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誉之书
作者: 〔英国〕约翰·克里西世界上最大的悲剧,莫过于被亲生儿子憎恨。对一个好父亲来说,这就像扎进心里的一根刺,日日夜夜地折磨着他。我在孟买的老朋友巴布劳·孟希就是如此。虽说是朋友,但我们的关系远比朋友亲密,要不然我也没法讲述他的儿子克里希纳是怎样憎恨他,以及他们怎么争斗的故事了。这不是肢体上的冲突,我从没听说过印度人对自己的父亲动过手,这是一场拉锯战。
我第一次见到巴布劳时,还以为他是个乞丐。那时我刚来孟买不久,无法分辨出单纯的穷人和穷得叮当响的人之间的区别,也无法分辨出干活儿的人和讨要的人。
当时我23岁,从英国过来帮助一位年老的爱尔兰人,他是几家英国大型出版社的代理。我喜欢书,想做和书相关的买卖……
1月的一个早晨,柔和的雾气弥漫在港口的水面上,小游艇的白帆、本地船只和阿拉伯单桅帆船的黑帆映衬着蓝色静谧的天空和海洋。我从阿波罗码头附近的酒店走出来,马路对面,巨大的印度之门矗立在黑暗中。
乞丐、提着小黑箱来回走动的足病诊疗师、卖外国邮票和粗制滥造的明信片的小贩,这些人的大多数都认识我,却没有和我搭讪。两个头发蓬乱、面颊肮脏、衣服破烂的小男孩伸出一只手到我面前,另一只手揉着干瘪的肚子,嘴里不停乞求道:“行行好,给点吃的吧,给点吃的吧。”我给了一人一派士,他们便乐得不行,一蹦一跳地跑开了。
我朝海堤走去,看见迷雾中模模糊糊地显现出一个人影,那是一个与我年龄相仿的印度人,离我有几码远。他很瘦削,相当有辨识度,苍白憔悴的脸上有一种和其他印度人一样的饥饿神色。他身上的外套原本是黑色的,现在磨损得发亮,泛着绿光,肘部和一侧的肩膀上还有破洞。他的多蒂腰布系在腰间,在两腿之间垂着,看起来像一条宽松的裤子,颜色和他头上缠的头巾一样雪白。
他朝我走来,手里拿着一些明信片。很明显,他不善言辞,不太可能强求游客买。他用比大多数人好一些的英语问道:“先生,你需要明信片吗?”
实际上,我并不需要。那是一些很廉价的明信片,上面印有印度之门、孟买城堡、钟楼和空中花园之类的图片。他没再说话,但他的眼睛说服了我。那是一双清澈的棕色眼睛,眼神里透着骄傲。此外,他脸上的饥饿神色也让我产生了怜悯之心。我把手伸进口袋,掏出来一张5卢比的纸币。
他犹豫了一下,显得有些尴尬,“我没有零钱找你,先生。”
“不用找了,”我边说边从他手里拿走了半打明信片,“谢谢你,祝你好运!”
匆匆离开后,我为自己的愚蠢行为而懊悔,担心他每天早上都会来纠缠我。第二天我发现自己事实上是希望看到他的,但他却没来。
他一连几周都没有出现,但当他再次出现时,我马上就认出了他,这让我很惊奇,因为我每天都能看到成千上万穿得像他一样的人。
我的爱尔兰上司已经休假回家了,我开始忙碌起来。训练有素的印度员工和英裔印度员工们工作都很认真,于是我计划进行一趟长途旅行,北上德里,穿过加尔各答,去见那些我还没见过的客户。
在我离开的前一天,我又见到了巴布劳——那个卖给我明信片的人。他在平泽沙元路的一个角落里卖报纸,在那家从针线到虎皮各种东西都卖的小商店边上,我买了一份报纸。显然他认出了我,但我们谁都没说话。
一个月后,我结束了漫长乏味、尘土飞扬的火车旅行,回来了,所幸口袋里有足够的订单,让我觉得不虚此行。巴布劳还是在那个角落里,穿得和以前一样,但是他的货品增加了,除了报纸,还有十几本薄薄的纸质书。
书总是能引起我的兴趣。“你好,”我忍不住问道,“你打算卖书了吗?”
“是的,先生。”
“等你把这些书都卖完了,可以去我那里看看。”我说道,然后告诉他我的办公室在哪儿。
他朝我略带神秘地微微一笑,“我知道在哪儿,先生。谢谢你!”
