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因之谜
作者: 〔美国〕罗宾·库克序言
3月6日,晚上11点15分
这是曼哈顿下东区3月的一个夜晚,天气阴沉,寒风刺骨。虽然春分就要到了,但冬天依然没有退场。此刻的情景就充分证明了这一点:几片任性的雪花从低垂的云层中盘旋而下,宛如巫婆随手抛洒下来的啤酒泡泡。由于温度徘徊在35华氏度左右,这些美丽的晶体结构在接触陆地表面的瞬间就惨遭毁容,变成了小水滴。与这种肆意破坏大自然的杰作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在23街某座公寓楼四层的一个温馨舒适的小房间里,情形则恰恰相反。在这个温暖的房间里——这种温暖不仅指身体上的,还指深层意义上的,一连串细胞活动发生了,并最终导致了与雪花的融化相反的结果。1亿多个急切的精子强行闯入一处“禁地”,开启了一次既无比有序又特别复杂的旅程。
卷入这场爱情活动中的两个人沉浸在幸福之中,没有意识到他们所引发的神奇戏剧性事件,也没有意识到它最终给两人造成的可怕后果。他们完全陶醉在那一刻的激情之中,顾不上采取避孕措施,没有想到从女人右侧卵巢几乎同步排出一个成熟卵子的可能性。他们也没有想到精子多么渴望与卵子结合。
两个半小时以后,当女人心满意足地酣然入睡,男人也回到自己的住处进入梦乡时,游得最快的那个精子,经历了一场危险而艰巨的马拉松,从阴道深处到达输卵管的内端,与被动下降的卵子迎面相撞。在不可抗拒的反射作用下,这个获胜的精子快速钻入包裹在卵子周围的透明带,撞击着卵子坚固的保护层。片刻之后,它将自己的原核注入卵子之中,使自己的23条染色体与卵子的23条染色体配对,形成了46条正常染色体。卵子现在变成了受精卵。
就这样,在纽约的这个并不美好的夜晚,宇宙中最惊人的奇迹之一诞生了:生命的起源。尽管这种生命孕育事件目前在全世界范围内每天发生约35万次,海量的重复让人们淡忘了其神奇之处,但它却开启了一个令人瞠目的复杂过程。作为一个肉眼几乎看不到的细胞,人类受精卵在其微观DNA库中包含了形成和操控人体必需的所有数据和指令。这意味着,在没有任何额外信息输入的情况下,单细胞受精卵能够协调200个不同种类的37万亿个细胞,以及数十亿个非常特殊的大分子蛋白质的起源,这些大分子蛋白质必须在适当的时间、以适当的数量、在适当的位置按严格的标准形成。单是人类的大脑,就有1000亿个细胞和超过100万亿个突触连接,可能是宇宙中最复杂的结构。
到3月11日,也就是那次性爱行为(是它引发了生命起源这一不断进行的特殊奇迹)发生五天之后,迅速发育的胚胎到达子宫,开始在子宫壁着床。很快它就会让人们知道它的存在,向世人宣布一段妊娠期开始了。从那时算起,一个人类幼崽要在大约九个月后出生,所需要的只是维持基本营养、清除废物,以及人体防护。遗憾的是,未来的情况并非如此……
5月5日,晚上10点05分
对28岁的社会工作者凯拉·雅各布森来说,洗澡是一种放松身心的方式,尤其是在度过了紧张的一天之后,而星期六本不应该这么紧张。由于浴缸底部带有弧度,且涂有瓷釉,很容易打滑,所以她小心翼翼地抬脚跨进去,并拉上了浴帘。她已经把水温调到了她喜欢的近乎发烫的温度。全身湿透后,她抹上沐浴液,手持长柄沐浴刷揉搓身体,借此消除一整天的压力,缓解心中的焦虑。最近,这两种情况她都经历得太多了。
凯拉来纽约还不满八个月。来这里是一个相当突然的决定。她在洛杉矶长大,在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获得硕士学位,曾在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美泰儿童医院做社会工作。她的专长是帮助有特殊医疗需求的儿童及其家庭。这种工作很辛苦,经常让人精疲力竭,但也会给人带来满足感。毫无疑问,她的工作意义重大,是对医生和护士工作的重要补充,因为医生和护士往往专注于治疗和缓解病人患病过程中的即时症状,而不是从长计议,帮助家庭和个人解决根本性问题。对于这份工作她颇为满足。最终动摇她世界的是一段爱情长跑的突然结束。这件事情发生在去年9月,她的前男友是一名医学生,名叫罗伯特·巴洛。在交往的两年半里,他们经常在对方的住处过夜。因为有着相似的兴趣,包括共同的自由主义政治取向,他们之间从不缺乏谈资,偶尔还会讨论对未来的规划,好像两人未来理所当然会在一起。他的目标是在一所有名的研究型医学中心做外科住院医师,最好是在洛杉矶,或者退而求其次,在旧金山。作为一个特别专注的学生,他很有希望心想事成。凯拉以为,如果他要去旧金山,她会跟着去。凭借出色的资质,她自信能在任何研究型医学中心找到工作。
