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步的游牧者

作者: 张翎

编者按:近年来,跨文化交往备受瞩目,在世界中写作已成常态,从2024年第10期起,本刊开设了“到世界去”专栏,约请著名作家撰写在异国他乡的文化经验,以飨读者。本期推出著名作家张翎的走进东非散记之四。

在非洲地图里,肯尼亚的形状像一只乌龟,头探进南苏丹,尾扫进印度洋,左手勾住乌干达和坦桑尼亚的边界线,右手插进埃塞俄比亚和索马里的接壤之地。在这块状如乌龟的土地上,聚居着40多个特色分明的民族。很遗憾,我那个筛孔巨大的记忆之网只留住了两个名字,一个是基库尤,另一个是马赛。记住基库尤的原因很简单:它是肯尼亚最大的种族。根据2019年人口普查数据,基库尤族占全国总人口17%强。《走出非洲》电影里的女主角原型凯伦·布里克森所经营的咖啡庄园,就建在基库尤人聚居的土地上。当年凯伦为基库尤孩子们建立的学校、她恳求英国总督为基库尤人保留的居住地,经过多次城乡规划改建之后,如今已不复存在。但凯伦作为殖民时代的一个历史文化标志,依旧和基库尤的名字密不可分。

而记住马赛人的原因则更直接自然——我们游猎经过的路径,从与坦桑尼亚接壤的安博塞利国家公园,到阿伯德尔国家公园,经东非大裂谷到纳库鲁和纳瓦莎湖区,最终抵达马赛马拉大草原,沿途的土地居多是马赛人的聚居地。马赛人居住地的中间有赤道横穿而过,一个行走中的马赛小贩,完全可以大言不惭地对人夸口:我的左脚踩在北半球,右脚却还留在南半球。

游猎从欧美贵族和探险家的私人癖好,衍变成为全球游客的热门度假项目,马赛人自然而然地被推到了旅游商机的聚焦处。根据2019年的人口普查数据,马赛人只占肯尼亚总人口的2.5%左右,但是他们的聚居地,却遍及将近30%的国土——这还是英国殖民者对土地重新划分之后的状况,先前的马赛地盘远比今天辽阔。社会历史学家对这个不成比例的现象自然会有专业复杂的解析,但在我这样的门外汉眼里,道理却是一目了然的:马赛人是游牧民族,游牧者的天地是旷野和草原,都市于他们而言只是樊笼。

谈到“游牧”这两个字,我们的脑子里一定会浮出一串联想:蓝天、白云、草原、帐篷、马背、牛羊……这些画面,是书籍和电影塞给我们的。年复一年,画面层层加叠,就成了无法轻易抹除的记忆油垢,我们渐渐以为世上所有的游牧民族都符合这个模板。可是这个游牧民族不一样。首先,马赛人不住帐篷,他们住的是用泥土树枝草叶和牛羊粪混合物建成的土屋。再者,与世上大部分游牧民族不同,马赛人不骑马。他们和他们的牛羊一样,用双脚覆盖土地,从一片原野走到另一片原野,寻找新的水源和牧草。他们是人类世界里的角马,随着季节变更而徒步迁徙。

最早的时候,他们是赤脚行走的游牧者。后来现代文明追上了他们,让他们穿上了鞋子,但他们的鞋子居多是露趾的简易凉鞋——在游猎区居住的马赛人里,我几乎没见过穿袜子的。再后来,城镇里出现了骑电摩托的马赛男人。在马赛县城里,我们看见一辆超负荷的摩托车,在我们的越野车边上惊鸿一瞥风驰电掣地经过。直到遭遇红灯拦截,我们才看清了摩托车上驮的“货物”:一个马赛男人,两个十余岁的马赛男孩,还有两只夹在三个人中间的大肥羊。羊被挤成了两坨扁平的脏棉花,大人孩子和牲口却各自安然。我们不约而同大笑出声,惊叹空间这个词可以像高强度的橡皮筋那样被拉扯到这样的极限。

马赛作为一个民族一种文化一门语言一种社会历史存在,是一项值得仔细分类钻研的学问。考古学家、社会学家、殖民史学家、地理学家,甚至语言学家都有许多可说的话,但那不是我能插得上嘴的话题。一个仅仅在肯尼亚待过三十一天的旅行者,面对这样一个深奥广博的话题,岂敢不知深浅地随意发表见解?尽管那三十一天里,每一天我的触角都竖得像尖针,无时无刻不在触探我的脚所能涉及的每寸土壤。在马赛民族的话题上,我连引用文献资料都感觉战战兢兢,因为不当的引用也是一种谬误。但是一个旅行者总是可以表述印象的。印象是主观的,纷乱无序的,不需要规则和参照物来做规范。印象为观察者所独家拥有,只分深浅而无对错。在形象思维的王国里,观察者的眼睛是独一无二的存在,它是国王的同时也是子民,它既是视野也是声带,它在扮演演说家的角色时,同时也是聆听者。在这个王国里,观察者拥有自己的词典和法典,可以理直气壮地张扬自己的偏颇和主观。