大约一个月后的一天,我坐在办公室里,门开着,风扇嗡嗡地旋转着。雨季还没有来,4月的炎热就像砖窑里滚滚的热浪。
我抬起头,看到了巴布劳。他看起来很热,汗流浃背,但像往常一样,他的衣服虽然很旧,却很干净,脸上没了饥饿的神情。还有一点不同的是——他看起来喜洋洋的,脸好像被一团跳动的火焰照亮着。
“早上好,巴布劳,”我招呼道,“你还好吗?”
“今天是个好日子,格雷厄姆先生。我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孩。”
“真为你高兴,”我说,“你还会有很多孩子的。”
“会的,”巴布劳自信地说道,“我得养活更多人,所以我必须把生意做大,这是我来这儿的另一个原因,我希望能卖掉更多的书。我想我可以在你这儿进一些书。”他的目光在我的书架上巡视,“我想试试,先生。”
他在暗示他买不起现货,想要赊账,但没有说出口。
我说道:“你随便看,选些你想要的书,一个月后我会给你寄一张账单。如果要退回一些书,请别把它们淋湿了。”我没忘即将到来的雨季。
“没问题,”巴布劳说,“我来好好挑挑。谢谢你!”
他对我的建议不仅不惊讶,还显得很高兴。他挑选了一箱书离开了,大部分是平装本,但也有一些是布面的。我希望他不要抱太大野心,因为这些书很容易被弄脏。但显然他很自信。
那天傍晚,我走在街上,看见他正蹲在摊位旁。他做了一个书架,上面有宽大的悬顶,靠着石楼的墙。悬顶在马路的右边,下雨的时候,可能会被风吹向另一边。他还搭了个帆布顶篷。
“你确实在尽心尽力做事,”我很佩服他,“看起来真不错。祝你好运!”
“谢谢你,格雷厄姆先生。”
“对了,”我说,“你的第一个孩子叫什么名字?”
“克里希纳,”巴布劳告诉我,“克里希纳·孟希。”
那时他的眼睛里充满了喜悦。
巴布劳第二天又来了,我感到很意外。他挑了三本布面书和几本平装书,把它们拿到收银台,用现金支付。我去看了看他都买了些什么书。
“都是些和以前一样的,”柜员玛丽·路易斯告诉我,她是个英裔印度人,聪明,有生意头脑,皮肤非常白皙,“他还想要其他三本,但我们已经没货了。”
那天晚上,我注意到,他的书架摆满了,满到无法再塞进一本书。我混在一群形形色色、吵吵嚷嚷着回家的店员中,观察着。巴布劳卖出了两本书,然后立刻从一个木箱里拿出两本新的,他把这个木箱当成凳子。
大多数时候他会来买一些现货,总是一直买一些流行的书,并逐渐建立起稳定的业务。他改善了摊位的外观,但从未改变着装。他买东西都是用现金支付,但始终没有还上第一笔欠款。玛丽·路易斯告诉我,她曾把账单交到他手里,但他却没当回事。
“别担心,”我说,“总有一天他会还上的。”
巴布劳为他的儿子骄傲,这让我很感兴趣。我开始理解印度人家庭里忠诚的力量,这样的忠诚总是有着狂热的影响力,我开始尊重朋友对他第一个孩子的爱。每当我问起克里希纳时,巴布劳就告诉我他是一个强壮、健康、聪明的男孩,有朝一日能接手自己的生意。
这是巴布劳的梦想……
到克里希纳的第一个生日时,书架的大小已经是原来的两倍了。巴布劳不得不踩在凳子上才能够到最上面一排。他每个月都有几千卢比的收入——以西方的标准来说,这并不是大数目,但对于一个白手起家的印度人来说,这一点令人惊叹。
随着我对印度人的生活方式和习俗越来越熟悉,我了解到巴布劳是高种姓的人,他是和一群逃饥荒的难民一起来到孟买的。他现在住在靠着危楼的旧墙边搭建的窝棚里,窝棚的顶和墙都是用芭蕉叶做的。他的妻子在狭小入口外的砖头上做饭,在附近水边的石头上洗一家人的衣服。
成千上万的人像他们一样生活贫困,这滋生了宿命论和绝望——但在巴布劳心里,却有着希望……
玛丽·路易斯提醒我,克里希纳的第二个生日到了,并刻薄地接着说了几句,虽然巴布劳现在买什么都是付现金,但还是没有偿还第一笔欠款。我应该提醒他,她说。