但结果并非如此,凯拉仍然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尽管她从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医学中心听到传闻说,罗伯特经常和外科的一个一年级女住院医师在一起。在洛杉矶一个烟雾弥漫的闷热下午,在事先没有任何暗示的情况下,罗伯特告诉她他们的关系结束了。
由于自尊心受到沉重打击,她迫切需要逃离伤心地。她和罗伯特共同的朋友假装同情,不停地问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实际上他们只热衷于八卦。此外,在医学中心内外无意中碰到罗伯特的概率实在太大了。最重要的是,凯拉一直对纽约情有独钟,厌倦了洛杉矶单调的天气、逐年增加的森林火灾以及圣安地列斯断层活动永远存在的威胁。在罗伯特宣布那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几周后,她决定振作起来,化悲愤为力量,横越美国国土,搬往纽约。
凯拉冲洗干净身上的沐浴液,往掌心里挤了一团洗发水,开始洗头发。这是洗澡过程中她最享受的一段时光,她使劲地揉搓头发,弄出大量泡沫,试图借此放空大脑。
起初,搬到纽约后她在各方面都呈现出乐观的势头,只是母亲和妹妹并不看好她的未来。离开洛杉矶之前,凯拉已经设法申请到了纽约大学朗格尼医学中心的一份社会工作,具体地说就是在哈森菲尔德儿童医院,所以就业不是问题。至于公寓,她很幸运地在朗格尼医学中心的公告栏上看到了一名选择加入和平队的护士登的广告,于是就联系了对方。这是一套带家具的转租房,一居室,位于23街,就在第二大道附近。更重要的是,从她本人的角度看,她还发现自己卷入了一场旋风式的恋情,对方是一个比罗伯特年长,但更有魅力、更有成就、更成熟的男人,他们是在去年圣诞假期相遇的。
不幸的是,她的生活发生了另一个意想不到的转折,使她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力,怀疑自己是否容易轻信他人。再一次,她经历了失望和自尊方面的问题——也许不像罗伯特提出分手时那样突然,但已经让她焦虑不安,并开始认真考虑重回南加州。正如她所料,当晚她在电话里向母亲和妹妹提起这件事时,她们非常兴奋,尽管也都立即怀疑她似乎是突然改变了主意。就在一个月前,在一次类似的通话中,凯拉给她们留下的印象是,她住在纽约无比幸福。因为尚未做好透露任何细节的思想准备,她只能解释说,她现在才意识到离家人近对自己是多么重要。虽然她为没有实话实说感到内疚,但事实是她尚未下定决心。尽管可能性不大,但仍存在一丝希望,情况也许有转机。
把洗发水冲洗干净之后,凯拉关掉了淋浴器。她拿着浴巾,抬脚跨出浴缸,弯下腰,飞快地用浴巾擦干一头披肩长发。她的头发很浓密,她认为这是她那感情冷漠的父亲遗传给她的唯一优点。站直身子时,她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钉在浴室门后的全身镜里自己的侧面。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时,她自嘲地笑了笑。现在要看到任何变化还为时过早。
擦干身子后,她正要挂起浴巾,安装在另一个房间里的对讲门铃响了。突然传来的刺耳声音穿过寂静的房间,像一把滚烫的刀切入了黄油,打破了凯拉沉浸其中的宁静。她把浴巾扔在浴缸边上,从挂衣钩上抓过浴袍,冲进小厨房,厨房墙上装着老旧的对讲系统。当她按下通话键,问对方是谁时,她注意到微波炉上显示的时间是10点23分。因为她刚才并没有叫外卖,所以已经料到那人是谁,只有一个人可能这么晚来按响门铃,尽管他从来不会事先不打招呼就来,而且周末也很少来。不过她并没有为之激动。毕竟她好不容易才在临睡前让心情平静下来。
“是我。”预料之中的那个人说。
“你来干什么?”凯拉靠近对讲系统问。每次说话时,她都得按住这个老旧设备的通话按钮,说完后再松开手听对方讲话。
“很抱歉这么晚打扰你,但我需要和你谈谈。”
“我刚洗完澡。明天午餐前后怎么样?”
