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国元和他的兄弟

作者: 马淑琴

这是一群“前脚跨出大门,后脚就不准备再跨进大门”的勇者在山河破碎时献出的热血与骨气,斯人已逝,精神永存!今年是抗日战争胜利80周年,且看心怀敬畏的写作者如何躬身进入这段并不久远的历史,从岁月的尘埃中掘出勇者们曾经的惊心动魄与血色辉煌。

引子

岁月的风霜掠过漫漫六十四个春秋,时空沿着来路退到一张脆薄陈旧的纸页上。这是1960年5月4日的《人民日报》,第8版左下角,一则圈在黑框里的“讣告”吸引着读者对于一个生命的关注:

北京水利水电学院院长、党委副书记魏国元同志因病医治无效,于1960年5月2日5时正在北京医院逝世,享年五十四岁。现停柩于嘉兴寺殡仪馆,兹订于5月5日上午10时举行公祭12时移灵,八宝山革命公墓安葬,其生前友好如有送挽联花圈者请送嘉兴殡仪馆。

下注魏国元同志治丧委员会名单,两位主任委员分别是李葆华和刘澜波,委员有于忠、王森、彭城、冯仲云、李伯宁、张季农、钱正英等26人。李葆华是中国共产党早期领导人李大钊之子,时任中共中央委员、国家水利电力部党组书记、副部长;刘澜波时任中共中央候补委员、国家水利电力部党组副书记、副部长。

五十四岁,刚逾英年。这光阴里存储了多少刀光剑影,经历了多少鏖战风云,从平西到京西的那些连绵不断的大山应该知道,永定河与清水河在青白口村边流过,汇成的那股孕育了京城的劲流应该知道。

64年过去了。我和他的女儿云平姐到西郊一个特殊的社区,去拜谒他的英灵。

夏日阳光把长安街西延线照得明丽并舒畅,路北一座肃穆的院落,门楣一排金色大字:“八宝山革命公墓”。院内整洁清新,一条南北通道缓缓延伸至前方半坡,松柏的浓阴覆盖道路两边的墓地,郁郁葱葱。循着地址,找到了路西二墓区夜字组。没想到,此排第一家竟是闻一多先生。戴眼镜、叼烟斗的闻一多头像镶嵌在墓碑上方,颇为生动。下方是中国民主同盟中央委员会写的碑文。虔心拜过这位英雄的文学家,耳边响起他最后一次演讲的铿锵。

向西不远就是魏国元墓。最为醒目的是墓穴之上那枚中国共产党党徽,以及半圆的碑顶之下,那颗红红的五角星。墓碑上方嵌半身照,穿深蓝色中山装、戴着眼镜的魏国元文静而深沉,像家乡的永定河水,深沉之下藏着波澜壮阔。碑中间书:魏国元同志之墓。落款:北京水利水电学院,一九六○年五月五日。碑下墓前,另有一块魏国元夫人周振玲的碑。此刻,我和周围的大树一同朝拜,像是拜会一位生者,以深深的崇敬之情,瞻仰、凝望和诉说,向着这位杰出的革命先辈,也是令人骄傲的乡人鞠躬致敬。

不用陈述碑阴镌刻的碑文了。这里的64个春秋是多么静默和漫长,已超越墓主人生前的54载时光。我们要做的,是防止和医治遗忘,是从岁月的尘埃中掘出并捧起他曾经的惊心动魄与血色辉煌。

“一元春药铺”和“烟袋锅胡同3号”

魏国元于1930年参加了区长训练班,成为宛平六区的区长。任职后积极工作,因乡绅排挤,被调至七区。又因建农会时被列为土豪劣绅的舅舅等人抵制,任职受阻。随后到北平“醒群通信社”当记者。通讯社解散,经同乡介绍,在大兴国民党部谋到一份小职,因政治倾向与国民党不合,辞职后回到故乡,用自家房产与崔显芳和贾汇川(均为地下党员)办起青白口高小,在学生中传播进步书籍和革命思想。由于贾汇川的联络和汇报,上级党团组织到青白口发展党团员,成立了中共宛平临时县委,魏国元任共青团宛平县委宣传部部长。为隐蔽,成为党团组织活动中心的青白口高小转移到田庄。贾汇川调冀东,中共河北保属特委派来马建民(著名作家杨沫的丈夫)继续开展工作。在田庄高小,成立了宛平西部山村第一个党支部,张又新任书记。

魏国元在北平结识了“少共”团员庞勉,相互配合地下交通工作,二人建立了深厚的友谊。

1933年春,中共宛平县委正式成立,中共河北省委联络员沈予在青白口主持了中共宛平县委成立会议。赵铭鑑继续担任县委书记,并兼任村党支部书记,魏国元被任命为团县委副书记。夏天,魏国元和弟弟魏国臣等团员转为中共党员,此后,魏国元任中共宛平县委宣传委员。青白口、田庄、沿河城、黄土贵等地又发展了一批共产党员,党的组织不断壮大,这年冬天,魏国元担任中共宛平县委副书记。

