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犯罪

作者: 〔英国〕菲利普·麦克唐纳

卡尔·波登从塞曼书店出来,走到窄小曲折的埃尔莫罗海滩主街,此时阳光正好。他朝四周看了看,发现妻子不在附近,便走进了老鹰酒吧。他块头挺大,不算结实,看上去漫不经心,一头金发乱糟糟的,脸部很小,五官可谓平淡无奇,不过,硕大的蓝眼睛却生动异常,总是充满活力。他是个小有成就的作家,作品虽然销量平平,却也口碑不错,至少在唠唠叨叨的评论家口中如此。

他在吧台进门处的高凳上坐下,向多克韦勒点了点头(他曾是个好莱坞演员,现在成了房地产商),又向画壁画的俄罗斯人达里耶夫点了点头,随后似乎又朝着卡座里的几个人略微致意。但他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就连点啤酒时也没有对酒保笑。多克韦勒对他身边的老帕里说:“你去看看波登吧,看他今天怎么样……”

酒保拿来卡尔的酒(人们都称酒保为“海霍”,至于这个名字怎么来的,没人记得了),放在他面前,瞥了他一眼,问道:“嗯……波登先生,您最近过得怎么样?”

“啊!还算好啦……谢谢你,海霍。”卡尔答道,端起冰冷的杯子喝了一大口。

海霍又问:“那波登太太呢?她也好吧?”

“她也好!”卡尔说,之后又重复了一遍,“很好!”他把一张一美元的钞票放在吧台上,海霍拿起它走向收银台。

卡尔胳膊肘撑在吧台上,托着脸,看到海霍拿着找零回来时又迅速坐直。他把零钱塞进口袋,草草喝完剩下的酒就起身了。他朝海霍点点头,没有说话,就出了门,又走到了街上。

他的妻子抱着一堆包裹,站在车旁。“嘿!安妮特,等我来!”他喊道,随后加快脚步,有些笨拙地小跑过去。

她冲他笑了笑。这个笑是短暂的,只飞快地露了牙齿就结束了。她还是那么苗条利索,酷酷的,很有气质。她是诺曼人,三十多岁,一头金发,和卡尔结婚九年了。他们在不怎么熟悉的人眼中是一对“模范夫妻”,不过对那少数几个密友而言,这一点最近似乎有点说不准了。

卡尔打开车门,从安妮特怀中接过包裹,放在后座上。“谢谢你,卡洛(卡尔的简称。——译注)。”安妮特说着便坐上副驾驶,卡尔也上了车。“请去一下比顿那里吧,我有个大包裹要拿呢。”

他开到拉斯昂达斯路,在一栋有白色围栏的小楼边停下,也不管这里是不是停车的地方。那围栏的牌子上写着“比顿父子—婴儿用品”。

他一走进店里,女服务生就递给了他一个巨大的纸袋,里面塞满了各种东西,几乎要漫出来了。他拿起袋子,但是底部撑破了,东西喷涌而出,撒了一地。

卡尔低声咒骂了几句。 “哦,糟了!” 服务生一惊,立刻转过身来帮他。他把拾起的东西放在柜台上,又弯腰捡起一本厚厚的小册子——《玫瑰种植者手册》——和一盒除草剂,盒上白色的字母上方印着红色骷髅和交叉骨头的图案。

服务生捡起了剩下的东西,连声道歉,然后把这些东西装到两个新袋子里。卡尔用胳膊一边夹一个,又走上了阳光明媚的街道。他看到温盖特医生正朝着车的方向过来,便叫道:“嗨,汤姆!”温盖特医生转过身来看见了他,卡尔笑了,这是他今天早上第一次笑。

“嗨,兄弟!” 温盖特回应道。他四十五岁左右,打扮得挺俊俏,戴着整洁的有饰边的小礼帽——这在医生中很不寻常,有人认为它很有特色,也有人觉得只是普通的羊毛帽子。他转向汽车那边,向安妮特脱帽道早安,这一套看起来有点夸张。然后他又为卡尔打开后车门,帮他把两个包裹放进去,和后座上其他的包裹放一起。他看着卡尔,目光突然显出他的职业特有的犀利,问道:“书写得怎么样了?”卡尔犹豫了一下,“还算好!当然,很艰难,不过我觉得会好起来的。”

“哦,”温盖特说,“别灰心,这是多好的事啊。”卡尔耸了耸肩。安妮特有些不耐烦了,说道:“我们该走了,卡洛。”他上了车,发动引擎,向朋友挥手告别。

他开车回头穿过小镇,又从岔路向内陆的山头驶去,五分钟后上了那条狭窄、险峻的道路,路的那头就通到他的房子,孤零零地立在小山崖上。那是一座庞大的灰色建筑,后面是高大的树木,前面是一块草坪,中间有个玫瑰花圃。草坪旁有一条石子车道,鬼草和其他杂草从缝隙里钻出头来,一直蔓延到车库。

