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
作者: 尹文武老罗在电话里和桂英吵了一架,老夫老妻三十多年了,吵架还是头一回,也不是没有顶过嘴,顶归顶,气不过一支烟的工夫。去年孙子上幼儿园了,桂英就去儿子家帮着带孙子。之前孙子是外婆带,儿子给桂英来了电话,谈了困难,又谈了希望母亲能帮助解决困难。桂英随口问,外婆呢?儿子说,他外婆也要带孙子。儿子的口气生硬,把孙子和外孙分得很清,桂英估计是小两口拌了嘴,说到底还是因为儿子收入不高,请不起保姆。老罗和桂英就一个儿子,特别怕儿子委屈。桂英去了一年,现在又动员老罗也去,桂英在电话里说,和儿子儿媳商量好了,孙子上幼儿园要接送,儿子儿媳晚上要回家吃饭,如果老两口在一起,各司其职,生活打理得会更好一些,一家人就更像一家人了。老罗说去了怎么住得下?老罗说的也是实情,儿子的住房不到一百平米,虽然有三个卧室,但除了主卧,另两间都是小开间,只能放一米二的床。孙子早已分床睡,占去一间;桂英又占去一间;自己再去,就只能睡沙发。老两口一起去过儿子家,老罗睡的就是沙发,大家睡了他才能睡;大家醒前,他又得先醒,很不方便。
桂英说:“一大个贵阳,就没有你睡的地方?”
儿子的单位说起来在省城,工资却和在乡镇上班差不多,工作十多年了,才买下现在的这套住房。省城的房子不一定都贵,但便宜的偏远不说,关键没有配套,儿子儿媳一咬牙,买了学区房,因为贵,算来算去,只能买小平方。
老罗说:“一大个贵阳都是儿子的?”
老罗这话是咬文嚼字,扯远了,扯着扯着就和桂英吵起来了。吵的内容从点到面,五花八门,桂英把以前的老皇历又温习了一遍,老罗最讨厌她纠缠往事,没完没了,气不打一处来,说:“我就是不想去贵阳怎么了?”
这样的反问是火上浇油,桂英说:“是守着小妖精不想走了吧,我不在,说不定和隔壁家墙都打通了呢。”
老罗说:“胡扯。”迅速挂了电话。老罗家的隔壁是芷伊家,老式砖房不隔音,他担心芷伊听见。
老罗和桂英吵完就去后园摘菜做饭,架要吵,饭更要吃。这个小区是县水泥厂的家属院,都说当初厂长也不是一无是处,把水泥厂搞垮了的同时,也为职工办了一点实事,沿210国道一字排开修了三十套小平房。厂里完全有不修的理由,虽然厂子建在田坝村,但离县城很近,上下班又有大巴接送,大部分人把家安在县城里,所以住家属院的是极少数。小平房屋顶搭了木梁,呈伞形,盖了青瓦,多了一层遮挡,住起来冬暖夏凉。其实修这三十套小平房厂里并没有花太多代价,水泥厂与砖厂、瓦厂同属建材行业,或多或少都有联系,厂里以物换物,再发动职工自力更生,家属院就建起来了,支出成本几近于无。厂子还红火的时候,家属院的门就从现在的后院进,每户人家又用砖做了隔断,成了独门独院,有点别墅的味道,羡煞周边村民。芷伊就是那个时候嫁到厂里去的,能嫁到水泥厂,基本也能说明,芷伊有独到的优势,比如形象,将近二十年过去了,有时候老罗会调侃,看不出你都是两个大孩子的妈了。
好景总是不长,厂子说倒就倒了。刚倒的那会儿,有人把门改朝国道这边,住宅就成了门面,大家一致效仿,进门的院落反而成了后院。老罗把后院挖了,足有两分地,他种了葱姜蒜,也种了小白菜、青菜、西红柿。做饭的时候,去后院摘一把,既方便又绿色环保。
芷伊也去后院接水。修家属楼的时候,厂里考虑一楼潮湿,自来水管只接到门外的院落。听到流水声,老罗伸直腰不自觉往芷伊家这边看,芷伊也往老罗家那边看,老罗想起刚才和桂英的吵架,好像桂英无中生有的胡搅蛮缠被芷伊听到了似的,一米左右高的隔断确实连心虚都隔不了,老罗的脸一下子红了,背心直冒虚汗。
芷伊其实是在看老罗种的菜,白菜包心了,青菜长个了,西红柿红了。老罗还栽了四季豆,每窝四季豆旁都插有长长的竹竿,然后相邻的四根竹竿用绳索捆紧,起稳固作用,密密麻麻的四季豆就吊在竹竿上。有鸟在捆着的竹竿上搭窝,刚出生的小鸟叽叽叽叫,扬着的小嘴如一个个精致的漏斗。
芷伊说:“罗哥种的菜长得多好呀。”
老罗说:“你家后院的地荒了多可惜,也可以挖了种种菜。”
芷伊说:“种什么呢?”
