证明的迷宫

1

老伴走了5年后，我走出伤情，开始正视现实，考虑自己的晚年生活：我该怎么办，也即，我该怎么养老？

中国面对汹涌而来的“未富先老”国情，政府出台了很多政策，老百姓也在网上晒出了各自的民间养老方式：居家养老、抱团养老、进养老院、社区养老、子女养老……我在朋友们的建议下，考虑了自己的实际情况：老伴已走、单身一人、年龄已大、独生子女但在海外生活……和儿子商量后，决定去投奔孩子，儿子表示欢迎。

去国外长期定居，别的不谈，作为老人，我首先考虑的就是看病问题，老了多病，没有医疗保障，我在国外是看不起医生的。又有朋友建议说，去国外拿个长期居住证（绿卡），就会有医疗保险，看病就不用发愁了。于是就又去查如何才能拿到绿卡，知道了首先要按照准备要去的国家的要求，去递交长期居住的申请。

儿子是在澳大利亚，按照澳大利亚政府网站上的要求，我需要递交的申请文件有：

1.每个申请者的4张护照照片（白底彩色）。

2.所有申请者的出生公证原件一份。

3.申请者的结/离婚证公证原件一份。

4.申请者和子女关系的公证（澳洲子女的出生公证原件一份）。

5.所有申请者护照的个人信息页彩色复印件一份。

6.澳洲子女的PR签证（即在澳洲长期生活的子女的绿卡）或公民证复印件一份。

7.澳洲子女最近一年的水电煤账单（3—4张）。

8.户口本公证一份。

9.无犯罪证明一份。

除了以上，我自己又补充了两项我认为应该做的公证证明，一是关于驾照的，要有我在中国无交通违规的证明及公证。我在国内是有驾照的，过去澳洲后，我不想太麻烦孩子，想尽可能地自己的事情自己做，所以我也许会买辆车，这就需要我要有在国内无交通违规的证明及公证。中国的驾驶执照，现在国外许多国家都已经有效，但必须还要考一下所去国家的交通规则；而儿子又告诉我说，现在澳大利亚，已经有了用中文就可以参加的交规考试了。

二是老伴已经过世，原第3项中的“申请者的结/离婚证公证原件一份”，是否应该修正为老伴的死亡证明及公证？这是需要我去咨询一下的。

这样一项补充，一项修正，我需要一共10个文件的公证证明。又因为无犯罪记录证明和无交通违规证明，是有时效性的（即你在国内时，最后两个月的无犯罪、无违规的记录证明），如果你出发日期没有确定下来而提前去做，是没有意义的，所以我一直拖到临要出发的前一个月，才去做所有的公证证明。原以为一切文件都已经准备就绪，不过是最后去走一遍公证的手续，没有想到，问题就出现在这时，使我手足无措，几近置我于死地，一度曾经以为公证办不成，签证要过期，人也走不了了。

2

早在一年前，我就已开始准备各种需要公证的证明材料了，最先着手的是我的出生证明。我当时并没有把它当作是一件多么了不得的事情，不就是个出生证明嘛，去派出所里开一个不就得了吗？于是我就揣着我们家的户口本，又拿上我个人的身份证，到我家所在地的派出所去开我的出生证明。

没有想到，人家看了我们家的户口本，又看了我的个人身份证，却说不能给我开。我很奇怪，问为什么？我的户口本和身份证都是真实的，而这两个很重要的中国户籍制度的文件上，又都清清楚楚地记录着我的出生日期（即使是我的出国护照，也是根据这些文件办理的）。

户籍警察很专业地告诉我说，因为你不是我们这儿出生的。她尤其认真地给我指出户口本上“何时由何地迁来本市（县）”一栏中的内容，说：你看，这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你是于“1994年3月28日国外朝鲜”迁进来的，我怎么能给你开你的出生证明呢？我其实从来没有认真地看过我的户口本，更不用说去仔细地研究它上面的每一项内容了，因为我觉得那是政府和派出所的事儿，那上面的信息都是他们认真考察核实过的，用不着我来操心。

我想起来了：30多年前，我因为工作关系，随同我家先生，确实在朝鲜待过3年。我周围的同事和朋友们，都知道我的这段经历。但是户口本又不是履历档案，为什么会有这种文字出现呢？