为了方便开展党的工作,魏国元把自家国杰、国臣两个弟弟和一个亲戚合伙经营的,已成为团县委联络站的“双合堂”杂货铺看了又看,打起了主意。

一个阳光明丽的日子,青白口南街鞭炮齐鸣。魏国元家杂货铺“双合堂”的牌匾不见了,被一块闪着新鲜光泽的“一元春”的药铺牌匾所取代。除了魏家四兄弟和合作的亲戚付仁杰,还有外村的崔显芳、师永林、高连勇等都在忙碌中庆贺“一元春”药铺的开张,并各自进入角色。魏国元是掌柜的,崔显芳是坐堂医生,高连勇是学徒和伙计,负责抓药和打杂儿。沿河城的师永林时常往来,帮助管账,魏国杰和先前合伙的傅仁杰依然里外忙活着。

药铺后边是一座四合院,东房三间属魏国元家,其他归属魏姓本族。“一元春”药铺的房子连着院里的东房。临街房子的货架上仍旧摆些日用品,里边大东屋则新添了布满小格子的中药柜,各种中药既是“一元春”的内容,也是更深层次的隐喻。来人看病都被请到较为隐蔽的里边东屋,进行病患之间的“交流”。从这时起,“一元春”药铺就成了中共宛平县委的秘密活动和联络中心。

时而布鞋长衫,时而西装革履,“一元春”药铺的掌柜魏国元,有时骑马,有时乘车,三天两头进城,购药谈生意是再正当不过的理由。城乡往返机会多了,北平与平西山区地下党组织的联系更加快捷和紧密。

魏国元在与北京姑娘庞勉的接触中,感情不断升温,越发觉得应该有这样一个志同道合的人生伴侣。但青白口老家的原配夫人虽是没文化的农家妇女,又是从开始就抵制的包办婚姻,但时间长了,就像一棵嫁接的树,已经长到一起,并且结出果实,如再分开就是两个伤口的鲜血淋漓。但战友似的相互理解和信任在痛苦的煎熬和折磨中淬火,魏国元与庞勉正式结合。新婚后的庞勉来到北大宿舍,经请示她的上级,1934年初和魏国元回到青白口。一个月后,庞勉又返回城里,向上级汇报了平西山村青白口的情况。带庞勉回乡之前,魏国元向母亲汇报了和庞勉结婚之事,母亲同意了这桩婚事,让儿子把新媳妇带回家,但提出不许和原配离婚。

魏国元与庞勉频繁往返于城乡,进城后到指定地点与马建民等地下党接头。

赵登禹路西,西四北五条西口对面有一条死胡同,原称燕代胡同,渐渐地被叫成了烟袋锅胡同。魏国元到此胡同接头,路过石老娘胡同(今西四北五条)西口的“老妈店”,结识了路边“缝穷”的曹婶子。曹婶子原是平西淤泥坑村人,一家人逃荒到了北平,在烟袋锅胡同3号给到外地做买卖的一家看房,并负责出租。魏国元来到了她家借住的小院儿,租下了这里的房子。魏国元认为,与上级党组织的沟通和人员往来,以及今后工作的拓展,都需要在北平城里有个合适的联络点和落脚点。这里,再合适不过了。

自打租下烟袋锅胡同3号的房子,魏国元和庞勉,魏国杰和魏国臣,师永林和高连勇等人,不断地到这里来,北平城里的同志也不断从这里被送出。魏国元看准时机,逐渐向曹家婶子一家渗透着他的主张和目的。他对曹家婶子说:“咱老家成立了‘穷人会’,就是为穷人撑腰的组织。到这里来的人都是‘穷人会’为穷人办事的。”曹家婶子一听,爽快地说:“我们家就是地地道道的穷人,穷人都是一家,有什么事尽管说,我们全家都不会含糊。”从此,这烟袋锅胡同3号院,就成了地下党的联络点和活动站,发挥着越来越大的作用。

沿河城深山造枪

从东斋堂到沿河城共三十里地,弯弯曲曲的盘山路要经过四个村子,分别是:白虎头、牛占、林子台和王龙口。白虎头是第一个村子。八区的共产党员宋文明是白虎头村人,在黄村当教师。他的业余爱好是鼓捣枪,常从外边带回一些破旧枪支,然后到马栏村,叫他姐夫巧炉匠艾大国给修理。为出行方便,宋文明把家从白虎头村搬到了东斋堂村的贾兰波家。住到一处,宋文明逐渐了解了贾兰波家庭和他个人的情况,开始给贾兰波讲革命道理,灌输先进思想,还经常带着贾兰波去打枪练瞄准儿,有时还到西斋堂城墙外画目标,练打靶。一天晚上,宋文明带上贾兰波,到大寒岭突袭保卫团,抢夺枪支。行动失败了,斋堂城墙上贴出了国民党宛平县政府“捉拿共匪宋文明”的通缉令。宋文明不能去黄村教书了,只能隔三岔五在夜里悄悄潜回家。

