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航班
作者: 〔美国〕朱莉·克拉克告诉我,你的绝望;而我将告诉你,我的。
同时世界继续。
——玛丽·奥利弗《野鹅》
序言
纽约肯尼迪机场
2月22日,星期二
空难当天
四号航站楼挤满了人,湿羊毛的味道夹杂着飞机燃油味,浓郁地弥漫在周围。我在玻璃滑门内侧等她。每当有人进出时,一股冷风就会迎面扑来,让人顿觉彻骨生寒。我只好强迫自己,想象着那是来自波多黎各的一丝和煦的微风,伴随着木槿花与海盐的清香。周围人们的西班牙语带点儿口音,轻柔地飘荡在耳畔,让我仿佛浸在热水浴中,忘却了刚才的自己。
室外,飞机起飞带来了阵阵轰鸣;室内则充斥着扬声器嘈杂的播报声。在我身后,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用尖锐的意大利语断断续续嚷嚷着。不过我的视线始终没有从路上移开,我紧盯着航站楼外拥挤的人行道,搜寻着她。我坚信——并押上了我的整个未来——她是一定会来的。
关于她,我只知道三点:名字、长相,再就是她的航班今早起飞。而我的优势在于,她对我一无所知。我强压下自己的恐惧:我可能已经在不经意间错过了她。她可能早已离开,不知去向,而随她而去的,将是我摆脱现有生活、迈入人生新篇章的机会。
每天都会有人消失。那个在星巴克排队的男人,买完他最后一杯咖啡,接着可能会驱车驶向他新的生命轮回,而留在身后的一家人,会永远都想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或者,是那个坐在灰狗巴士最后一排的女人,她盯着窗外,风撩起几缕碎发拂过她的脸颊,仿佛带走了那不堪回首的前尘往事。你也可能会和某人擦肩而过,而这就是他们作为自己的最后时光——而这一切你可能根本意识不到。
不过实际上,几乎没有人停下来思考过,想要真正消失究竟有多难。这种消失需要抹掉各种层次的细节,即便是那些最不起眼的踪迹也不能放过,因为总会留下某些线索——一小截线头、一颗真相的种子、一个错误……往往只需一个小小的针孔,就可以穿针引线,解开谜团。譬如,离开时的一通电话,距高速公路入口匝道三个街区前的一场车祸,一次被取消的航班。
抑或,是最后一分钟改变的行程。
室内的雾气冷凝成水珠,挂在玻璃窗上。透过这扇玻璃窗,我看到一辆黑色的林肯城市轿车停靠在了路边,我知道那就是她,甚至在车门还没打开、人未走下来之前我就知道,来的一定是她!从车里走出来时,她并没有与后座同行之人道别,而是匆匆穿过人行道,走进了玻璃门。我们的距离是如此之近,以至于她粉色的羊绒毛衣甚至蹭到了我的胳膊,触感柔软,令人心动。她弓身收着肩膀,似乎是在为随时有可能到来的任何接触乃至重击做好准备。对于这个女人而言,她深知一张五万美元的名贵地毯也很容易就能刮花她俏丽的脸庞。我给她让了路,并深吸一口气,打消紧张的情绪。既然她来了,我就可以开始了。
我向上扯了扯包带,跟了上去。接着,我不动声色地混到她正前方的安检队伍里,因为我知道,被追踪的逃亡之人只会关注身后,而忽视前方。我一边听着身后的动静,一边等待着我的机会。
虽然她还不知道这一切,但很快,她会成为那些消失的人之一。而我则如同一缕轻烟升空,逐渐消散,消失得无影无踪。
克莱尔
2月21日,星期一
空难前一天
“丹妮尔,”我走进紧挨着客厅的小办公室,“告诉库克先生,说我去健身房了。”
她从电脑前抬起头,我发觉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喉咙底部的淤青,尽管那儿我已经用一层薄粉底掩饰过了。我下意识地调整了领巾的位置,我知道,她绝不会多嘴一问的,她向来如此。
“我们四点钟在中央大街扫盲中心开会,”她说,“你可能又会迟到哟。”丹妮尔一直管理我的日程,并把我的各种小过失一一记录在案。如果我不能准时参加会议,或者取消我丈夫罗里看重的约会,那么我认为她就是最有可能向上汇报的那个人。克莱尔,如果我打算竞选参议员的话,我们可没有那么多犯错机会。想起这话,我就不寒而栗。
