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的死亡

作者: 〔爱尔兰〕克里斯·莱万多

1

格里·布赖特坐在车里,看到报上路易斯·基尔布赖德的死讯时,差点哭出来——他本打算亲手宰了这个人的。报纸的头版上还配了一张路易斯面带微笑的照片,他已经安然死去。

博爱的亿万富翁被发现死于豪宅

路易斯·基尔布赖德,原名路易斯·雷纳姆,出生于美国马萨诸塞州波士顿市,昨天在位于英格兰塞文欧克斯的家中突然去世,留下共同生活了40年的妻子艾丽西亚和儿子保罗。没有谋杀的嫌疑。路易斯原本是美国的一名通信专家,在同基尔布赖德企业的老板约翰·雅各布·基尔布赖德的独生女结婚之后,改姓基尔布赖德,并接管了家族企业。被寄予厚望的基尔布赖德把家族的电子元件业务发展壮大,赢得了美国政府机构电子通信设备的大量合同,并在后来将业务扩展到利润丰厚的计算机和高科技领域。他的儿子保罗,皇家海军的一名军官,发表声明将辞去职务,接管基尔布赖德企业……

格里又读了一遍,怒火在心中翻腾。他想到了放在手套箱里的那把枪。这个该死的混蛋早就知道了!他这样做就是为了恶心他!这个混蛋杀了他的女儿却逍遥法外。要是有来生,他一定得意扬扬地笑着坐在那里。格里一下又一下用拳头砸在另一只手的掌心里,一种微弱的悲痛之声从心底深处渗漏出来。公正在哪里?基尔布赖德死了?他花了两年时间力图证明这个人应该为他女儿的死负责,只是为了让这个混蛋死在自己手上。

他搞到了一把枪,却没有用武之地。

当然,他曾试图通过正常途径得到公正。问题在于,他没有证据,所以警察表示了同情之后,便对这事不闻不问了。他们建议他雇一名私家侦探来收集证据,如果证实了他的指控,他们也许会采取行动。也许。

可是他没有足够的钱去雇一名优秀侦探。他雇的那个人什么也没能提供。依靠法律获得正义是不可能的了,于是格里决定亲手杀了这个人。他变成了侦探,跟踪基尔布赖德,查看他喜爱的餐馆,他经常光顾的高尔夫球场,以及一切他能靠近对方然后亲自动手的地方。他可能会死或进监狱,但那不是问题。由于妻子和女儿都去了天堂,他已经生无可恋了。

他狂野的计划升级到了绑架。他想让基尔布赖德孤身一人,看着他蠕动着乞求饶命。他想用获得自由的价格标签来羞辱他,让他知道再多的钱也不能再为他买到任何东西,甚至他的生命。他想亲身体验。他想千刀万剐这个人,让他死前备受痛苦。他想用唯一正确和公正的方式,让这个人为凯瑟琳的死付出代价。

法律可能动不了基尔布赖德,但格里能。只可惜这个人死于心脏病突发。格里最想做的事做不成了,就是这样。他崩溃了。这样的不公正使得他的眼里噙满了泪水。过了一会儿,他下了车,默默地坐在黑暗的车库中。他把枪管伸进嘴里,手指搭在扳机上,又松开了。

他满脑子都是警察试图阻止他去看的画面:凯瑟琳趴在一个料斗里,蓝色大理石般的皮肤看上去极不真实,像服装店里的人体模型。他绝不能脑子里带着女儿冰冷的惨状去死。生命活得如此艰难,失去却如此容易。不,这太便宜他了,他又想。必须有人付出代价。在格里能够摆脱已经成为负担的生命之前,基尔布赖德肮脏王国里的某个人必须付出代价。

他把枪放回手套箱,走进房子。路易斯的儿子继承了这个王国,他也继承了父亲的恶习吗?即使这家伙与他父亲的堕落行为无关,他的事业也是建立在父亲那些不义之财上的。这将是诗意般的公正:基尔布赖德的儿子为他的女儿偿命。

2

唐娜从来搞不清是为什么,但早上总是让她手忙脚乱。而她必定离家太晚,不能准时上班。当她噔噔噔地下了楼,向厨房跑去时,父亲从早报上抬起头来,问:“基尔布赖德是你上班的那座大楼的老板,对吗?”

她匆匆咬了一口黄油已经凝固的烤面包,含糊地答道:“他拥有那座大楼,如果是同一个人的话。他怎么啦?”