我走到街上恭喜巴布劳,看到他从箱子上跳下来,手里拿的不是书,而是一把锤子。摊位上方挂了一块刷上油漆的牌子:巴布劳·孟希父子书店。
我没有和他提起那笔旧账……
大约三个月后,他告诉我,他的第二个儿子拉马出生了。他很高兴,但没有高兴过头。他的身上正在发生某些变化,他已经是个成功的商人了,忙碌,自信,知道哪些书能畅销。他有了很多稳定的客户,并为他们管理账户。不管是印度人、穆斯林、锡克人、波斯人、欧洲人,还是学生、商人和文员,都来买他的书,巴布劳和他们都成了朋友。
他的英语现在几乎完美。他穿得好一点了,但值得注意的是,每当他需要一个助手时,他就从穷人中挑选。城里来自饥荒地区的难民越来越多了。
就在克里希纳3岁生日的前几天,巴布劳请我和他一起吃午饭。我们去了离克劳福德市场不远的霍恩比路的一家普通小餐馆。这儿的生活丰富多彩:有各种各样的小商店,有不绝于耳的路边小贩的叫卖声和乞丐的乞讨声,有拿着纸灯笼的中国人。这个地方总是让我着迷。饭菜用小金属碗盛着,用手抓着吃,又辣又甜。
“格雷厄姆先生,很感谢你的建议,”我们吃完后,巴布劳说道,“我希望再开一个书摊或书店,我想雇用一两个识字并且值得信任的人。你可以向我推荐几个,我来看看他们行不行。”他朝我谦虚地笑了笑,“你觉不觉得我很傻?”
我说:“我想我可以向你推荐一两个人,但有件事我早就该和你说了,巴布劳。”
他依旧淡淡地笑着,“也许是关于那张旧账单?”
“不——只要你的良心过得去。是关于你的生意的。你所有的书都是从我这儿进的,而我只代理几家英国出版商。你应该多从孟买的其他机构进货,再储备所有的畅销书。”
他把手伸到桌子的另一边,抚摸着我的手臂说:“你很慷慨,我们是好朋友,格雷厄姆先生。也许我会照你说的做,但我不认为你们出版社的销量会因此减少。现在我得告诉你一件事,我正在写一本书。”他看起来很高兴,“这将是一本大书,我写完后,会把它送给你。我写这本书的时候,总是会想起阿波罗码头上的那些明信片,还有你第一次允许我赊账的那一天。这是——怎么说来着?——我喜欢做的事。”
“那你可别让我等太久。”我说。
“真希望克里希纳能早点和我一起工作。”他回应道。
几年后,正值甘地处于权力巅峰的解放运动时期,我在克劳福德市场附近见到巴布劳和快10岁的克里希纳。我对这孩子从来没有过好感,但还是尽可能地表现出友好。
“你好,克里希纳,”我向他父亲问好后和他打招呼,“你最近还好吗?”
他用大大的黑色眼睛盯着我,然后慢条斯理地说:“该死的英国人。”
巴布劳眼中的痛苦让我第一次有了不祥的预感。过了很久,我才意识到:巴布劳生性善良,而他的儿子却生性邪恶。
尽管如此,巴布劳的事业仍在蓬勃发展。他从芭蕉叶顶的小屋里搬出来,先是搬到一个小公寓里,后来又搬到博物馆附近的一间大而杂乱的老平房里。我偶尔也会在傍晚去那儿,但那儿的气氛始终不太融洽。尽管克里希纳很小,但他坐在那儿盯着我,眼里似乎带着蔑视,让人很扫兴。因此,通常是巴布劳来看我。
他不再需要任何关于书的建议,他已经拥有五家书店和五个书摊,他是这个城市最大的书商之一了。他所有的伙计几乎都来自饥荒难民营,他花了很多时间和金钱救济难民。
我唯一一次看到他真的发怒,是他发现毒品贩子在一个难民营里贩毒的时候。饥饿和无望的人很容易成为毒贩的牺牲品,急需用于购买食物、衣服和抚养孩子的钱被花在了毒品这种可恶的东西上。毒品给人一种幸福的错觉,却把人送进了地狱……
没过多久,噩梦来了——国家分裂了。
成群结队的难民,从巴基斯坦过来,导致孟买的资源紧张,一并带来的还有疾病和绝望,整个城市笼罩在恐怖的阴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