刚停车,一条巨大的狗就从房子后面蹿出来,奔向他们。安妮特先下了车,看着那狗说了声“你好”,又伸出手来似乎想摸摸它。

狗退了回去,仰头站着,盯着她。这是一条大型刚毛犬,和大丹犬一样大。卡尔叫它G.B.,因为它一脸的毛发以及轻慢的眼神总让卡尔想到萧伯纳(萧伯纳的全名为George Bernard Shaw,即G.B.萧伯纳。——译注)。

安妮特看了看它,又立即转头看向她丈夫,尖刻地说道:“这狗怎么回事?怎么这样看着我?”

卡尔正从车上下来。“什么样啊?”他说着,那狗突然朝他扑来,尾巴兴奋地摇来摇去,大嘴张开像在笑着,露出白色的牙和猩红的舌头,流着口水。

“你好啊,G.B.!” 卡尔说道。狗用后腿站立起来,前爪搭在他肩上,试图舔他的脸。狗的头颈高度几乎与卡尔平齐。

安妮特皱着眉头说:“真是奇怪,它最近不太喜欢我。”

“啊,是你想多了。”卡尔一面说,一面把包裹从车上拿下来。那条狗落下前爪,跑到了一边。

卡尔拿出大部分包裹,安妮特拿了剩下的。在厨房里,安妮特开始收拾买回来的东西,卡尔站在一边看着她。他的蓝眼睛深邃而透出忧虑,就像大人国里一个不知所措的小男孩,莫名地陷入了困境中。

安妮特正要往冰箱走,但被他挡住了去路。她推了推他的胳膊,责怪道:“走开!你在厨房里我都没法儿转身了!”

但他用他的长臂搂住她,把她拉入怀中,说道:“安妮特!亲爱的,怎么了?到底怎么了?我做错什么了吗?”

她想要挣脱,他却抱得更紧了,把脸埋在她冰凉而结实的脖子里。

“卡尔!”她有些惊讶。

他靠在她的脖子里继续说话,声音几乎带着哭腔,“别说是我想多了!到底怎么了?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已经好几个星期了,或许已经几个月了,自从你上次旅行回来,你就不一样了……”

安妮特一动不动地站着,缓缓说道:“你知道吗卡洛,我觉得你也是这样。”

他抬起头来看着她,“感觉你是在怀疑我呢。我根本不清楚这是为什么!”

她皱着眉,“我……我……”接着是长时间的沉默。

“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我觉得我们俩都很蠢。”她的表情慢慢放松下来,恢复了平静。

“两个都很蠢啊!”她又强调了一遍,“我们两个都不再年轻了,不怎么见其他人,就开始胡思乱想。”

开着的窗子外面传来汽车的声响,听起来是辆老旧的车了,正费力地开上山。这声音打断了她,“啊!”她双手环绕着卡尔的肩,亲吻着他的嘴角说,“是信件来了,我去拿。”随后便轻快地从侧门出去了。

他没想跟过去,看来安妮特也没有让他去的意思,她对自己的信件总是很小心,看来今后还会更加注意保密。

他只是站在原地,低垂着肩膀,先前与她相视的笑容渐渐退去。他摇了摇头,深吸了口气,拖着脚步穿过宽敞的客厅,又踱步回去走进书房。他坐下来,盯着面前的打字机发呆了许久。

他开始工作了——一开始慢腾腾地,后来却是越发疯狂热烈、如饥似渴……

天色渐晚,他早已打开了台灯。忽然身后传来一阵轻柔的声响。他把自己拽回这个不可控的世界,在椅子上转过身来,看见妻子正站在门口。她穿着园艺工作服,非常苗条,十分英气。她说:“其实我不想打扰你,卡洛,就是问问你想什么时候吃晚饭。”她说话时也许是微笑着的,但光线昏暗,看不清楚。

他起身张开双臂,伸了个懒腰说:“随你的便就是。”安妮特正要转身离开时,他又说:“等一下!”