老罗说:“想种什么就种什么。”
“那就种萝卜吧。”芷伊是故意一语双关,老罗的外号就叫“萝卜”,然后哈哈哈笑了,“你来挖,你来种,我只负责吃哈。”
老罗又想起了桂英说的话,虽然不是把两家的墙打通,但是把后院的隔断撤了也是对桂英最好的回击。顾客也好像特别配合,一整天老罗和芷伊都没有生意。老罗穿着背心挖地,背心后面还印有“水泥厂”字样,这是他特意比照以前的队服印上去的。这说明不了什么,偏好嘛,与在衣服上印泰森、刘德华的相片一个道理。老罗搬了一把靠凳到后院,它的作用是,累了的时候可以坐,不坐的时候又可以放茶缸。茶缸是厂里开运动会的时候发的,那时候老罗是厂里的篮球队员,绝对主力。运动会开了很多次,茶缸也发了很多个,留下来的只有这一个,老罗格外珍惜,出门也经常抱着。芷伊看老罗挖地,也适时给老罗续开水;老罗也适时喝茶水,借此休息。后院毕竟多受自来水管滋润,挖起来并不怎么费力。
老罗挖完地,天就快黑了。芷伊要去县城接女儿和儿子。也不是非接不可,反正坐中巴就两站路,但只要没有特别急的事,芷伊都会去接。女儿和儿子相差三岁,女儿念高三,儿子念初三,都是毕业班,很关键。芷伊老公去广东的时候,女儿还小,儿子更小,她把孩子拉扯到这么大,很不容易。
芷伊对老罗说:“我顺便在城里买点菜,晚上就在我家吃餐便饭。”
老罗说:“肉我家冰箱里有,蔬菜都是现成的,还是我来做。”芷伊没有再推辞,因为自己做的菜并不好吃。
开饭时,老罗说:“把吴师傅也叫上,好久没有喝酒了。”芷伊认为老罗是挖地挖累了,想喝酒解乏。喝酒的就老罗和吴师傅两人,老罗举杯,吴师傅也举杯,碰一下,一饮而尽。芷伊不喝酒,她晚上经常会因顾客需求而出车。芷伊的一对儿女吃完饭又去复习了,老罗说:“孩子多乖。”
芷伊说:“我只能创造条件,学习的事我帮不了,就靠他们自己。”
老罗转移了话题:“我有个提议,看你们同意不?”
吃点菜,搭个胃,吴师傅举杯,老罗也举杯,碰一下,又一饮而尽。有酒流到嘴角上,吴师傅手一横,边夹菜边回老罗:“你说。”
老罗说:“以后你们就到我家搭伙。”
吴师傅还在嚼菜,问:“不是酒话吧?” 吴师傅在国道对面修车,忙不过来的时候,不是蛋炒饭,就是面条,都吃成面黄肌瘦了。
老罗说:“一个人的饭是做,两个人的饭也是做。”
老罗又说:“生活费我们按三股平均出,三家各一股。芷伊家虽然是三个人,但孩子有两餐在学校吃,况且芷伊减肥,吃得少。”
芷伊说:“这哪行,我不是占大家便宜了?”