我努力地回忆着、思考着，终于恍然大悟。我哭笑不得地对年轻的户籍警同志说：我明白了，我们当时曾经被国家派出过到朝鲜工作，而那时，中国还是要依据票证来领取每户以至每一个人的基本生活物质的，比如粮票、油票、布票、肉票、豆腐票等等，所以我们出国工作时，户口必须注销掉，而当我们回国时，户口本上的登记就变成这样了。我说着，心里也在感叹：中国确实发展进步得太快，而年青的一代，又对过去的这一段历史知之甚少，甚至对这一段艰苦年月的生活状况，完全没有印记。

话是这么说，但是我的出生证明，到底应该怎么才能开出来呢？因为我是结婚以后，户口才迁入这一片辖区来的。女户籍警同志给我指出了一个方向，她说：你到你原先的派出所去查，那儿应该有你的原始档案。

我结婚以前，是与父母同住的，最初搬到那儿，是近60年前的事儿了，那是1966年，而现在，那儿已经被开发成北京城里非常著名的茶叶一条街了。于是我揣着我家的户口本，拿着我的身份证，就奔向了那里，距离还不近呢。

3

依稀记得20年前，母亲还健在时，因为一件什么事，我曾经旧地重游，到茶叶一条街的M派出所，开过一张与母亲的母女关系证明，所以派出所的大致位置，我还记得。

但是，在当地派出所的档案材料中，我的同样的那“何时由何地迁来本市（县）”一栏中填写的，我竟然从是内蒙古迁入北京市的！

这个答案很出乎我的意料。我当然不可能忘记，我曾在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有过7年的上山下乡的插队经历，这是我们这一代人，一生都不可能释怀的刻骨铭心的记忆！但这段经历以这种形式再现于眼前，还是叫我吃了一惊，因为在老百姓日常生活的理念中，家，就是父母所在的城市了。我们这批当年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后来大多都回到了插队前的城市，也就是父母所在地的城市了。所以当我要开我的出生证明时，当然是找父母所在的这个家了。可现在，我的档案材料不能证明这一点，我没有想到，我在派出所的档案中，竟然是从内蒙古迁入北京市的。

我愣在原地，再次地回忆：我从内蒙古回到北京后，再到我结婚之前的这段时间内，我还去过什么地方，为什么我的档案中没有这段时间的记载？这么一想，又有一段我不可能忘怀的经历，使我再次地恍然大悟：我曾经上过大学！第一次恢复全国高考的1977年，我考上了大学，而大学是集体户口，所以我的户口从茶叶一条街迁到大学里了，而大学一毕业，我就结婚了，户口就由大学直接迁到了朝阳区。由此，我的档案中就没有了这段记录。

但是，我到底要再做些什么，才能开出我的出生证明呢？我又向户籍警同志发出疑问。并且提出不管怎样，在我去内蒙古插队之前，我是住在这儿的，在你们这儿，应该是有我的档案材料的记载的。

果然，在档案中，是有我这段生活的记载的。但是，又一个“但是”，户籍警同志仍然说，我们不能给你开你的出生证明，因为你不是在我们这儿出生的，你档案中的记载是，你是从部队大院迁入我们这块儿的，所以，你应该到那儿去开你的出生证明。

我的头开始大了，我们家是在部队大院住过。我们家是1960年，因父母亲工作的调动，从上海搬到北京的，但那时，我还是一个11岁的孩子；而我又是一个从小到大，一直过寄宿制集体生活的孩子，小学、初中、高中，直到去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我一直都是在住校，我自己也不知道，中学的住校生，是否像大学生一样，是要迁户口的，因为大学生来自全国各地，而中学生家都在本地。

但是没有办法，我必须再到海淀区去跑一趟部队大院，那可是一个更遥远的记忆所在了；部队大院戒备森严，我赤手空拳的，人家凭什么给我开一个证明啊？为了不再空跑一趟，我请求户籍警同志给我开一个证明，就按档案中的材料开，以证明我是从部队大院迁出的，我好拿着这张证明，请部队大院来给我开一张出生证明。但是户籍警同志不肯给我开，她说，你拿着你的身份证去就可以了。既然你拿着你的身份证，可以在我这儿查到你是从部队大院迁到我们这儿的，那你用你的身份证，也一样可以查到你在部队大院的档案。

