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渔事

作者: 任林举

9月16日的东海之滨。年年此日都有一件惊心动魄的大事发生。

数千艘渔船齐集象山的石浦渔港,铁锚未起,突突作响的发动机却已经预热燃烧多时,船体在微微颤抖,似强忍着某种冲动。无形的火正在机器内部熊熊燃烧,有淡淡轻烟从船尾丝丝袅袅溢出。船长们双眼凝视着前方的海面,手里的步话机处于开机状态,随时与指挥中心保持着联系。海浪轻摇,赋予每一条船以一种引而待发的动感。那场景,不免让人想起古代一场正要发生的战争;而那些船只的姿态,则让人联想起满弓蓄势的箭,若不是有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拉着,它们就会如箭矢一样纷纷飞射出去。

海岸上人头攒动,彩旗飘扬,鞭炮齐鸣。紧要处,骤然响起一个苍劲有力的声音:“开渔啦!出发——”

这声音明明出自渔歌非遗传承人郑满江之口,但一经成为一个符号,一个口令,即代表了千万渔民的盼望和心愿,变得非同凡响。经过满腔激情的煅烧,经过宽广胸膛的共振,经过高音喇叭的放大,经过猎猎海风的播撒,那声音如一种无形但有质感的神秘物质,从天空落下,落到船只之上,落到人群之中,如雨落沙滩,掷地有声,瞬间激起了人们心中那深沉、凝重的情感,很多人因此而流下了泪水。因为每一个来到现场或不在现场却通过手机屏幕关注着这场“中国开渔节”的人们都知道,接下来的渔业行动,不仅是此时此刻的事情,也不仅是一年一度的事情,而是渔民们一生一世的事情。事关人类的生存和发展。

几乎与此同时,两千多艘渔船一同启动,从各自的泊位上向铜瓦门大桥方向聚集,如庞大的鱼群,如雄壮的战阵,绵延穿过大桥,有序向广阔的东海扩散开去。这些已经在港湾里停泊整整四个半月的渔船,一艘艘像饥饿的巨鲸,追逐着经过休养生息业已庞大起来的鱼群,一直开到大海深处,甚至越过东海,远征南海,进入太平洋海域……

悬在三百米外高空上的高清摄录无人机镜头,记录下了那天海面上壮观的景象。不过这种没有情感也没有记忆存储的机器只看到了今日波涛汹涌的海面和流淌于海面上那股钢铁的洪流,而看不到海面下的海藻、洋流和四处游动的鱼群,更看不到大海深处所存储的往昔记忆。而此时,站在渔师禅寺前的黄老把头却心潮起伏,久久望向渔船渐行渐远的海面。透过渐趋平复的海浪,他仿佛一眼就看透了世代象山渔民海耕不辍层层沉淀下来的千年时光。

只有真正懂得大海和海洋生态的人,才知道上天对这里的渔民有多么眷顾。怎么就把这样的大海和这样的海滩赐给了象山?从高处向下俯瞰,天然的布局尽收眼底——远处的大海清澈湛蓝,为航船远行拓展一片无垠的空间;近岸处,海水渐浅,颜色渐重,大海之滨是群山环绕的避风良港,山之外的广大海域则是平展肥沃的海涂,而不是一些好看但贫瘠的沙滩。由于海涂上有机质丰富,滋养了大量的海生生物,功能如平原之侧的湿地,为海洋生物多样性的形成提供了良好的自然条件。于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大鱼小鱼都喜欢在这片海滩上出没、觅食、打圈圈,纷纷攘攘,互生共存,营造出一个属于海底水族的繁荣富庶之地。

早年的渔民,被大自然的慷慨和仁慈宠得晕头转向,像一群败家子一样,毫不吝惜地挥霍着天赐的资源。每年的农历三月,青草发芽,万物复苏。“三月三,螺子螺孙爬沙滩。”此时,不但浅海、海涂上小生物、小海鲜进入了繁殖、生长期,其他鱼类也到了繁殖期和猛烈的掠食期,纷纷来到食物丰富的浅海。有经验的大把头,便趁夜深人静之时,带一身强体壮的摇船后生,到海港外面的大海面上转上一圈,去探鱼。“春季黄鱼咕咕叫,要叫哥哥赶海潮。”长期在海上捕鱼,把头们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当黄鱼汛来临时,庞大的鱼群借助洋流的推助,鱼的身体与身体之间、身体与海水之间的摩擦,发情期的激情与喉咙之间的冲撞,都会让黄鱼群发出隐秘而特殊的声音。把头们停桨息橹,凝神静气,将耳轮对着波涛之下的大海,一扫,便从大海的喘息声里,甄别出这些他们需要的声音。

“黄鱼来了。”他低声对摇船的小伙子说,也像是自言自语。这声音不胫而走,马上被传播、放大到整个渔村,尽人皆知。海神给人们送钱来了,一年一度的好日子开始了,渔民们要兴高采烈,欢天喜地过一个“开洋节”。杀猪宰羊,做糕蒸馍,把自己最好的供品献给决定着他们未来命运的“海神”,求“海神”大发慈悲,让他们讨得一年的好生计,渔获多多,“网网不空,仓仓满盈”。这一天,是农历的三月初三。

第二天清早,大小渔船便迎着风浪分散至沿海各处。那时,渔民们的渔船小,速度慢,捕捞能力有限,但每一次出海都收获巨大。遇到能干的好手,一条大木船,出海一次,捞得五六千斤大黄鱼是常事。至于半斤以下的小黄鱼,更无须计数。鱼小也贱,一斤只卖几分钱,买家还嫌贵。对于石浦镇东门村的渔民来说,困境更是显而易见。方圆几十里,就石浦镇上那一个交易市场,鱼多时,堆积如山,臭气熏天,却无人问津。实在舍不得扔掉,便把小鱼劈开,淹成咸鱼,等捕捞旺季过后,用于自家食用或拿到市场交易。也有居民趁鱼汛期间鱼价便宜去海边挑回几担,五分钱一桶,跟白捡的一样,劈开,去内脏、加盐,晾晒一院子。晒好后,装进竹编筐里,衬上干稻草,放在阴凉通风处,在接下来的大半年中慢慢消受。

