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家悲欢
作者: 叶浅韵1
——她终于成为一颗能孕育珍珠的蚌,所有人都在等着那一粒珍珠的诞生,似乎只有这样,才算是婆家人和娘家人最成功的一桩买卖。
我在灵堂行完礼后,就四处搜寻一个影子。
五姐夫呢?五姐夫,五姐夫。我大声呼叫,一边掀开帘子进到里屋。有一张瘦脸从玻璃棺材的那边探出,怯生生的笑像是挂不稳当,随时就要从那些细密的皱纹里逃走。他应声着我,也一边掀开帘子来到里屋。表姐表妹们忙着给他让座,给我让座,他没坐谁的位置,而是一屁股就坐在棺材前的稻草上。我坐在大表姐旁边的沙发扶手上,问询五姐的身体状况,请他一定要对五姐好一点。
我的语气中带着恳求的意思,他已经没有笑意的脸也变得像一张纸那么平坦,那么单薄。扁扁的鼻子,扁扁的嘴唇,像我见过的无数老实人中的一个,他们生活在四平村及周边的任何一个村子。如果再多说几句,我都觉得自己有罪了。
这些年,我们每一个人见到他,都要说同样的话。他从慎重、不安、手足无措,至沉重、麻木、面无表情。表姐表妹们沉默着,灵堂里一时安静下来。姑爹躺在棺材里,鲜红的老衣,紧闭的双目,我们的悲伤亦如冰块的凉意弥漫在灵堂。
帘子又掀开时,有个羞涩的小姑娘叫着“爸爸”进来紧挨到他身边。他笨拙地向女儿介绍着,这是大姨妈,这也是大姨妈,这是舅外婆家的大姨妈,这是姨外婆家的大姨妈……粉团一样的小脸,太像她已经死去的外婆。她的外婆是我的姑妈。此时,在棺材里躺着的是她的外公,我的姑爹。在见到她的那一时刻,我忽然就笃定地相信世间有轮回,我的姑妈因为太牵挂这个女儿,所以投胎到女儿的怀里,想一直陪伴着她。
姑妈死于非命。十六年前的夏天,在楼顶晒粮食的姑妈,阳光扶不稳她的身体,她从楼顶摔了下来。从乡到县,再到省城的医院,都没能挽回她的性命。我和妹妹用柏香水帮她擦洗身体,妈妈交代过我们,不许哭,我们不能把眼泪滴在她的身体上,阻拦她往生极乐的路。乡间的传统,眼泪不能滴在死去的亲人的身体上,那会变成亲人往生时渡不过去的江河。一个静静的姑妈躺在床上,就连头上的伤口也被我们的疼痛隐去了。我没有一丝害怕,只是幻想着会有奇迹发生,她忽然就在我们的呼唤与爱抚中醒来,询问我们:你五姐要来了吗?她到哪里了?
有好几年时间,姑妈痛恨这个嫁出去的女儿,天天都要回娘家,害得那个耳聋的女婿,前脚后脚地找寻。可是,谁又能阻止一个疯了的人的思想和行动呢?女儿一进门,姑妈就骂她不听话,女婿一进门,姑妈就埋怨他没有看好她。姑妈甚至还埋怨自己把她嫁得太近了,若是要翻过几座山,这个死姑娘又哪里有这个脚力呀。忽然有一天,女儿不来了,姑妈又担心女儿受什么委屈了。这一次,她慌忙地借着赶街子的日子奔去,才知是女儿已怀孕,全家人当宝贝似的看紧了。
我的五姐怀孕的喜讯通过一场街子天的亲戚们的嘴巴,像风一样传开了。她终于成为一颗能孕育珍珠的蚌,所有人都在等着那一粒珍珠的诞生,似乎只有这样,才算是婆家人和娘家人最成功的一桩买卖。婆家人新鲜的热乎劲一过,五姐又开始每天回娘家,蹚过一条长长的河,再上一道长长的坡,每天都不疲惫。疲惫的是姑妈的心,总是担心她肚子里的孩子的安危,见一天天好好生生的样子,姑妈只好长叹一声:天哟,憨包也是有天养着的。这一句过后,姑妈像是给自己松了个绑,任由她来去如风的女儿。永不知疲惫的是那个少言寡语的女婿,姑妈心疼他,就劝慰他别这么跟着跑来跑去,这条路也走习惯了,就让她自己来去吧。女婿憨厚地点点头,但还是没听姑妈的话。
每当我回忆起五姐和前任五姐夫的点点滴滴,倒像是五姐真的遇见了一场爱情。无论她有多么疯傻,总是有一个人愿意陪着她疯傻。在一条通向娘家和婆家的路上,他们一前一后地来来去去,就像分针和秒针。他们有时也会打打骂骂,但总是五姐在动手、动嘴,五姐夫在被动地接受、忍受。我曾在河边的石榴树下见过五姐凶刀刀的样子,她对着追赶上她的五姐夫就是一个窝心脚,她又扬手要打时,五姐夫挡了过来,她便骂骂咧咧地疯跑起来。她奔跑的样子,让我想起这条河水在夏天发洪水的时候,汹涌、浩荡,无可抵挡。
