着莫莱斯·苏亚雷斯街往下走,然后,为了这次换个路线,他在智利广场那里开始沿着阿尔米兰特·雷斯街往上爬。

途中,他会停下来休息,去买份报纸,坐到咖啡馆里,轻轻喘口气,然后开始读报。他通常坐靠窗的位子,这样就可以看见街上的行人。结账的时候,他总会跟服务员浅谈些关于时事的看法。至少会聊聊足球、交通事故、犯罪事件的增多,或者世界范围内的战争。他们俩在足球上很懂对方,因为他们是同一个俱乐部的球迷。关于灾难、犯罪和战争,在确认这些跟他们毫不相关时,他们感到欣慰。他们分享观点和感受,然后愉悦地结束对话。离开时,他会拍拍服务员的肩膀,好心地留下小费。

他把报纸夹在腋下,更满意地爬完剩下的路。他的一生都远离灾难、战争、犯罪和世界上其他的不幸,现在他要从容地沿着路往上,去吃午饭。

他把事情看得很明白,他的一生过得不差。如果他想诚实一点,就得承认自己甚至是个运气很好的男人。尽管孩子和孙子都住在别的城市,但圣诞时全家人仍会相聚。他没有大的财务上的困难。日常的开销都能够负担。身体也过得去,已经比很多人的情况都好。

到家时他有些疲倦,但也满意自己完成了一个任务。现在他可以享受午饭了。每天都是同一个时间开饭。列昂蒂娜出现在饭厅里,问:“我可以上菜了吗?”还没等他回答,又加了一句:“您随时想用餐都行。”

一开始,他老是挑这个姑娘的刺儿,就跟从前挑伊泽尔达的刺儿一样。但她不会任由他挑刺儿。她总是笑,没过多久便使他卸下武装了。或者,她会彻底将问题解决。比如说,最开始那几天,他总是大吼:“你想杀了我吧!”说她在餐食里放的盐太多了。

她呢,就一点盐也不放,然后把盐单独放在他手边,并以一句“这样的话,您就可以根据自己的口味放盐了”来终结他的小题大做。

问题解决完毕。这个姑娘来到他旁边。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换盘子和叉子,把水果拼盘摆到桌上。她会来到他的床上吗?

但他回过神来。没有什么比男性的自大更愚蠢了。她有一个年轻的丈夫,跟她一样,三十多岁。他想:我的脑子呢?天哪,我的脑子和其他东西呢?其他我感兴趣的东西去哪里了呢?对啊,衰老不会带来一点好处,甚至什么都不会带来。衰老只带走。

“列昂蒂娜!”他愤怒地大吼,“把咖啡给我端来!”

“好的,先生。”她习惯性地关切而愉快地答道。

在喝完咖啡之后,也就是现在,下午就开始了。他通常把自己关在书房里,阅读或者整理文件。

“我很忙。”在关门前,他总这么说,“如果有人打电话来,就说我在工作,让他留个号码,我之后再打给他。”

“你也是,不要打扰我。”他严肃地补充道,“到时间你就可以走了。”

“好的,先生。”她边答,边没了身影。

没错。有必要让列昂蒂娜知道他的威严,让她待在自己的位置上。尽管并不忙,他也装作很忙。

她从来都不会知道他坐在办公椅或扶手椅上会睡着,手中刚折了一次的报纸会掉到地上。列昂蒂娜也不需要知道任何事。她只需要在特定的时间扮演好她的角色,发挥她的功能。洗好衣服、做好饭、打扫好房子。女人就是用来干这些的。也是用来干某件事的,但是现在,见鬼吧某件事。见鬼吧!

现在下午开始了。

他觉得躺下睡午觉是可鄙的。他是个行动派。或者说,曾经是。他曾爬上银行经理的位置。睡午觉?多么荒谬的主意!