“谢谢你啊,丹妮尔!我和你一样,也是能够看得懂日程表的。请帮我把上次会议的笔记上传,做好出发准备。我们中央大街见吧。”离开房间时,我听见她拿起了电话。我不禁有些踌躇,这可能会引人注意,而其后果,我简直不敢往下想。
库克家族是仅次于肯尼迪家族的政坛世家,人们总会问我,嫁入他们家是一种怎样的体验。这时,我会训练有素地转移话题,介绍我们的基金会信息,还有第三世界的扫盲运动、水资源倡议、城区规划项目、癌症研究等,专注于工作,而不理会那些谣言。
然而,我不能告诉他们,我几乎没有隐私可言。即便是在家中,每时每刻也都有人在身旁,包括助理,还有做饭和打扫的用人等。我不得不抓紧每一分钟,利用每一寸空间来谋得自己的隐私。家里都是罗里的人,我没有安全的自处之所,完全暴露在他们的监视之下,而他们全都忠心耿耿地为库克家族效力。我和罗里结婚已经十年,但我仍然只是一个误入者,一个需要被监视的外人。
而我早已学会,如何让他们表面上看不到任何问题,确信一切如常。
丹妮尔用她的列表和日程安排掌握着我的行踪,而健身房是仅有的几个她不会跟来的地方之一。这也是我见佩特拉的地方,她是我在认识罗里之前的朋友中剩下的唯一一个了,只有她,罗里没有强迫我断掉联系。
因为罗里根本就不知道佩特拉的存在。
* * *
我到健身房时,佩特拉已经在那里了。我到更衣室换好了衣服。我爬上楼梯走向那几排跑步机时,她正站在楼梯转角处,从一叠毛巾中拿起一条干净的。我们四目相对看了一会儿,随后,她移开了视线,不再看我;而我则随手拿起了一条毛巾。
“你紧张吗?”她低声道。
“吓死我了!”我说着便转身走开了。
我看着钟跑了一小时。正好在两点半时,我身上裹着毛巾进了桑拿房,筋疲力尽,肌肉有些酸痛。室内水汽氤氲,佩特拉独自坐在最高一排,脸被热气蒸得通红,我对她笑了笑。
“你还记得莫里斯夫人吗?”我坐到她身边时她问道。
我闻言一笑,回想起那段单纯的时光,心中充满了感激。莫里斯夫人是我们十二年级时公立学校的老师,不过佩特拉差点没从班上毕业。
“有一个月你每天下午都会陪我学习,”她继续说着,“那时由于父亲身份的原因,其他孩子都不肯接近我和尼科,只有你走上前来主动帮忙,我才得以顺利毕业。”
我在木凳上转身,面对着她说:“你这样讲好像你和尼科被孤立了一样。你们还是有朋友的。”
佩特拉摇了摇头,“我父亲是俄国大佬,就像美国黑帮教父阿尔·卡彭那样,他们会因此对我好点儿,却不会和我成为朋友。”我们那时在宾夕法尼亚的一所贵族学校上学,在那儿上学的都是贵族子弟,他们仅仅为图新鲜,就接近佩特拉和她哥哥尼科,好像在玩大冒险一样。其实他们不过就是想试探一下,看究竟能和这两人走多近。因此,他们从来没有让他俩真正融入自己的圈子。
于是,我们三个组成了一个异类学生的铁三角。佩特拉和尼科不许别人取笑我的二手校服,也不许他们嘲弄我母亲用来接送我的旧本田——那辆车开到路边时总是咯吱咯吱地响,而且排出滚滚浓烟。他们总陪着我吃饭,避免我一个人孤零零的;而且会拉着我参加学校的活动,否则我肯定会逃掉的。他们俩总是把我挡在身后,顶住那些坏孩子,那些孩子对我说话刻薄无情,认为我太穷,太普通,只是个依靠奖学金来此读书的走读生,根本不配和他们做同学。那时,我没有其他朋友,只有佩特拉和尼科。
* * *
好像命中注定一般,两年前的一天,我走进健身房,看到了佩特拉,她好像是从我的过去走出来的幽灵。可我早已不是她高中记忆里的那个人了。太多的事情已经改变。关于我的人生,以及一路走来失去的东西,我得跟她解释太多太多。因此,她目光炯炯地看着我、期待我抬头认出她时,我躲开了她的视线。
健身之后,我去了更衣室,想在桑拿房里躲一会儿,等佩特拉离开之后再走。但我进去时,佩特拉恰好在那里。一切都像是我们预先计划好的一样。
“克莱尔·泰勒。”她说。
听到她叫出我的闺名,我实在没控制住,不由得淡淡一笑。她说话仍带着家乡的俄语腔调,往昔的记忆一下子涌上心头。刹那间,我好似找回了原来的自己,而不是那个多年来精心扮演的罗里夫人,不再是那个坚硬外壳之下光鲜亮丽、徒有其表、讳莫如深、身怀秘密的人了。
随后,我们慢慢开始闲聊,虽然距上一次见面已有多年,但我们还是很快就了解了彼此的境况。佩特拉一直没有结婚,漂泊不定,一直是她哥哥在接济她,目前,她哥哥正打理着家族产业。
“而你,”她指了下我的左手,“结婚了?”
