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
作者: 〔挪威〕尤·奈斯博我不惧怕坐飞机。对于经常坐飞机的普通乘客来说,死于飞机失事的概率小于千万分之一。换句话说,坐在座位上死于心脏病的概率是这个的八倍。
等飞机升空进入平飞状态后,我朝一旁侧了侧身,用一种令人心安的低沉嗓音把这个统计数据说给靠窗而坐、正在抽泣颤抖的女人听。
“当然,统计数据对害怕的人没多大意义,”我补充道,“我这么说是因为我完全了解你的感受。”
这时,一直盯着窗外的你慢慢转过身来看着我,好像直到现在才发现有人坐在邻座上。这就是商务舱的特点,座位间多了额外几厘米空间,只要注意力稍微集中点,就有一种独处的错觉。商务舱乘客之间有一个共识,即除了简短的礼节性寒暄和必须处理的实际问题外,如“我可以拉下遮光板吗”,不应过多交谈,以免打破这种错觉。同时,由于腿部空间够大,上洗手间或使用头顶行李架时不用和邻座乘客沟通就可以自由出入,所以在实践中,即使飞行时间长达半天,也完全可以忽略邻座的人。
从你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出,你对我违反了商务舱的第一规则有点惊讶。你穿着休闲却优雅——裤子和多色套头毛衣,我觉得这两种不是很搭,但穿在你身上却没有违和感,所以我想穿衣是看人的。从你的气质来看,就算你坐过经济舱,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一直在哭泣,打破那条潜规则的,不正是你吗?不过,从你转过身去背着我哭来看,很明显你不想与其他乘客分享你的故事。
唉,如果不说点劝慰话似乎显得我太冷漠,希望你能理解我的窘况。
你虽然脸色苍白,眼睛红肿,却依然美得超凡脱俗,引人注目。难道正是苍白的脸色和红肿的眼睛让你如此美丽?我一直对脆弱且多愁善感的人没有抵抗力。我把起飞前空姐放在水杯下面的餐巾取出来递给你。
“谢谢!”你接过餐巾,勉强笑了笑,把餐巾按压在融化了的睫毛膏上,“但我不相信。”你转过身对着舷窗,额头贴在窗玻璃上,好像想躲起来似的,身体抖动着再次抽泣起来。你不相信什么?不相信我了解你的感受?不管怎样,我已经尽力了,从现在起不会再管你了。我打算看半场电影,然后试着睡觉,虽然我估计最多只能睡一个小时——不管飞行时间多长,我很少能睡着,尤其是当我知道我需要睡觉的时候。我只在伦敦待六个小时,然后返回纽约。
标有“系好安全带”字样的指示灯熄灭了,空姐走过来,把放在座椅扶手上的空杯子续满水。起飞前,机长通知我们今晚从纽约飞往伦敦的航班需要5小时10分钟。一些人放低了座椅靠背,把毛毯盖在身上,另一些人则坐在座位上,脸被面前的屏幕照亮,等着空姐送食物。当空姐在起飞前拿着菜单过来时,我和邻座的你都说“不用,谢谢”。我很高兴在经典影片栏中找到了一部电影《火车上的陌生人》。正要戴上耳机时,我听到了你的声音。
“是我的丈夫。”
我手里拿着耳机,转向你。
你眼睛周围的睫毛膏像夸张的舞台妆。“他出轨了我最好的朋友。”
我不知道你自己是否觉得奇怪,称一个背叛了你的人为最好的朋友,不过我没必要指出这点。
“对不起,”我说,“我无意掺和……”
“不用道歉,有人在乎就行,不过这样的人太少了。我们非常害怕任何令人沮丧和悲伤的事。”
“你说得对。”我说,不确定是否该把耳机放下。
“我想他们现在就在滚床单,”你说,“罗伯特总是很饥渴,梅丽莎也是。天哪,在我亲手铺上丝绸床单的床上。”
我脑海里浮现出一对30多岁已婚夫妇的画面。男人负责赚钱,赚了很多钱,而你负责选择床上用品。我们的大脑擅长形成固化刻板的印象,有时错,有时对。
“那太糟了。”我说,尽量让语气听起来不太夸张。
“我想死,”你说,“所以你误会了,我巴不得飞机出事,真的。”
“但我还有好多事没做。”我说,脸上露出担忧的表情。
有那么一会儿,你只是盯着我。也许这句话说得太糟糕了,至少时机不对,在此情此景下可能太轻率了。毕竟你刚说到想死,还给了一个可信的理由,我这么说显得不合时宜且麻木不仁,像一种随意的调侃,以缓和目前确实存在的凄凉氛围,跟人们所说的“喜剧性调剂”——至少在它起作用的时候——效果一样。不管怎样,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不由得屏住了呼吸。你笑了,笑容像泥泞水坑里泛起的一丝涟漪,瞬间消失了,但我又能呼吸了。
“放松,”你平静地说,“我是唯一会死的人。”
我疑惑地看着你,但你避开了我的目光,越过我看向客舱。
“那边第二排有个婴儿,”你说,“商务舱里有个可能会整晚哭闹的婴儿,你怎么看?”