有时,他在三点前去取钱。当然,他可以在机器上取钱,但取而代之的是,他总是走进银行,抱歉地说自己视力不好,因为太阳照到玻璃屏幕上,他看不清自动取款机上的数字。其实,他只是更喜欢柜台的工作人员接待他,这样他还可以跟他们聊上两句。他尤其喜欢最胖的那位工作人员,这个人总是友好地说:“马托斯先生,您最近过得怎么样?”或者说:“我们的朋友马托斯先生,您今天来需要干什么呢?”有时还说:“马托斯先生,您有什么吩咐?”“今天我们还需要办什么事呢,马托斯先生?”

事实上,他一边慢悠悠地走出到了点还没关的门,一边想:我们今天没什么事可做了。六点之前,没什么事可做了。六点时,他会打开电视,待在那儿看他几乎从来都不感兴趣的节目,一直看到午夜,因为到了午夜就该躺下了。八点钟的时候,他会一边吃列昂蒂娜准备好的晚餐,一边听电视新闻。饭后,他会把盘子放到洗碗槽里,但不会多费一点工夫把它们放进洗碗机。每个工作日都是这样,除了周六和周日,因为这两天列昂蒂娜不来。

现在,下午开始了。

下午,人们有很多事可以做。带个女人去汽车酒店,比如说,一个女同事,跟她一起消失。

该死,除了性爱,人就没什么别的事可以想吗?除了性爱,就没什么别的打发时间的东西吗?

当然,有工作。但是工作也已成为过去。对于他来说,已成为过去了。

街上那些赶着去上班的急急匆匆的男人在他眼里显得奇怪,就好像他从没见过他们,他自己也从不曾是他们中的一员。如今,在他看来,他们属于另一个物种,跟他没有任何共同点。他们急匆匆地进入轿车、地铁、公交车,手拿着文件夹,眼睛扫着文件。他们追赶着目标,朝着某个终点线,同时间赛跑。

操,不过这么一下午肯定能找到点事做。这个社会,政府还有那些天杀的竟然搞出些关怀老人的项目。比如日间活动中心,老太太在那里折纸花,老爷爷在那里制作哨子,或者大伙儿一起在角落里拉手风琴、唱歌。还有老年大学,这个好,老年人在里面学哥特风格和浪漫主义风格的区别,等他们学懂了就该入土了。另外一些人学德语。德语有三个冠词:der,die,das。der对他们来说就够呛,die也学得磕磕绊绊的,等学到das的时候,他们已经在棺材里躺平,连遗容都已被整理妥当。学这些东西的结局就是这样。为他们设立的大学?别假了。对于他们来说,只有养老院,有尿布和围兜的老年人幼儿园。据说,他们有时还会被打屁股。操。所以,别想拿这些大学骗局和该死的东西来整他。

成为老人意味着等待死亡。面对这点很有必要。事实是,他就坐在那里等死。死亡有一天会来敲门,或是突然就进屋,连门都不敲。

这是个愚蠢而戏剧化的想法。伊泽尔达才是那个喜欢把事情搞得很戏剧化的人。他不是。

他非常明白如何使自己忙起来。可以阅读、更新发票、算账、整理带收据的档案、整合税务文件,把其中所有过期的都扔出去。

也可以出门,搭公交车或地铁,去下城区转一转,在商店橱窗外看看,再进去看看,坐船渡河,去国家公园散步。

事实上,这些事他都已经干过好几遍了。一周中总有一天,他的行程会是这样。

如果他喜欢看表演的话,也可以去剧院或电影院。只是他不喜欢,但现在,这也不成问题。只有伊泽尔达在世时,这才是个问题,因为她喜欢看演出,尤其喜欢看第二遍,但他不喜欢。这曾是个问题,现在不是了。现在他不去,也不用照顾任何人的感受,这不失为一个好处。

有时他出发去冒险。坐大巴去个不是太远也不是太近的地方,例如圣塔伦、塞图巴尔、阿尔科巴萨或莱里亚。在出发前夕,甚至提前两天,他就会跟列昂蒂娜宣布自己要出差。她则会熟练地烫好他的西服和衬衫,将其同洗漱用品一起放进他的手提行李箱。他的习惯,洗漱用品,这些她已经熟悉。她没忘记保护心脏的药,也没忘记助眠的药。

