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居奇遇
作者: 〔加拿大〕史蒂文·海顿詹娜和贾斯廷把汽车停在她住所前方的联合大街上,两人的膝盖绕着汽车手动挡,靠在一起,他俩在车内说着喁喁情话,卿卿我我,车窗玻璃内侧蒙上了一层雾气。“我们最好就此打住,”她说,“现在我该走了。”此时是凌晨一点,周四夜晚已成了周五凌晨。成群结队的学生喝得酩酊大醉。到目前为止,还没人经过那辆汽车。嗨,把车开到彩鸿酒店,伙计!在这样的夜晚,接下来可能会发生以下的事情——有一次,一只强有力的手使劲捶打着汽车引擎盖;还有一次,有人砸碎了副驾驶座旁边的车窗玻璃,当时窗玻璃离她的一只耳朵只有三十厘米的距离,贾斯廷正用手抚摸着她的头发,他的手指突然僵在那儿动弹不了了。
他告诉她说:“我不能错过这部分。”
“我真的该走了,贾斯(贾斯廷的昵称。——译注)。”
周五是她的“噩梦日”,她目前在一家高档咖啡馆兼酒馆担任经理,每天两班倒。每周四晚上,她坚持要单独睡在自己的住所。他觉得睡觉并非真正的问题所在。这似乎是一种表示自立的老规矩,他明白她会严格遵守这个老规矩,她已经明确宣布她会坚持等到过了新年之后,他俩彻底搬到一起合住为止。每个星期的其他夜晚,他俩要么睡在他的住所,要么睡在她的住所。他俩将来会搬进一座平房,平房经过暴风雨雪的侵蚀,用维多利亚式的实心红砖砌成,卧室三间,硬木地板。这座房子所在的社区吸毒成风,此地正逐渐被波希米亚人和年轻的上班族占领。贾斯廷和詹娜介于这两种人之间。他俩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声称,三月份计划乘飞机到拉斯维加斯去登记结婚。
这些互不相连的周四夜晚,如此具有象征意义的痕迹(在他看来),一点一点将他撕成碎片。他可以接受她的一切,再多也不嫌多。他之前从未身处过这种境地——他爱得比其他人爱得更深,而且对于爱情他甘冒生命危险。起初事情并非这样,接着就成了这样,然后又不是这样,现在又成了这样,后来更是这样。他觉得这必定是好事一桩——这是欲望天平在来回摇摆——他会试图绞尽脑汁找出这桩好事究竟好在何处,互惠互利和互依互存这两个词会从某个地方冒出,还有“婚礼舞蹈”的念头,他觉得可能在某个地方读到过,没错,他确实读过……他开始浮想联翩,无法长时间专注于这件事,他只想要她的身体再次贴近他的身体。就目前而言,似乎不可能有过分举动。
“好吧,”他说,“我明白。”
“明天见,贾斯。”
“很好。”
遥远的某个地方,传来了大学兄弟联谊会男孩们狂吼乱叫不成曲调的歌声。听上去,感觉他们正朝这边走来。在这个城市生活,人们可以终身享受社会福利,同时这里充满了精神病患者,令人感到可笑的一个现象就是学生“贫民窟”。在某个周末夜晚,学生“贫民窟”可能像市中心以北的任何一所贫民窟或者战争时期更靠北面的那些建筑一样危险。她双目圆睁,透过雾气蒙蒙的挡风玻璃凝视着车外。她的眉宇之间竖着一道皱痕,她身体疲倦时,皱痕就会加深。那是道很硬的皱痕,要是没有它,她脸部连一点线条都没有。
“那是什么?”
男孩们似乎走得离他俩越来越远,也许他们转头向南朝湖边走去了。接着传来另一个声音——是一部手机嘟嘟嘟的单调铃声,好像就在车子后方。他俩仍然松散地拥抱在一起,掠过各自的肩膀回头向车后方张望。有个人影正站在车子右侧保险杠旁边,像是透过磨砂玻璃看到的样子。
“什么?是的,但我现在不能说话。好吧,我正要去。什么?是的,我想是那样。”
“我得走了。”她说。
“我陪你进去。”
“好吧。”她说。但她身子坐着未动。
“五分钟后给你打电话,”那声音听起来笨拙洪亮,嗓音却压得很低,“是我打给你,不是你打给我,明白吗?”保险杠旁边的阴影不见了。驾驶座旁边传来一阵敲击车窗玻璃的声音,一个庞大笨拙的身影赫然出现在车门外。贾斯廷用脚踩住离合器,拧了一把点火器上的车钥匙,但没扭动。他腾出另一只手,在车窗玻璃雾气上擦出一个洞。作为一名中产收入人士,他讨厌这种敲车窗玻璃的无礼行为,对凌晨一点钟这个蹑足潜踪的身影更为讨厌。
“把车门打开。”一个粗鲁的声音叫道。从车窗雾气上的洞向外看不到人脸。贾斯廷扭动了车钥匙。
“不要发动车!”