“能怎么看?”
“你可以说,父母应该明白,乘客之所以愿意花高价坐商务舱,是因为他们需要睡觉。也许一大早下了飞机后,他们得直接去上班或开会。”
“也许吧。但只要航空公司不禁止婴儿乘坐商务舱,你就不能指责父母把婴儿带进来。”
“那航空公司应该为欺骗了我们而受到惩罚,”你小心翼翼地擦了擦另一只眼睛下面,这次你没用我递给你的餐巾,而是换成了一张面巾纸,“他们展示的商务舱广告可都是乘客进入甜美梦乡的照片。”
“从长远来看,航空公司会受到惩罚的。我们不喜欢为得不到的东西付钱。”
“但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父母还是航空公司?”
“父母这么做我能理解,他们付了钱,对婴儿哭闹不会感到愧疚。但如果商务舱提供的服务降级了,航空公司最终会有经济损失的,对吧?”
“但如果他们对小孩不友善,照样会收到差评。”
“小孩哭起来,才不会管是在商务舱还是经济舱呢。”
“是啊,所以我说别同情那些带小孩的父母。”我笑道,“航空公司可能担心不让小孩进商务舱像是一种种族隔离。不过,如果有人哭了,让他和经济舱乘客换座,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吗?”
你笑了,笑得轻柔动人,连眼里也含着笑意。我很自然地想到——我确实是这么想的——真难理解有人竟然会背叛像你这样的美女,但事实确实如此:这与外在美无关,也不关内在美的事。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你问。
“我是心理学家,做研究的。”
“研究什么?”
“人。”
“当然。研究出了什么?”
“弗洛伊德是对的。”
“关于什么?”
“除了少数例外,人没有什么价值。”
你笑了,“但愿你的结论没错。先生怎么称呼?”
“肖恩。”
“我叫玛丽亚。但你并不真的相信这个结论吧,肖恩?”
“除了少数例外,人没有什么价值?我为什么不相信?”
“你的言行表明你富有同情心,而真正的厌世者是没有同情心的。”
“懂了。那我为什么要撒谎?”
“同理,因为你是一个富有同情心的人。你假装和我一样害怕坐飞机;在我告诉你我遭遇了背叛时,你为了安慰我,就说世上都是坏人。”
“哇!我还以为咱俩中只有我是心理学家。”
“看吧,你的职业素养暴露了你。你还不如承认,你就是反对这个结论的最好证明。你是一个有价值的人。”
“我倒希望如此,玛丽亚,但恐怕我流于表面的同情心只是英国资产阶级教育的结果,除了我自己,我对别人没多大价值。”
你身体往我这边靠了靠,移动幅度几乎难以察觉,“正是教育赋予了你价值,肖恩。是你的所作所为——而不是想法和感受——成就了你,让你成为一个出类拔萃的人。”
“太夸张了。受过教育只意味着我不喜欢打破默认的行为规则,但我不会做出任何真正的牺牲。我只是适应规则,以免不愉快。”
“至少,作为一名心理学家,你是有价值的。”
“恐怕作为心理学家我也很失败。我既不聪明也不勤奋,无法找到治愈精神分裂症的方法。如果飞机坠毁了,这个世界失去的不过是一篇发表在学术期刊上,只有几个心理学家会看的关于确认偏差的无聊文章罢了。”
“你喜欢引人注目?”