“他星期六死了,就是这样。”

唐娜从父亲的肩上探过头去,一目十行地读着报道。没等父亲读到三分之一,她就读完了,死去的那个人的确是她的老板,“见鬼!怎么说死就死了!要是他的儿子接管,我认为他们会进行一些改组,最新招来的员工将被解雇。”

杰克·艾维索恩从报纸上抬起头来,笑了。他45岁,身材瘦削,头发花白。他的妻子在他们的女儿3岁时离家出走了。他花了好长时间才承认,如果她有那种倾向,那是迟早会发生的,所以早发生是件好事,至少他是这么对唐娜说的。唐娜从来不去寻找抛弃了她的母亲,也从不打算去找。

她早早结了婚,但很快婚姻就破裂了,只能回来和父亲住在一起。杰克没有说我当初就预感到了这一天,只是欢迎她回家。

他认为女儿的担忧是多虑了,“如果他们要重新洗牌,那更可能是留下年轻人而解雇老人,根本不在乎他们的经验和生活技巧。我们都被认为跟不上趟了。你见过他的儿子吗?”

“没有。但从照片上看,他是个大帅哥。不过,我也从没见过他的父亲。你知道,我只是一个小小的新员工。”

“嗯,我认为仓促间不会有什么改变。只要不影响他们的收益,股东们不会介意谁坐在王位上。”

唐娜把椅子朝后推了推,在父亲的脸上啄了一下,“不管怎样,我得上班去了。今天,我可不想出现在迟到的黑名单上。”

“如果他们有一点点理智,就不会解雇你这个最聪明的新员工。”他说。

唐娜笑着抓起包,“我知道这点,你知道这点,但我想知道他们知不知道。再见。”

她随手关上门,等上了公交车才想起忘带今天的盒装午餐了。她希望自己不会被解雇,因为她热爱这份工作。谁不是呢?她是个电子游戏设计师,在图形开发团队里,致力于游戏中的主要角色“金刚”的形象转换。金刚是个英雄,当情况需要时可以从人变成龙。龙的形体比人大得多,但这种改变在它自己的世界里必须是不着痕迹和无可怀疑的。形而上学必须是这样的,就是游戏迷们在找到游戏的杀戮之爪前,不会用伪逻辑来杀死游戏。

尽管渴望留个好印象,但她还是迟到了。

“你只迟到了几分钟,”前台小声告诉她,“我上班前听到了新闻,电视里铺天盖地都是。他们给我们打气,说我们不会丢掉工作。律师一旦知道了什么,会立刻告诉我们。你很幸运,没听到这些。真是一派胡言!”

“嗯,”唐娜表示同意,“我们从报纸上得到的信息可能比从楼上得到的还要多。没必要紧张,这需要几个月才能解决。在此期间,他们需要我们保持公司的正常运转。”

唐娜走进她的小隔间,打开电脑开始工作,很快就进入了物我两忘的境界。白天悄然流逝,夜晚降临了,员工们一个个下班离去,清洁工开始来打扫卫生。她抬头看了一眼,偌大的办公区域几乎没了人影,只有远端的皮特还在,也许在玩游戏。

皮特使她想起了自己的前夫安迪。当她告诉他自己要离开时,他大吃一惊,完全没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境地。他不是个坏人,她希望他能从愠怒中走出来,保持友好的关系,但看上去不大可能。他觉得受到了背叛。可是为什么他允许自己拥有这种特权,她一直没有搞明白。和她一样,他也是个游戏设计师,可是当她提出想要孩子时,他仍然沉浸在自己的虚拟世界里,不愿回到现实生活中来。当她回头仔细想想时,发现他们之间除了点数、团队和杀戮外没有对话。当她最后一次关上他的房门时,他甚至没有注意到她离开。

因为即将到来的离婚,她有几个月一直闷闷不乐。但又过了几个月,她终于清晰地意识到,比起想念安迪她更想家,认定自己做出了正确的决定。

3

基尔布赖德的葬礼在一个春光明媚的上午举行。葬礼吸引了无数看热闹的人,他们跑过来围观那些身穿定制服装、佩戴奢华名表的送葬者。安保人员围着黑色的车队,除了被允许的媒体人,不让任何人靠近。密密麻麻的小人物挤在教堂墓地的栏杆上,摄影师们不停地抓拍这场盛会。