他会坐上大巴车出发。他喜欢透过车窗看风景逃走。他放空大脑,任凭山谷与山峰,房屋与树木使自己眼花缭乱。有时,坐在旁边的人会跟他搭讪,问他点什么。他总会淡然地回答,但他从不是先开口说话的那个。某种程度上,尽管他很享受别人先开口,却总觉得主动找人搭讪不太得体。如果有人问到他出行的目的,他会说去探望亲戚或者拜访一个朋友。然而,人们越来越不怎么说话了。他年轻的时候,人们比现在更爱说话。如今,人们读报纸杂志,耳朵上挂着小小的耳机听音乐、打电话,或者直接闭上眼睛然后睡觉。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生活里前行,根本不愿去了解他人。

到了汽车总站,每个人都会消失。他也得离开大巴,迈出下一步。而下一步通常是找个小旅馆过夜。由于行李不太重,他几乎总是走路,而不搭乘交通工具,最后在不远的街上找到一家合适的小旅馆。

接着,他会去市中心逛逛,这时已经不再带着行李了。他会穿过公园(总会有某个公园),公园里有音乐舞台的话,他就去问一会儿有没有乐队演出。一般都没有乐队演出。他年轻时那么喜欢的乐队演出也在逐渐消失,已经有好多年他都没听过了。

他会买份报纸,去咖啡馆里读,如果天气好,就在咖啡馆的露天座位上读。

到了吃晚饭的时间,他就找家合他胃口的小餐馆,仔细地看看贴在玻璃橱窗上的菜单,在进门之前就选好要点的菜。

晚饭后,他会换个地方喝杯不含咖啡因的咖啡。这杯咖啡就是他再在外面转悠转悠的借口。

大约十一点钟,他便回到旅馆过夜。待在一个不同的、不熟悉的房间使他感到愉快,尽管他知道自己会睡得不好,因为他总是不习惯旅馆的床垫,而且那些百叶窗通常都有缝隙,会漏光。

正因如此,他会醒得比平时早。他讨厌在房间里吃早餐,所以下楼去吃,然后付钱。他总觉得价格太贵,但不会说出来,只会默默核对账单上的每一项。之后他又穿过公园,那个时间点,公园里全是老年人,坐在长椅上,无事可做。接着,他就再次坐上大巴,回里斯本。

“您的旅途顺利吗?”开门时,列昂蒂娜问。

“非常顺利。”他满意地答道。

“工作上的事也顺利吗?”她又问了一句。“噢,非常顺利,”他一边脱外套一边答道,“只是这一切都需要大量的工作,很累人。我想看看短期内是否可以不出差。”

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对自己给列昂蒂娜留下的印象感到高兴。一个坐在公园里等死的老人和一个忙碌的常去各地出差的老板可不是一回事。给前者做饭,做什么都行;但后者呢,则必须努力使他满意。对女人,尤其是女用人,得摆出架子,才能使她们不懈怠。得让她们尊重你,跟她们划清距离,对她们有要求。

“如果有人打电话来,就说我不在。”

“好的,先生。”她一边答道,一边抹平围裙。他通常一个月旅行一次。一次就够了。除了太贵,他也觉得没必要旅行得更频繁。

但是有其他消磨时间的方式。比如说,当他需要去某个地方办点事的时候,比如去邮局或是公共服务场所。或者是在阿尔瓦拉德的疾病保护与援助研究所(葡萄牙公务员的医疗问题由该机构负责处理。——译注)。有一次他不得不去那里,因为他的一个儿子让他去投诉个什么问题。其实,在公民办事大厅和邮局办事,等待的时间已经不长了,有时甚至不用等。那里都有很多个柜台同时办理业务,荧光数字在一块小屏幕上一个接一个地迅速出现,每次切换都有铃声伴随。但是在疾病保护与援助研究所, 他等了一整个下午。他开始恼怒,但是因为时间在消逝,他感到自己参与了某件事。一个满是人的大厅和一个空荡荡的大厅不一样。独自等待和在一群人中间等待不一样。他注意到待在人群中可以是一种顺心的消磨时间的方式。尤其是随时都可以离开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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