“贾斯,他手上有东西,别发动车!”
“我可不跟你们闹着玩——把该死的车门打开。”那个男人用枪口啪啪啪地敲打着车窗玻璃。手枪后面出现了一张脸——路边钠灯照射之下,露出了一张麻子脸,面色如月,两只眼睛大而空洞。那人头戴一顶棒球帽,帽子尺寸相对脑袋显得过小,两只耳朵后面披着长发,上唇蓄着黑色翘八字胡。
贾斯廷慢慢地走出车子,两腿麻木,站在车旁,两只眼睛盯着那个八字胡。那人把手枪顶到贾斯廷的胸口。这是个身材高挑,体型健硕的男人。贾斯廷脑海中某个毫不相干的区域浮现出意大利人拍摄的美国西部片中的群众演员——脏兮兮、胡须满腮,无关紧要的一名群众演员,下巴上还残留着被风吹干的、白霜般的一口唾沫。
詹娜从副驾驶座走出车门,他能听到她走出车子的声音。
“把钥匙给他,贾斯廷。”
“给你。”
“还有你的钱包,”那人说,“钥匙链看上去不错。还有你的包,太太。快点。”
“太太。”他说。贾斯廷把手伸到口袋里掏钱包。他的手指和身体都在颤抖,像是体温过低所致。那个夜晚天气并不冷——温和的空气从安大略湖向上升起,贾斯廷闻到了弥散在空气中的湖水味道,其中储存了整个夏天的热度。贾斯廷心里揣摩着,这个男人一双苍白的瞳孔扩张开来,这要么是冰毒的效力,要么是可乐饮料的作用,他再次意识到自己体内那个冷漠的观察家——那位科学家。尽管在生活中,他过于冲动,在工作中,他也是凭借直觉大步跳跃取得进步,而不是小心翼翼、按部就班。他不够专心致志,但精力充沛、直觉超准。获得博士学位两年了,他在大学从事医学研究,协助一项为期五年的胎儿醇中毒综合征的研究,这个城市从来就不缺乏研究课题。
手枪体积看起来很小,或许是把假枪,但他对武器的了解甚少。他交出钱包,然后突然本能地出于礼貌,把手从车顶上伸过去,从詹娜手里接过她的橄榄色小山羊皮手提包——是为了把手提包递给那个男人。詹娜额头的皱痕明显变得更加深陷,她瞪着一双碧眼,表情木然,如石头一般。脸上并未流露出恳求英雄救美之色。她看起来一脸茫然,愤恨不已,他不知道她这是在针对谁。
那个男人坐上了车。贾斯廷仿佛在等待那人把自己打发走,那个男人拉上车门时,他站在车门旁边。“把你那边的车门也关上。”那个男人告诉詹娜——他的声调变得更细,声音更大。她把车门使劲一推,车门弹了回来——汽车安全带扣卡住了。“别那样摔门!”他喊道,对于詹娜的无礼举动,他正极力维护着他刚到手的这份财产。她关上了车门。贾斯廷和詹娜身体像是冻僵了一样,两个人在车顶上交换了一下眼神。那个男人正试图发动汽车。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贾斯廷两条腿显得僵硬,如同踩在高跷之上,他的身子绕过车身后方,慢慢朝詹娜挪动——詹娜往后退,仿佛是要远离他,尽管更可能是在朝她所居住的楼房大门走去。
那个男人甩开车门,大声喊道:“这车什么东西啊,伙计?”
“沃尔沃,沃尔沃二四〇。”
“我是说这车什么毛病?”那个男人从车里跳了出来,摇摇晃晃站在车门口,现在和他俩隔着车子相对而视,那双眼睛冰冷清澈,但心不在焉,可能他也喝醉了。他喘着粗气压低声音,手里的枪在空中上下晃动。贾斯廷环顾四周,街上空无一人。
“我不知道,”贾斯廷说,“这车是手动挡。你不开手动挡吗?”
他想着生活在城市的男人都会开手动挡,小型卡车之类的也应该都会开。那人眉头紧锁,仿佛内心正进行着一些思想斗争。没错,他也喝醉了。
“你为啥刚才不告诉我?”
“嗯。”贾斯廷吓了一跳,这个词淹没在他所呼出的空气之中。
“我不会开他妈的手动挡!”