他走到她面前,握住她的肩膀,低头看着她。她的身子僵直了一秒,随即便搂上他的脖子,纤细而坚实的柔软身体紧贴着他,仰起脸对着他。

一阵热烈绵长的吻。落地窗外突然一阵砰砰的撞击声,打破了此刻的温存。

安妮特猛地从丈夫的怀抱中抽离,嘴里嘟囔着,好像在说:“该死的狗!……”然后迅速从身后的门出去了。

除了桌上那一小片光亮,屋子里黑漆漆的。过了一会儿,卡尔伸出手啪地打开了顶灯。他慢慢走到落地窗边上,开窗让那条大狗进屋。

狗紧挨着他,高度已经超过了他的腰。他抚摸着狗,轻轻拉拉它的耳朵。他关上窗户,走出书房,上楼来到自己的房间,那条狗一路跟着他,步子沉甸甸的。他洗了把澡,换了衣服,这时仍然可以听见妻子在她房中的声音。他说:“来吧,G.B.。”然后又下楼,出门了。

他把车停好后关上车库,然后一直在外面溜达,直到安妮特叫他进来吃晚饭。

这顿饭和以往的一样,还是那么完美丰盛,就像一件艺术品一样。不过这次更加令人愉悦,吃饭时安妮特似乎回到了以前的样子,开朗、健谈、笑容明媚。虽然那条狗直接躺在她去厨房的路上,一动不动,她也毫无愠怒,只是绕过去。

饭后,他们一如既往地在客厅喝咖啡。喝完第二杯,卡尔站起来,舒展了一下四肢,朝G.B.打了个响指,它随即便去了门口,眼巴巴地看着他。卡尔低头看着坐着的妻子,对她微笑着,刚想说话,却被抢了先,她一脸关切地看着他。

她说,“卡洛,你好像状态不好啊!……我想你可能工作太辛苦了!要不就别出去了?”

卡尔却不听她的,“没事我很好!”他说着还弯下腰来亲吻她的额头,然后走到门口出去了。

G.B.在前面蹦蹦跳跳,他吹着口哨,走下门前陡峭的斜坡,来到坡道缓和的步行街。

他迈着稳健的大步子,走了不到五百米,就开始摇晃了,踉跄了几步之后,彻底停了下来。他无法站稳,扶了扶额头,头上满是黏稠的汗水。他摇摇晃晃走到路边,在草地上坐下,双手支着脸。黑暗中,一个巨大的黑色物体突然出现,用湿漉漉的鼻子蹭着他。他喃喃自语了几句,把双手从脸上拿开按在胃部,头低向两膝之间,呕吐起来……

老帕里正坐在客厅里,膝盖上放着一本书,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个杯子。门廊外传来一阵抓挠声,接着是一连串短促、低沉、急迫的吠叫声。他站起来,引得沙发嘎吱作响。来到门前,打开门,他朝那条狗鞠了一躬,咯咯地笑了起来,大声说道,“真荣幸见到您,萧伯纳先生!”那条大狗却打断了他的笑声,用牙咬住他的衣角,开始把他往外拽,动作不算激烈,但很急切。

“怎么了,孩子?”帕里问道,随后就朝着那狗示意的方向去了,不一会儿就看见了路边病恹恹的卡尔。

卡尔已经不再呕吐了,他坐直了些,但身体还是颤抖得厉害,整个人虚弱得像只小猫。看着他的模样,帕里很是震惊,便询问起来。卡尔含糊地回答着:“……现在没事了……真是不好意思……刚刚只是胃不舒服而已。”他强迫自己笑起来,却发出了一种细微而可怕的声音。他说:“我没喝多,一会儿就好了,不用烦神。”

然而,帕里还是得烦神。他看清了卡尔的脸——苍白憔悴,带着诡异的青绿色,还泛着一层油光。他还是费力让眼前这个大个子站了起来,想办法把他带进了屋里,让他半坐半躺在沙发上。刚毛犬的黄色眼睛全程注视着。

“谢谢,谢谢……你真好……”卡尔小声说道,又倚回沙发上,闭上了眼睛。

“等一下。”老帕里说。他走到门厅处打了个电话。十五分钟不到,一辆车就停在了门口。温盖特医生提着包进门,向他们走来。

卡尔表示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他已经好多了,虽然脸色还是苍白,但至少恢复了一些。他又尴尬,又不好意思,心中很感激老帕里,但显然对这一番折腾感到心烦。G.B.待在他的脚边,他努力坐得很直,坚定地说:“你们看,我真的好了!可能只是食物中毒而已。”他看了看帕里,又看了看医生,“真是太谢谢你了,帕里,为我做了这么多。也很感谢你赶过来,汤姆,不过——”

“不过什么不过!”温盖特打断了他,在他身边坐下,握住他的手腕,摸了摸他的脉搏。“你吃了什么东西?”

卡尔咧嘴笑着,有些刻意,“晚饭比你们吃得都好,啊!我午餐在外面吃的,也许就是午餐出了问题!我和安妮特去了山核桃餐厅,我吃了炸虾,两份!汤姆,我敢说就是因为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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