“是的,非常喜欢出风头,这算是我的缺点。”
你笑了,笑得很灿烂,“如果你消失了,你妻子和孩子不会想你吗?”
“不会。”我答得很干脆。因为我的座位靠过道,所以我不能通过转向舷窗,假装在深夜的大西洋上发现了某些有趣的东西来结束对话。把杂志从前排座位的靠背网袋里拿出来这种举动又似乎太得罪人了。
“对不起。”你小声道。
“没关系,”我说,“你说你要死了是什么意思?”
我们的目光相遇了,这是我们第一次直视对方。虽然可能是后知后觉,但我想我们都在对方眼里瞥见了一些东西。当时的这一瞥告诉我们,这次目光相遇可能会改变一切。事实上,它确实改变了一切。也许你也这么想,你靠在扶手上看向我时我分心了。
你身上的香水味让我想起了她。那是她的气味,她回来了。
“我会自杀。”你低声说。
你靠在座位上,打量着我。
我不知道我脸上是什么表情,但我知道你没说瞎话。
“你打算怎么做?”我只能这么说。
“要我告诉你吗?”你用一种忍俊不禁的神秘语气问道。
我考虑了一下。我想知道吗?
“怎么说呢,这不是真的。”你说,“首先,我不会自杀,我已经自杀过了。其次,实施自杀行动的不是我,是他们。”
“他们?”
“是的,我签了份合同……”你看了看表,是块卡地亚表。我猜是罗伯特送的礼物。在他出轨之前还是之后?应该是之后,这个梅丽莎不是第一个,他一开始就不忠。“四个小时前签的。”
“他们?”我又问了一遍。
“自杀机构。”
“你是说……像在瑞士那种协助自杀的机构?”
“是的,只是更主动地帮你自杀,而且不同点在于,他们会用一种看起来不像是自杀的方式杀死你。”
“真的?”
“看起来你不太相信。”
“我……啊,我相信。我只是很吃惊。”
“我理解。这话就咱俩之间说说,合同有保密条款,实际上我不该跟任何人说起,只是……”你笑了笑,眼泪又涌了上来,“我太寂寞了,而你是陌生人,还是心理学家,你的职业道德要求保密,对吧?”
我清了清嗓子,“对病人的情况,是的。”
“那好吧,我做你的病人,反正你现在也没病人。你怎么收费,医生?”
“恐怕我们不能那样做,玛丽亚。”
“好吧,这会违反你所在行业的游戏规则,但你肯定可以作为一个私人听听吧?”
“你必须明白,如果有自杀倾向的人向我倾诉,而我不采取任何措施,这对我作为一名心理学家来说会带来道德问题。”
“你不明白,现在做什么都来不及了,我已经死了。”
“已经死了?”
“合同是不可撤销的,我会在三周内死去。他们事先说了,一旦在合同上签了字,就没有紧急按钮可以按停,因为如果可以的话,会产生各种法律纠纷。你现在相当于坐在一具尸体旁,肖恩。”你笑了起来,笑声生硬而苦涩,“可以陪我喝一杯,听我说说话吗?”你举起修长的手臂,按下服务按钮,昏暗的客舱中响起了类似声纳脉冲的哔哔声。
“行,”我说,“但我不会给你任何建议。”
“好的。你保证以后不会谈起这件事,即使我死后也不谈?”
“我保证,”我说,“虽然我看不出这对你有什么影响。”
“哦,会的。如果我违反了合同中的保密条款,他们可以起诉,索赔一大笔钱,这样一来,按照遗嘱应该继承我财产的某个组织就得不到什么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