马赛男人给我留下的印象是鲜活的,至今闭上眼睛,脑子里还会跳出他们的身影:高瘦,挺直,身穿色泽艳丽的民族服装,手里似乎永远握着一根木棍——也许是牧羊杆,也许是取火用的树枝。即使在群体里,他们依旧显得孤独。在荒草和泥路交织的背景里,他们让我想起芦苇。

游猎途中见到的马赛男人,几乎从不和女人走在一起,也很难看见他们与孩子同行。草原上的马赛男人最常见的同行者是另一个男人,或者一群牛羊。我们的越野车常常会遇见牛羊横穿土路的场景,长长的队伍,似乎没有一个明确的目的地,主人的方向就是它们的方向,慢悠悠地移动着,带着一股置身于时间之外的懒散。这种时候,哪怕是最鲁莽的司机也会停下车子,静静等候牛羊的长队过完。焦躁无济于事,因为这里的牲畜完全无视人的存在,窄路相逢的时候,让出路权的永远只能是人。

马赛的牛羊身上,都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土。记得儿时唱的一首民歌里,有“蔚蓝的天空,洁白的羊群”的歌词,这在马赛草原只能是一种美好的想象。马赛草原万物的形状和颜色,都是尘土和光线联手定夺的,物种本身无可置喙。马赛草原上没有纯色,色谱里所有的颜色到了这里,都变得厚腻沉重。很难用素描、水墨甚至水粉来表现马赛风情,唯一能勉强撑起这里的颜色重量的,恐怕也只有油画。

马赛人衡量财富的单位,是牛羊的数量。婚嫁的聘礼,也是以牛羊为计。马赛是多妻制民族,有一次,我和一位马赛人聊天,问他:在他们的部落里,是不是“钱越多的人”(people with more money)妻子越多?他立刻纠正我:“你是说牛越多的人吧(people with more cattle)?” 每每回想起来,我还会忍不住发笑。在一个习惯用钱币或者不动产来衡量财富的社会里生活久了,我们已经忘了世上还存在着别的计算方法。当然,爱较真的人也可以反驳说:牛羊也是金钱购置的,世上每一条路都通往银行。

我们进入马赛村落时,才真正近距离接触到了这些男人。访问马赛村落,是每一个旅游团的固定项目,尽管因旅行套餐所选的旅馆所在地不同,团员可能会进入不同的马赛村落。我们抵达村庄,脚还没来得及点地,远远就已经看见一群身着马赛服饰的男人在停车场列队迎迓。我知道他们服饰的样式色彩和细节是大有讲究的,代表着不同的族群和身份地位。不过那是民俗学家操心的事,我最先被吸引的,是他们的声音。虽然导游已经事先告知会有歌舞表演,我临行前做攻略时也在短视频里见识过马赛人的歌声和舞姿,但他们真正开口的时候,我的耳膜瞬间被扎出了洞眼。最初的几秒钟里,我几乎感觉到痛楚。那是旷野之中动物的呐喊,人类的声带无法催生那般摧枯拉朽的力度。我听不懂歌词,不知道那是对祖宗的虔诚祭祀,还是发现新水源时的狂欢,抑或是出征前的殷殷送别?但我可以肯定,那不是求偶的情歌。

和他们的声带相匹配的,是他们的舞姿。舞姿在这里是个被惯性随意扯来使用的词,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跳姿。他们的舞蹈完全没有队形和姿势编排,而只是一个接一个的单人跳跃动作,除了腿脚,身体的其他部位几乎没有参与其中。这个人和那个人之间的差别,仅在于跳跃的高度和跳跃时双脚在空中的颤动幅度。我无法想象人类的腿脚可以造就这样敏捷灵巧的跳跃,他们更像是岩羚。

酋长引领我们进入居民区,他们生活圈中的那个圆心。他在村口站定,我们围着他站成一圈,听他介绍村落的情况。和世界上所有的旅游讲解一样,他介绍的内容大多围绕着一些数据和曲线,略扫一两耳朵,我大致就可以预见到目的。酋长很年轻,二十出头的样子,是内罗毕大学的学生。我更感兴趣的是他求学生活的具体细节。马赛村落和内罗毕大学之间相隔几百公里的路途,他是如何解决每日的交通?在一个没有自来水,没有电源,无法使用手机和电脑的生活环境里,他将如何完成他的学业?他毕业后,会留在内罗毕工作,还是回到游牧的生活方式?这些问题对一群沉浸在异国风情中的游客来说,明显不合时宜。我最终把好奇咽了回去,没有吱声。

接着我们受邀进入一户村民的住房。极为矮小的土屋,泥土和羊粪糊的墙,没有窗,采光靠的是墙上一个巴掌大小的窟窿,正合了中国文化中凿壁偷光的成语。泥土垒的床铺很小,一个成年男子只有蜷曲着身子侧躺,方可勉强栖身。屋里没有桌子椅子,只有一个小小的土台,上面放置着几样简单的厨具。这个土台,连同门外倚墙搭建的一口土灶,就是一个家庭全部的厨房设施。冬天的马赛草原天黑得早,孩子在哪里写作业?这又是一个哽在喉咙最终没有出口的问题。