透过层层水汽,我端详着她,很意外她居然不知道这件事。“我嫁给了罗里·库克。”
“真不简单。”她说。
我看向别处,等她问我那些常人总会问到的问题———比如玛吉·莫雷蒂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的名字会永远与我丈夫联系在一起。最开始,她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女孩儿,但随即声名狼藉,而这一切,只是因为她很久以前爱过罗里。
然而,佩特拉只是向后仰靠到长凳上,说:“我之前在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上看到过凯特·莱恩对他的专访。他对基金会的贡献很大。”
“罗里是个饱含热情的人。”要是真有人愿意深入挖掘,竟也会发现此言非虚,颇有些事实成分。
“你妈妈和妹妹还好吗?维奥莱特现在一定都大学毕业了吧。”
尽管已是多年之后,我还是一直害怕面对这个问题,她们的离去仍然像一把利刃一般刺痛着我的心。“十四年前,她们死于一场车祸,维奥莱特当时才刚满十一岁。”我简单地说了一下事故的情况,那天是周五,外面下着雨,一个酒驾司机闯了红灯,迎面撞上,她俩当场死亡。
“噢,克莱尔……”佩特拉道。她既没有去说那些陈词滥调,也没有逼我回忆那段往事。相反,她只是陪我坐着,用沉默抚慰我的悲伤,因为她知道无论说什么都不能让我的痛苦减少半分。
* * *
每天健身之后在桑拿房见面成为我们俩的习惯。佩特拉知道,由于她的家庭出身,我们不能在公共场合交谈,这会被别人看到。甚至在我们讨论清楚、知道我最后要做什么之前,我们一直都很谨慎,很少打电话交流,而且从不发邮件。但是在桑拿房里,我们回忆起贯穿彼此高中岁月的同盟关系,重建了曾经给予过彼此的信任,恢复了友谊。
没过多久,佩特拉同样也发现了我小心隐藏起来的秘密。“你得离开他,你知道的。”在我们首次见面几个月后的一个中午,她对我说道。她正注视着我左上臂的一处淤青,那是两天前的晚上罗里和我吵架后留下的。尽管我努力想掩盖住——毛巾拉高遮住前胸,垂挂在脖子上,或搭在两肩上。佩特拉静静地看着罗里一次次发怒时在我皮肤上留下的痕迹。“这可不是我第一次在你身上看到那种淤青。”
我用毛巾遮住,不想让她怜悯我。“我之前尝试过一次,大概在五年前。”我曾相信,走出婚姻是可能的。我计划过一次抗争,虽然我知道这很麻烦,也得付出很大的代价,但是我用他虐待我这件事威胁他——只要把我想要的给我,我就不会对外公开,让公众知道你是这种人。
可事实根本没按我想象的那样发展。“实际上,我信任的一个女人也曾试图帮助我,可她嫁给了罗里在兄弟会的一个老朋友。罗里赶到时,她丈夫开门请他进去,就像以前在兄弟会那样站在罗里身边,秘密地握手。罗里告诉他们,我在一位精神科医生的帮助下,一直在和抑郁症作抗争,也许,是时候住院治疗了。”
“他要把你送进精神病医院?”
“他是要让我知道,事情可以发展得更加恶劣。”我并没有告诉佩特拉后面的事,比如我们刚到家,他就把我狠狠地推到厨房的大理石台上,我因此断了两根肋骨。“你的自私真是让我吃惊呢。你居然想毁掉我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一切,那可是我母亲的遗产,就因为我们吵架?!所有夫妻都会吵架的,克莱尔。”他在房子里指了一圈,从高档家电到价格不菲的台面,说:“看看你周围。你还想要什么?没人会同情你的。甚至都没人会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