“我今晚就要和你谈谈。我改变主意了,想和你分享一下。我需要和你分享。”
尽管心跳加快,凯拉还是有些犹豫。经历了过去一个月里发生的一切,并且听了对方所说的一切之后,她根本无法确定他说的“改变主意”是什么意思。她可以猜。但这种猜测会是她一厢情愿的想法吗?毕竟,他已经强忍着接连几个星期没和她联系了。不过,如果他的意思和她想的一样,那可以改变一切。
“你有什么想法?”她终于问道,没有完全放下戒备。她不想在重新升起希望之后又被岩石撞击得粉碎。
“我意识到你一直都对,是我错了。我只是花了些时间才弄明白。我们需要庆祝一下!”
“庆祝?”凯拉问,以确定她没有听错。
“是的,庆祝。我带来了酒和酒杯。”
凯拉努力按捺心中的兴奋,按下了对讲门铃系统上的开门按钮。她跑回浴室,在这个过程中匆匆穿上浴袍。刚才通话的整个过程中,她一直手里抓着浴袍光着身子站在那里。进了浴室后,她抓起梳子,试图把一头乱糟糟的长发梳理整齐,但失败了。她觉得自己看上去很丑,但来不及梳妆打扮了。她系紧浴袍上的腰带,再次绝望地拍了拍头发,回到门口,动手打开二房东安装的全套门锁和安全锁链。她刚打开,门外就响起轻轻的敲门声。
透过窥视孔进行最后的确认后,凯拉打开了门。来人戴着一顶黑色软呢帽,穿一件她从未见过的黑色外套。她还没来得及打招呼,他就冲进房间,关上门,把她紧紧搂在怀里,让她差点喘不过气来。然后他才放下手里的购物袋,摘下帽子,脱去外套,扔到沙发上。
“就像我说的,我们得庆祝。”他郑重其事地宣布,拿出两只明晃晃的高脚水晶切割香槟杯,接着从袖筒里抽出一瓶诱人的葡萄酒,最后是一小包鸡尾酒餐巾纸,“看看这个!”他边说边把酒瓶给她看,仿佛自己是个侍酒师。
“好吧!”凯拉看着醒目的黑色标签,“博尔托洛米奥尔·菲兰达葡萄酒,我从没听过这个名字。”
“这种酒特别棒,”他自豪地说,“而且特别难买。”
“我们到底要庆祝什么?”她迟疑地问,这时他正费力地拉开瓶塞外面的一圈铁丝。最初告诉他那个消息时,她期待的就是他的这种反应。但事与愿违,她因此备受打击。
“我们要庆祝一切,”他兴高采烈地说,“事实是,你是对的,我错了。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奇迹。我只是一时冲动,没意识到。”
凯拉本可以指出,他花了远非一时才意识到这一点;事实上,双方已经对峙了近一个月。但她什么也没说,生怕打破他的热情所带来的愉快气氛。当瓶塞被拔出时,她听到砰的一声。瓶口冒出些许粉红色泡沫。
“就像你说的,生命是个特别珍贵的奇迹,我们必须珍惜。”他倒了两杯泛着泡沫的红酒。
“你妻子怎么办?”凯拉鼓足勇气问。
“成为过去了。”他说,递给她一杯酒,然后举起自己的杯子。
两只酒杯相碰,原本寂静的房间里响起悦耳的叮当声。在他的带领下,她痛饮了一大口普罗塞克葡萄酒,感觉比她喝过的任何葡萄酒都好喝。大约一个月前,她决定戒酒,但这一刻很特别。在过去的几个星期里,他们之间发生过几次关于未来的不愉快争吵,她只好接受那个事实——他们的心相距甚远。他今天突然出现的180度大转变让她很高兴。这绝对是一个值得庆祝的时刻。
“咱们坐下来享受美酒吧。”他指着沙发说,把外套和帽子挪到一把直背椅上,“酿造这种葡萄酒的公司来自意大利的威尼托。”
“味道不错。”凯拉说。她不知道威尼托具体在什么地方,但猜想应该在威尼斯附近。她没有让他进一步解释,因为对此并不关心。至于酒的味道,她说的是实话。坐下后,她又痛饮了一大口,享受着酒中欢快的泡泡以及柔滑而美妙的味道。她一直不是特别喜爱香槟,而且曾经质疑它的价值和价格,但是这次的感觉与以往不同,让她怀疑这种感觉有多少是这瓶酒的功劳,又有多少是缘于她的快乐心情。不管是什么,她都照单全收,细细品味。当然,她有一百个问题要问,但这些问题可以先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