老罗说:“那就大家表态决定。”
吴师傅说:“我没有理由不同意。”吴师傅人闷,但偶尔冒出一两句,还有点冷幽默。
老罗说:“芷伊就不用表态了,毛主席说了,少数服从多数,个人服从组织。”
芷伊和吴师傅一起敬老罗。老罗说:“我们还是建一个群,群就是组织,以后吃饭就群里通知。”大家都说好,发一条信息总比打两个电话或者吼两嗓子简单。
老罗酒喝多了,睡不着,起床喝水,他突然想给桂英打个电话,以前顶顶嘴都是老罗先妥协,但该说些什么呢?说自己错了,好像很勉强;说在这边挺好的,不是正好证明她的胡乱猜忌有道理吗?最终还是没有打。手机就在手上,顺手刷刷朋友圈,年纪大了,朋友少了,几分钟就把没有看过的朋友圈浏览完。老罗看到了晚饭时建的群,既然群就是一个组织,就该有个名字,他想了想,然后点开右上角的三点,在三个头像下的群聊名称后面敲了两个字:我们。
老罗在做殡葬用品买卖。水泥厂的范围包括家属楼、办公区和生产区,办公区与家属楼就隔了一条国道,生产区在家属楼后面的山上,山很大,山的后面还是山,水泥厂的人称其为前山和后山。水泥厂倒闭后,政府在前山和后山之间的凹地建了火葬场,办公区那边的210国道旁立了一块牌子——火葬场前行100米左转。由此可见,火葬场离家属楼不远,说具体一点,就十分钟的车程。老罗很敏锐地嗅到了商机,第一家做起殡葬用品买卖。政府有规定,凡公职人员或公职人员亲属必须火化,一段时间的适应后,政府循序渐进又有了新的要求,殡葬改革没有特例,移风易俗从我做起。换言之,境内凡逝者,最后都得与火葬场作最后的道别,火葬场是这样打广告的,“我是你的最终,我是你的唯一”,广告词就张贴在火葬场的围墙上。送亲人来的人悲悲戚戚,难免手忙脚乱,不是忘了买香蜡纸烛,就是忘了买爆竹烟花,没有关系,来老罗这里,应有尽有。
做好了早餐,老罗在群里发消息,吴师傅和芷伊姗姗来迟;做好了中餐,老罗又在群里发消息,吴师傅和芷伊还是姗姗来迟。这两餐大家都吃得囫囵。老罗调整营养搭配计划,把好吃的尽量安排在晚上,这也是充分考虑芷伊正在长身体的两个孩子。晚上吴师傅没有修理任务,芷伊也没有接送任务,芷伊的两个孩子总是吃了饭就去复习功课。老罗拿出瓶老酒,又开始和吴师傅喝,然后三人天南海北地聊。
老罗说起水泥厂的辉煌:“那阵子,大大小小的奖杯奖状实在无处可摆,你们猜厂里怎么着?”吴师傅和芷伊对水泥厂也有了解,就等老罗揭晓答案。
老罗吃了一颗油炸花生米,说:“工会专门建了一个荣誉室,比我们这种住房还大。”老罗到了水泥厂后就分配到工会工作,他棋下得好,球也打得好,合适的人用到了合适的地方。
吴师傅说:“记得你象棋得过厂里冠军。”
老罗已经提起酒杯,说:“也得过全县第三名。不说这些,来来来,走一个。”
“走一个”就是喝一杯,芷伊喝水陪衬。又走了一个后,老罗来劲了,他说:“那时候还是水泥厂的篮球队厉害,打遍全县无敌手。”
吴师傅说:“关键是你,得分王,远投准,三步上篮也拿手。”
老罗说:“是团队配合得好。嘿嘿嘿,别忘了,你也是厂篮球队的呢。”
吴师傅也嘿嘿嘿笑:“替补,替补。”
老罗想起了什么,把夹菜的手收回,顿了顿说:“如果厂子不倒,你都转正了。”
厂里有很多货车,当然就有修修补补,为了肥水不流外人田,厂里成立了大修厂。那时候大修厂有句口号,“修自己的车,干自己的革命”,说明厂里修车任务不轻。吴师傅也是因为篮球打得好,才被推荐到大修厂当电工的,虽然是临时工,但转正的机会很大。大修厂的老员工说,把球打好了,打出成绩,打出风格,转不转正,还不是厂长一句话。全县或厂矿之间经常有体育比赛,厂长很看重名次,厂里因此招了很多体育特长生。老罗就是从体校招聘过来的。
老罗又说:“也没有什么可惜了。来来来,喝酒。”
吴师傅说:“就是,厂子倒了,转不转正都一个样。”这话对老罗有点刺激,优势和劣势,只不过是具体时间具体地点的评判而已,换了地方或者放长时间看,优势可能变成劣势,劣势也可能变成优势。或许是酒精的作用,老罗又开始红脸,从额头一直红到脖子根。
厂子倒了后,吴师傅就在家属楼对面的角落里开了汽车修理厂。那块场地还属于田坝村,因为是一块荒地,家属楼用来堆垃圾。最先,吴师傅的修理厂是简易工棚,刚开张那几天,田坝村有人干涉,担心地盘被水泥厂占了去,他们不知道,不可一世的水泥厂正如火如荼地减员,许多人买断工龄拿到可怜的几万元钱,再拿领导长辈的有关器官出出气,远走他乡。住家属楼的职工仿效老罗,一窝蜂也开殡葬服务。他们就是这样想的,别人能做,我为什么不能做。这已经是九十年代后期了,当工人的不关心政治,十四大已经明确提出建设社会主义市场经济,那年是一九九二年。市场经济就是自动配置社会资源,开的人多了,生意自然就不景气,可恨的还是火葬场,见有利可图,直接成立了殡葬服务中心,所有家属楼能卖的,服务中心都有。有人撑不下去了,自寻出路;又有人撑不下去了,还是自寻出路。出路在县城,在省城,在更远的东南沿海。家属楼开殡葬服务的,最后只剩下老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