“哦,”贾斯廷说,两眼盯着那人手中晃动的手枪,“很遗憾。”
“我很少开车。”那人说,样子显得比之前安静些。
“没关系。”贾斯廷说。
“请丢下车子离开吧,”詹娜说,声音单调,像是录制好的电脑合成的声音,“你已经拿到我们的东西了。”
那人的手机像警报一样响了起来。
“待在那儿别动,你们俩。”
手枪影影绰绰地在贾斯廷和詹娜身体之间来回瞄着,贾斯廷想缩短和詹娜之间的距离,同时身体尽可能保持不动。那人把手机贴近自己的耳朵。詹娜僵在那儿,她性子急躁,属于好动型——如此僵在那儿的样子不像是她平时的作风,她俨然一尊蜡像。
“没错,但我说过我会回电话。怎么样?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东西没来,你自己给他们回电话!我知道,我知道,这就是为啥我说不要再用他们了,明白吗?是的,没错。这次菠萝只放一半,对吧?不要再给我打电话。我可能需要更长时间,现在我没车。不,我现在不想。我会处理的。”
他把手机插到自己的夹克口袋里,看了看自己身体的两边。
“你们俩到后备箱去。”
“你说什么?”贾斯廷说。
那人把车钥匙往车顶上轻轻一扔。钥匙从车顶一侧滑落下去,当啷一声掉入路边树叶和腐烂的橡树果实中。
“快点儿!”
“你尽管拿走我们的东西,你没必要——”
那人显得有些慌乱,双手紧握手枪,两只胳膊伸直,把手枪放在车顶上对准他俩,就像一名警察站在警车后面,将警车作为路障似的。他俩可能会在一秒钟之内被他开枪打死,要是那样的话,贾斯廷咽气之前看到的残像会在黄金时段的电视节目中播出。
“把后备箱打开!”
“好吧。”
“我现在他妈的得走了。”
贾斯廷目前的头脑和视力依旧清晰得离奇。他弯下腰找到钥匙,站起身来,端详着手中的钥匙链。那是一个小巧玲珑的塑料制品——歌星猫王的半身像。这是在上一个情人节时她送给他的礼物。他走到车子后面,打开后备箱。不过,这还不至于太糟吧。总会有人经过这里,和其他车子后备箱相比,这辆车的后备箱还算宽敞。那家伙没有把他俩带进小巷子开枪杀害。虽然贾斯廷今晚忘记把自己的手机带在身上了,但他知道她带着手机,她总是机不离身,也许现在不在她的手提包里,有时她会把手机放在她自己的夹克里。
“我不进去。”詹娜说。
“进去。”那人低声说。
“不,我不能,拜托。”
“詹娜,拜托。”
“你住嘴!”她私下里对着贾斯廷嘘了一声,两眼中充满了愤怒。
那人用一只干瘦的手臂把她推向后备箱,她倒抽一口气。贾斯廷一掌推向了牛仔夹克里面凹陷的胸膛——想都没想就这么干了。那人挥舞着手枪,用枪托在贾斯廷的头部一侧重重地给了一击。他坐在后备箱里面时,看见一幕蓝光,听到嘶的一声,就像静电或者打开一听易拉罐啤酒时发出的声音。骨头里有一种难受、寒冷加恶心的感觉,这种感觉沿着他的脊椎骨一直往下,直到他的各个脚趾。他精疲力竭,收起他僵硬的双腿,乖乖地蜷缩到后备箱里面。她跟着他爬进后备箱时,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哀号。“不,我不要进去,”她爬进后备箱时说,“我做不到,拜托。”
“快进。”贾斯廷和那男人异口同声地说。“现在只需挪动一下你的一只脚。”那男人告诉她说,他的声音仍然很平静,却换了一种说话方式,也许是恢复了平静,也许是在说服,像是为了达成某种谅解。后备箱里面很深,随着砰的一声响,后备箱的盖子关上了。一秒钟后,一阵脚步声跑远了,前脚和后脚之间的声音隔得很长。贾斯廷在心里勾勒着,把想象的画面投射在周围密不透风的黑暗之中,那个男人正沿着联合大街迈着大步狂奔,垂着两只长胳膊,简直就是个猿猴模样,嘴巴松弛,在耷拉的八字胡下喘着粗气。在政治文明的社交圈子里,人们并不用废物或者垃圾这样的字眼来形容那些遭受痛苦之流——诸如瘾君子、假释者、世代穷人——他们让北城区看起来好像不属于这座有着“石灰石城”雅称的加拿大古老首府,而更像是密西西比州杰克逊市的贫民窟。但目前他怒火中烧,想起了这些字眼以及他本该要做却还没做的事。在今后的几周里,他心里会想着该去做什么事,就像拍电影一样回放之前的场景,然后重新剪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