格里站在后面,为自己的在场感到有失尊严。当然,他有充分的理由出现在这里,但不可能这么多人都有呀。他不明白为什么普通人想要伸手触摸财富的光环,仿佛某一类的荣耀会随着微风飘向他们。不,他发现葬礼只是个以死亡为主题的玩笑。格里紧抿嘴唇,苦涩地笑了笑。这一排铸铁栏杆里的神圣土地无疑会不肯接受,把尸体吐出来吧?可是没有,棺材庄严肃穆地放了下去。当这个凶手被虔诚地放进神圣的土地里时,涂脂抹粉的女士们戴着手套,用棉布手帕轻拭她们的眼睛。

格里的女儿被像垃圾似的丢弃,扔进一个料斗里焚烧——大概是想彻底毁灭DNA证据。可是,无论料斗里装的是什么,尸体没有烧掉得太多。她失踪了几天后,才被一个潜入建筑工地玩耍的男孩发现。

在遭受了验尸的额外侮辱后,她终于被交还给他。格里火化了女儿。当他付了费用后,她的骨灰被装进一个廉价的塑料罐,像一包杂货似的递给了他。当他带着对她童年的记忆,把骨灰撒在森林里时,骨灰像一个悲伤的灰色幽灵,在阳光下飘浮了好一会儿才落在地上。可是他的悲伤并不能如此轻易地消除。也许要等到她的大仇已报,他的心里才会获得少许平静。

穿着华丽军礼服的保罗·基尔布赖德抓住母亲的胳膊,把她扶起来,离开了墓地。他身材高大,眼睛冷得像灰色的大西洋,完美得像一个模特。真是该死!

他母亲60岁了,依然风姿绰约,可能会被误认为是他的妻子。这些人就是这样工作的。就像童话一样远离现实生活,藏在巨大财富的表面光泽之后。

众所周知,这个寡妇,艾丽西亚·基尔布赖德,生来就有钱——她父亲的钱,又嫁了一个为了钱愿意入赘的男人。她从来不需要工作。她热衷慈善事业,捐出了大笔的钱,但这也许只是作秀。她的身上集中了格里所鄙视的富人的一切特性。她既傲慢又自私,她的骄傲只不过由她那些做贼的祖先的肖像画所支撑。她知道她的丈夫召唤姑娘的爱好吗?她把凯瑟琳当成她们中的一员了吗?好吧,她会知道失去她唯一的孩子是什么滋味,就像他一样。

4

唐娜发现处理人际关系很难,在某种程度上,这正是她与安迪分手的原因。因为脑子同时在几个层面上工作,她有能力话说到一半时切换句子,在中途改变话题,甚至在突然出现在脑子里的无论什么再次消失前匆匆回到电脑前。显然,人们发现这很令人不爽,但你无法改变你的本性。

基尔布赖德死去已有三周了,大楼里仍然充斥着秘密会议、谣言和小道消息:公司将要倒闭。保罗将回来主持大局。每个人都将被解雇。公司将被收购……

她认定没有必要担心。如果她被解雇,她会再找一份工作。她知道自己很优秀,而电子游戏是一个欣欣向荣的产业。问题在于,伦敦没有多少这样的工作。当然,大公司都在美国。要是她不得不换个城市,她的父亲会很不高兴,但她不会接受一份让她兴奋不起来的工作。

唐娜拿起她从对手那里窃取来的DVD,放进光驱。随时了解对手,是这个工作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有时候你可以沾沾自喜,知道自己更好。但时不时地你会有点小小的震惊: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可是这款游戏既没有给她带来良好的体验,也没有带来意外的震惊。玩到第五级时,她已经厌倦了,所以别的玩家也一定会。好。她摘下耳机,瞄了一眼黑漆漆的窗户。怎么这么快一天就过去了?今天是星期五,父亲会早点下班,回家等着她。

她发了条短信:对不起。玩了一会儿游戏。已在路上。

她立刻就收到了回复:晚饭在微波炉里。我在街角酒吧。明早见。他一定是把手机放在身边,担心着她,虽然他从没这么说过。

父亲在街角酒吧,这意味着他同几个好友在聚会喝啤酒。她心里痒痒的,想加入他们,但关掉电脑后,决定不去了。他们会询问她的工作,尽管他们根本不懂。要是她不在,他们可以回忆过去有多么美好,每次都会给那些故事进行一点小小的润色。她情不自禁地笑了。

晚上的这个时候,脚步声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回响,显得怪怪的。不知怎的,穿着牛仔裤、宽松的连帽衫和平底鞋,使她在玻璃隔板上的影子看起来更年轻,像个青春期的小姑娘。她的金发看起来像是黑色,脸像吸血鬼。她停下来,冲着玻璃上的自己做了个鬼脸,把手指勾成爪子的形状,发出龙的咆哮。她身后玻璃上移动的影子吓得她跳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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