五姐本是一个好端端的姑娘,肤白,高挑,脚勤手快。在所有的孙女外孙女辈中,奶奶最夸赞的就是五姐,说她浆洗的衣服干净,像水一样清秀;说她良心最好,去赶场街子,认得带碗凉粉回来给外婆吃;说她下得苦力,上山背的柴都比我们的多。在奶奶的眼里,五姐就没有不好的地方。如果非要说不好,就是她学业不好,心思根本放不在书本上。可这乡间,鲜有能吃上皇粮的女娃子,多读几年书与不读书,无非也就是五十步与一百步的关系,似乎也没多大区别,反正迟早都是要嫁人的。
五姐就这样辍学了,她跟着亲哥哥去昆明打工。哥哥在昆明经营着一个小酒馆,生意兴隆,恰好需要五姐这样勤快的工人。而我,因为我妈口中的干活偷奸缩懒,不是一块劳动的好料子,还好能在书本上尝到些甜头,所以暂时逃脱出去打工的命运。事实上,我妈早已帮我指明了未来的路。如果考不取中专、师范和高中,要么就把我嫁到远处的大山里,要爬过那道长得不能再长的迤那坡,是让我回一次娘家都要蜕掉一层皮的那种地方;要么就让我去亲戚工作的茶厂里当女工,或许还有机会嫁到更远的地方,凭运气碰得一点好日子,当然也有可能被婆家打骂和嫌弃。恐惧,迫使我只能好好学习。
头两年,五姐过得很愉快,洗碗抹桌,招呼客人,哪一样都做得干净又麻利,是哥哥的得力好帮手。后来,哥哥大概是想让她更增长些本事,就让她在前台学着帮客人点菜。五姐做得一丝不苟,虽然她可能把“南瓜”写成“男瓜”,“韭菜”记成“九菜”,这些事被多读了几年书的哥哥在没外人的时候当成笑话来讲。当然,这些都不影响什么体统,在一个小小的餐馆里,只要他们能互相辨识所指的物项就足够了。
谁也没想到五姐的厄运正在来的路上,如果知道结果,姑妈说她宁可一辈子养着个老姑娘,也不肯让她去什么该死的大城市。
2
——我们不知道,飘飘洒洒落下的桃花瓣,哪一朵是五姐的,哪一朵又是我们姐姐妹妹的。
那是一个夏天,春城的各色花朵开得正是绚丽,五姐常常坐在小酒馆的街边看花出神。隔壁大嫂种的几株凤仙花,艳灼灼地惹人心动,五姐想摘几朵包个红指甲,可又苦于天天要干活的手。要知道,这可是我们的暑假保留节目。在村里随便摘几朵谁家开得正好的凤仙花,加入食盐捣碎,放置半天,把凤仙花敷在指甲盖上,再用树叶包裹严实,缠绕上青线,一个夜晚后,会拥有十个美美的红指甲。此外,还用虎耳草的茎来回折叠成一对耳坠,左右摇晃,环佩叮当。如果再用灰灰菜的粉红色涂沫一下双颊,一个个林中小仙女就下凡了。
这一天,餐馆里早早就来了客人,一个大卡车司机呼啸而来,左右跟着两个长得怪模怪样的男人,又黑又壮的臂膀上都有醒目的刺青,五姐招呼他们坐下,倒了水,请了茶。他们的眼睛一直在五姐刚发育的身体上贼溜溜地转,点菜时,大卡车司机用猥亵的粗话对五姐说,他们想要点一个韭菜炒女人的生殖器,或许他们的咸猪手还做了什么。听到他们用不堪入耳的下流话一直在乱讲,五姐丢下菜单哭着跑了,关在小屋子里,任人呼叫也不再出来。
没有人知道具体的细节,哥哥闻声出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面对客人,他除了道歉,还是道歉,为了挣几个碎银,他把身体放得比尘埃还低。在五姐那里,她闭嘴不说,或许是她根本说不出那些脏话。在不同的人的转述中,所有的情节都变得扑朔迷离。唯一的真相是,五姐不好了,她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从一个小山村走出去才长成的姑娘,她的世界还没被这么肮脏的东西侵蚀过,它们居然可以这样明目张胆地出现。五姐的世界就这么坍塌了,从最初几天的又哭又闹,到后来的痴痴呆呆,哥哥只好把她送回了老家。