门外和我同车的那对美国夫妇,正在向酋长讨要联系方式,热切地探讨着捐赠二手电脑和太阳能发电设施的话题,听得出来酋长的回应中带着几分礼貌的敷衍。我想起了导游和我说的话:“他们不缺钱。”国际非营利组织,肯尼亚政府,以及每天无以量计的国际游客,都在往马赛人的口袋里塞钱。但这是一群世世代代习惯于像角马那样迁徙的人,就像信风来的时候,船是一定要扯满风帆启程的,哪怕岸上有金山。迁徙是他们父亲的父亲、祖父的祖父烙在他们骨头上的印记,已经成为他们生命的基因,而现代科技则是把他们捆绑在土地上的绳子。金子铸成的枷锁,依旧还是枷锁。

酋长招呼来两个马赛汉子,给我们表演钻木取火的过程。两个男人低伏在地上,一个用手里的细木棍在一块钻了洞眼的木板上飞快地旋转生热,另一个则噗噗地吹着气,将初起的青烟渐渐催生成火苗。我看着这个冗长的过程,突然就失去了耐心。手机上显示的时间是2024年7月5日17:33分。在这个随手可以买到打火机和火柴的年代里,真的还有人需要用这样费劲的方式解决一日三餐所需吗?或许,这仅仅是表演给游客看的戏码?在周围一片惊叹声里,我感觉出戏,忍不住悄悄复盘方才进小屋参观时的每一个场景。在那间捉襟见肘的小土屋里,我是不是漏过了一小盒火柴,或者一只打火机,在某个不起眼的小角落,或者枕边的那片阴影里?对这个接近阴暗的想法,我深感羞愧。一个人可以靠意志来克制语言和行为,却很难掌控瞬间生成的一闪念。

我对这样的观光内容有些兴致索然。眼前的一切,不过是为游人设置的塑料场景,尤其当两个生火的汉子表演完毕,把取火工具强塞进我们怀里的时候。“20美金,只要20美金,你就可以带走一生的纪念。”他们说这话的时候,脸凑得很近。那一刻,我的失望抵达巅峰。我在苛责谁呢?我痛斥自己。保留和摧毁一种传统,同样都是烧钱的过程。马赛村口为观光车铺下的每一尺平地,歌舞表演者鲜亮服饰上的每一寸布,村落市场上五光十色的披毯背后的每一台织机,哪一样不需要金钱的推助?世上每一条路都通往银行,这句话的另一种说法是:银行是世上每一条路的起点。

我离开了参观的队伍,悄悄朝村庄深处走去。太阳已偏,一眼望去,通往村里的土路,树枝编织成的篱笆,篱笆上摊晒着的半湿半干的衣服,满地行走啄食的鸡身上,都蒙着厚厚一层土黄,我分不清那到底是泥尘还是阳光。一个非常年轻的女子坐在地上,撩起衣襟,正往一个婴儿的嘴里塞着奶头,身边围着几个略大些的孩子,应该都是她的儿女。树丛里闯出一个五六岁的男孩,见到我,站住了,把手指塞进嘴里,怔怔地看着我不吱声。一路往里走,每一户人家门前的泥台子上,几乎都坐着一两个孩子,有的朝我招手,有的向我做鬼脸,有一点点羞涩,却也没有羞涩过头,正是这个年龄的孩子本该有的样子。

再往里走,有一户人家屋里没人,木门紧锁,一个小女孩手里捏着一把沉重的钥匙,正在摸摸索索地开锁。我略微有点吃惊,不知道这些人家的屋里,到底还有什么可偷之物?我看见的孩子们身上穿的是T恤衫或者棉布连衣裙,大约都还小,还没长到换上传统服饰的岁数。暮色渐起,浓云漫过头顶,一群蝇子在越来越弱的光线里嘤嘤嗡嗡地围着我的脸躁动。这才是真实的,冒着烟火气的生活,不需要讲解,眼睛自己就认得路。

其实早在进村之前,我们就已经在路上见过了马赛的孩子。每天傍晚时分,当我们的旅游车驶进住宿地的时候;每日清晨,当车子离开住宿地开往下一个游猎点的时候,在小径拐入主路的那块小三角空地上,常常会站着孩子,一个,至多两个,很少成群结队。他们对着车子里的人跳跃招手,嘴里喊着一些我们听不清的话。有时,他们会追着车子跑,步如疾风。有一次,一个小男孩追着我们跑了很长一段路,才终于被车子甩下。我回头,看着后窗里那个手持一根树枝的小身影渐渐远去,最终变成灰黄色背景中的一粒尘土,便忍不住想起小时候在瓯江边上追海轮进港时的情景,那些水声船影承载着我童年时代对外边世界的全部遐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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