4

北京的老住户都知道，北京城西边有一溜儿部队大院，它们一个挨一个，每一个，都占据了几乎一个街区。我们家当时就住在这一溜儿大院中的一个。

部队大院里的生活，就像是一个小社会，里面应有尽有：办公大楼、家属宿舍、机关食堂、门诊部、俱乐部、灯光球场、洗澡堂、理发店、小卖部……你可以不出大院的大门，就一应俱全地生活了。我记忆非常深刻的是它的大操场，那可真叫一个大，除了警卫战士们训练所需要的器具，什么单、双杠之类的就不用说了，还有浪木这类的东西，我们小时候都去玩过的。大操场的正面是一个带有乐池的舞台，舞台是有屋顶的，它的下方是一个水泥砌的凹下去的不算太小的乐池，观众的坐席则是露天的，也没有椅子。不过我从来没在那儿观看过任何节目的演出，看节目都是在大礼堂里。不过大操场上，每星期都会放免费的电影，节假日时更是盛况空前，除了正面外，左右两边，也会临时架起银幕，同时在大操场上放三部不同的电影而声音互不干扰。放电影的消息，会提前在家属中间传开，我们孩子们，晚饭后都会早早地拿上小板凳，去替家人们占据位子（在我的印象中，我爸爸妈妈好像从来没有去大操场上看过电影）。仅从大操场这一项，你就可以想象这大院到底有多大吧！

作为一个当年的小孩子，我不知部队大院里，是否还会有一个专门的派出所，单只办理大院里的业务，而这也正是我怵头的地方，我早就没有了出入那个大院的通行证，我又该到哪儿去找这个派出所来开证明呢？而部队大院，你无论在高德地图、百度地图，还是随便什么地图上，又都是查找不到它的具体标志的，因为军队大院都是严格的保密单位。我一下就陷入这个两难境地之中。

后来我想起一位几年前新认识的只见过一面的朋友，他退休前就在部队大院里工作。在他家做客那天，他还说要带我再到大院里去转转，还有我上过的小学，他说也还在，可以一块儿去转转。电话打过去，朋友已患重病，但仍很给力，立即告诉了我派出所所在的地理位置。派出所并不在大院里边，这就好办多了。

按地图导航，一路坐车很顺利，我是上午就出发的，所以是下午的第一位访客，但办事却不顺利。户籍警看了我的身份证后，到资料库里去查看我的档案，我在外面坐等。好一会儿后，她出来却说找不到我的档案。我非常奇怪，在茶叶一条街的M派出所里，他们根据我的身份证就能找到我的档案，为什么在这儿却找不到？而当地的户籍警又不肯给我开有关证明，我该怎么办呢？

户籍警去接待排在后面的人了，我一个人坐在椅子上苦思冥想：我报了父母的姓名，户籍警却说不管用。我也是从她这儿才明白过来的：当年现役军人因为是在全国范围内调动工作，是没有户口的，所以我报爸爸妈妈的姓名没有用。接着我就想到了姥姥和弟弟妹妹，姥姥从20世纪50年代初就是随军家属，到她1993年91岁去世时，40多年了，一直是跟随着爸爸妈妈和我们全家在全国频繁地搬家。于是我认真地写下了姥姥和弟弟妹妹的姓名，以及他们出生的年月日。根据这一信息，户籍警一下就找到了我的档案。后来她向我解释说，因为我身份证上登记的出生年月日，与我档案中记录的不同，所以她就说找不到我的档案了。对于她的这一解释，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是好，是夸她工作认真细致负责任，还是说她太死板教条不够灵活了。

但是！但是她仍然不肯给我开我的出生证明，她说，因为档案中没有我在这儿出生的记载，她让我再到上一家派出所去开证明。

这上一家的派出所在哪儿？这一刻，我真的是无言以对！我们家是1960年7月，从上海某军医大学搬来北京的，档案上也是这么记载的，那时候，我11岁。这60多年间，我从来没有再到过那个位于上海的军医大学，难道要我现在，已经75岁的我，跑到上海的某家派出所，去开我的出生证明吗！

我表弟媳妇家也是上海某军医大学的，据她后来告诉我说，这家军医大学也不是一直在上海待着，20世纪60年代曾经搬迁至西安等地，后来才又搬回上海的。而现在，它已经改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