我见到五姐的时候,已是暑假,她的眼珠子都不动了,一眨不眨地盯着某个地方,任由我呼喊、哭泣和摇晃她,她都没有任何一丝反应,视眼前的所有为无物。请了医生,问了神婆,都没有一丝效果。那个神婆嘴里念念叨叨,最后得出一个结论,五姐的魂是被门前的大核桃树上的妖精收走了。姑妈家的门前,有一棵古老的核桃树,几个大人才能围抱的核桃树,有许多关于它的妖魔鬼怪的传说。核桃树的周围缠绕着一些红丝线,树脚下香灰不绝。据说,村里那些老人和孩子失魂落魄的事,都与它脱不了干系。从此,姑妈就对核桃树早烧香晚磕头,希望它能放她的女儿一条活路。
五姐是怎么由一个痴呆的人变成了疯的人,这个过程,我几乎是断了记忆。暑假结束后,我就去了一所重点中学读书,见五姐的时间就几乎没有了。我总是在我妈不停的敲打中,努力完成各种学业,期待自己真能走出一座又一座的大山。然而,我一直没有弄明白的一件事情是,当时为什么没有送五姐去昆明的医院,而是草草就送她回家,以致拖成一个真正的病人。是因为没有钱吗?是因为没有这种见识吗?可是,我没有任何话语权,我只是一个小姑娘,一个被妈妈时常叮嘱出门不要和陌生人说话、不准随便吃人家东西的小姑娘。
那时,四平村和周围的村子接连不断地丢了女儿,都是出门打工被人骗走拐卖了的。家家户户便像防火一样,严防着家里没长大的女孩子们,门里门外,小心火烛。我曾动过一次要跟同学去她家里玩的念头,她家在山那边的那边,离学校要走一天的路程。我对那里的黑森林充满了幻想,可是我的这个要求被妈妈毫不留情地驳回了,她担心我在陌生的山路上会遇见坏人。还有一次,我想去学校附近的一个天坑边沿看看,那是小镇的著名景区,有很多同学都相约去了,曾有冒险的同学攀爬悬崖摔死过,我的爸爸妈妈就不肯给我许可令牌,我也就一直没敢偷偷去。事实上,我有过一百次的念头,也想去冒险一次。
后来,我仔细回想了一下,就是离小镇很近的仙人洞和三台洞,妈妈都让我别去,他们坚决不同意我在学校和家以外的任何地方活动。他们总是说,一群一浪的半大娃娃伙在一起,最容易出事,好好念书,长大了再去也不迟。接着就要列举很多例子,张三家的旧谷子,李四家的陈芝麻,说得我胆战心惊。这些,都是一个小镇的公共事件,每一件事情的背后,都站着一个让她们的父母痛心和蒙羞的姑娘,有的甚至在流言蜚语中杀死了自己。他们用这些话术牢牢地统治我幼小的心灵,仿佛我只要一离开父母和老师的庇护,我就有无限可能成为一个害人者或是受害者。
多年以后,当我想起那些冤死的少女,就无比心痛。她们经历那些事,又能算什么事呢?在漫长的一生中,谁又没有走过弯路?为什么要囿于活在别人的眼里,成为他们希望的所谓贞洁、守规的人呢?时间与空间的促狭,让他们没见过世面的眼光更加促狭,他们无法以另一种视角去思辨一个女孩子的人生。未来的种种可能,就这样轻易被否定了。可怜我的五姐姐,她只是听了污言秽语,就成为自尊心的陪葬品。封建的残余业障,在群山之间,究竟祸害了多少女孩子呀。当看到话剧《张桂梅》中的剧情:有一个女人因为受了流言,为自证清白而选择自杀,那惊天的哭声从舞台传来时,我亦不能自已,近乎号啕。因为我想起来她们,我的同类,我的姐妹。
年轻的生命,轻若一片片凋零的桃花,她们都是多么美丽的姑娘啊。当她们摇曳多姿地从小镇的大桥上走过时,灿若云霞。有许多双眼睛,曾坐在桥栏上,以偷窥者的身份采撷一方秀色。这些故事,居然会成为小镇的另一种美名。有登徒子多年后,还在眉飞色舞地讲述,并埋怨如今的小镇美女输出严重,以至少了一道好风景。只是当时一些坏心思贻误了别人的前程和性命,让一些故事成为事故。倘若她们见过外面的世界,倘若她们的父母见过外面的世界,或许就是别样的天地。
我曾被这样一个故事所感动,一个妈妈因为年少的女儿犯下的错误,不能居住在一个小镇的矿区了。于是,她辞了工作带着女儿到了一座大城市打工,后来成就一番事业。当成为成功人士的女儿在妈妈死后,面对镜头讲述妈妈为她所做的一切时,她的眼泪牵动了我的眼泪。妈妈的见识与格局,会成为女儿们成长的阶梯。我不识一个大字的姑妈,也在用她瘦小的肩膀用力地托举女儿,只是苦于她找不到更好的方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