青白口“一元春”药铺,魏国元的二弟魏国杰正帮伙计高连勇在柜上支应。药铺后边的四合院,西房和北房之间有条小胡同,沿着小胡同往后走,右边有个小后门。进小后门,是魏国元家居住的套院儿。院里的北房和西房各三间,还有两间小西屋都是魏国元家的。此时,赵铭鑑、魏国元、魏国臣、崔显芳、张又新,还有沿河城党支部书记师永林,正在小西屋商量事儿,称得上是一次中共宛平县委会议。魏国元先给大伙儿讲了在北平城里见到马建民,看到《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临时中央政府宣布对日战争宣言》的主要内容,重点传达了他抄录的一段话:“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临时中央政府特正式宣布对日战争,领导全中国工农红军和广大被压迫民众,以民族革命战争,驱逐日本帝国主义出中国,反对一切帝国主义瓜分中国,以求中华民族彻底的解放和独立。”详细地讲了他和弟弟魏国臣、师永林三人到沿河城约见八区宋文明的情况,提出在沿河城秘密建立枪支修造所,为武装斗争积蓄力量。所有人都知道,这弄不好就是掉脑袋的事,但为了抗日,必须把脑袋掖在裤腰带上干。

一天夜里,宋文明潜回家,把贾兰波叫出屋,交代了一项任务。没过多久,沿河城街上,新开了一家首饰铺。走进沿河城德胜门,过了老槐树和古戏台,就见街南一溜高地基、青砖灰瓦的房子,墙上挂出一个“宝立成首饰铺”的牌匾。因房子地基高,村民称这家首饰铺为“索家银楼”,掌柜的就是年轻的贾兰波。原来,房子的主人是村长索振宝,村长又是贾兰波妻子的姑父。首饰铺开张了,几个村妇正兴致勃勃地围在柜台前,选着自己中意的首饰,小老板殷勤地支应着。这里真正的职能却是为魏国元等筹划建立的枪支修造所做联络站,并帮助党的活动筹集物资和经费。

从首饰铺往里走,有家铺子叫“正名堂”。此时,沿河城的村长村副们都聚集在此,听一个人在讲话:“日本人飞机大炮的打咱们,咱空着手能抵抗吗?如今咱们要想不受小日本儿的欺负,手里必须有枪!枪杆子硬了,腰杆子才能硬!”“国元说得对!叫大家来,就是商量造枪的事。”沿河城党支部书记、副村长师永林接过魏国元的话茬儿。村长村副都很认同魏国元的主张,积极支持,并为造枪创造条件。决定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还可出骡子驮脚,师兆德、师义路、索振河、索振芳等还为造枪入了股,在正名堂设立财务账。

会后,魏国元住在了师永林家。天一亮,两人吃过早饭,顺着河边小路往幽州方向走去,然后西拐,进了狮子沟。大山之中,山峰与沟壑同时降临,构成一浪接一浪,大潮如海的气势。狮子沟是沿河城西北一条较长的山沟,沟口有两块大石头,酷似一对狮子。长长的山沟里虽散落着老虎港、碾台、上达水、檀木沟和泥皮村五个小村儿,仍显得空荡和荒寂。顺着山沟往里走,能通到斋堂。师永林带着魏国元,来到沟岔里的一处山洞前。山里人管山洞叫“石塘”,因石塘常有野鸽子栖息,故称“鸽子石塘”。两人刚攀上石塘边一条荆棘覆盖的陡峭小路,一群受了惊的野鸽子呼啦一下从石塘里飞出来。钻进这处鸽子石塘,魏国元像是发现新大陆,惊喜地说:“底下一点看不见,这里边还真不小啊。”师永林笑着说:“怎么样?咱们在这地方造枪,甭说日本鬼子,就连真鬼都找不到。”

魏国元和师永林怀揣一份共同的认定,兴致勃勃地从狮子沟出来,到河边渡口去找索振勇。索振勇是一个帅气干练的小伙子,水性如鱼,他的家在对岸的佛岩村。从河边能看到对岸东北方向的山梁上,一块巨大的山石,酷似一尊坐佛,凝望着永定河大峡谷。所以,山后的小村就叫“佛岩(nie)”。永定河水很大,从峡谷里流过来,翻滚的浪头撞击着河东的山岩和卵石,发出清脆的响声。渡口有个大笸箩,这是索振勇驾的“船”。“国元哥,走,家去吧。”索振勇顺势把笸箩推进河里,他拉住拴在笸箩边的一根绳子,先让魏国元和师永林进了笸箩,然后轻轻一跳,稳稳地落在水中晃动的笸箩里,操起两把木锨似的桨,熟练地划起来。笸箩是柳条儿编的,本是装粮食的器具,却被河边的人们开掘出船的功能。开始在水里转圈儿的笸箩在水手的驾驭下,一步一斜地向着河对岸靠近。“这手绝活儿,离了振勇还真不行。”师永林夸着大舅子。“谁熟了都行。这笸箩也结实,固安县的朋友送来的。开始咱们去买,后来人家每年都给送。编得密密实实,水一泡,一点不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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