那时的海滨城乡普遍经济落后、人口稀少,不但少,而且贫,没有太大的市场需求量,终至渔民们丰年不丰,歉年不赚。鱼越贱越要多捕,捕多了,远远超过了市场的需求,则卖掉大的,扔掉小的。为了在竞争中占有微弱的优势,渔民们不得不开启“内卷”模式,拼速度,拼质量,也拼数量。只有捕得快、捕得多、捕得大,才能在激烈的竞争中多赚一点。尽管渔民们年年拼命,却无论如何也拼不掉那个仿佛注定一般受穷的命。

旧时代,很多海滨城乡都流传着一条民谚:“借钱吃海货,不算不会过。”现在看来,还真是有点儿人文关怀的深意。海边的事情,大家都懂,这一季鱼汛到来,海边尽是这几种鱼,除了黄鱼,还有鲳鱼、鰳鱼。一旦鱼汛过去,鱼群远遁,渔民们再也逮不到它们的影子。当季当时的鱼真是好吃啊!黄鱼鲜香美味,鲳鱼软嫩可口……即便日子再穷也要积极享受生活,不枉活一回,更何况这些本是大海慈悲的馈赠,是大自然以一季的甘甜冲抵人们一世的苦咸,不吃,不但拂了大海的美意,而且也断了那些辛苦“讨海”人的生路。吃吧,好歹大家都需要活条命。

春季过后,夏季来临,这是一年中渔民们最难过的季节。鱼群在浅海完成产卵任务之后,大部分转移到深海。初生的小带鱼刚刚指头大小,再如何拼命地生长,也要到秋天后才能长到半斤以上。也正在此时,海上的风暴天气增多,飓风、台风变着法子折腾,出海打鱼变得艰难了,特别是去深海捕鱼的危险系数也大大提高。在那些渔业设施、装备都很落后的年代,夏季出海打鱼搞不好就要付出生命代价。且不说打不到什么太有价值的鱼,即便打到了,保鲜、运输也是一个大问题,当地有谚语说“夏至烂,鱼虾烂得剩半担”。渔民们也不傻,掐指算一算,这样费力不讨好的生意做起来实在不值。大约,这也是一种难以违抗的自然规律,叫天意也行,当止则止,当息则息。于是,整个夏季渔民们不到万不得已,尽量少出海或不出海,在闲下来的时段里,他们多是补补网,修修船,或去海边钓几条海鳗,回来一家人美美地吃上一顿,回顾或向往一下收获的滋味。其实,那已经是一种模糊的休渔期了。

只有到了秋风起的时候,静止了一夏的渔船才重新活跃起来。当地有渔歌唱道:“秋季杂鱼由伊挑,网里滚滚舱里跳;北风一吹白雪飘,风里浪里带鱼钓。”进入十月之后,东海的春生带鱼已经由一个指头那么宽,长到了三指至四指宽,个别体重已经逼近一斤。这时,也正是带鱼一年中最为肥美鲜香的季节,渔民们便把捕捞对象转向了带鱼。带鱼的捕捞方法也分网捕和钩钓两种。网捕,就是不分大小和鱼种,一网捞起,鱼龙混杂,有带鱼也有其他鱼,运到岸上后再分拣。钩钓,就是用钓饵进行诱捕。以打鱼为生的渔民,要靠钓鱼养家糊口,效率低了可不行,哪能像人们想象的那样,手擎一条钓竿一条条,慢慢悠悠往上钓。

钓带鱼,一般都是把目标定为大个体的带鱼,钓法上也非同寻常。通常是把船开到水深域广、大带鱼经常活动的深海区,一条钢绳连着几百条拴着鱼钩的“脑绳”,在指定的海域里边行船边放下去,从头到尾几百米。隔上几个小时再来“起钩”,就会有很多带鱼在钩子上扭来扭去,等待下钩人将它们摘下来扔到船舱里。这种钓带的做法,一直从过去沿用到现在。但现在渔民们通过这种原始的方法钓上来的鱼,品相和价格就更好了。现在的海上作业已经实现了专业化,等船家钓得的鱼积满了几十箱以后,船家会叫来在海上专门运送海鲜的“海鲜船”,在最短的时间将鱼运上岸。虽然带鱼离水即死,但经保鲜船的快速冷运,到达饭馆的灶间,仍保持着足够的新鲜度。更为让渔民们欢喜的是,有时,一只鱼钩不是钓上来一条带鱼,而是一串好几条,一个咬着一个尾巴。带鱼贪食、口死,咬住可食之物绝不松口,且有同类相食的恶习,后面的带鱼发现前边的带鱼不能自由游动,便从后边一口咬住其尾巴,不想,自己的尾巴也被后来者咬住。直至死到临头,也不舍口中的食。为了把两条带鱼分开,渔民们不得不把前边带鱼的尾巴断掉。据此,人们在市场上看到没有尾巴的带鱼就知道,这条带鱼是人从海里钓上来的,大可以放心、优先买下来。

在石浦镇岳头村的渔民中,曾有这样一个传说,说东海龙王对人慈善,常把大鱼推上海滩搁浅,送给人们,以示对人类的眷顾。民国十九年(1930)四月,算起来这已经是历史上第四次或第五次了,又有一条鲸鱼搁浅在石浦的海涂之上。那日,十九岁的西庄人胡良高,站在岳头门前山黄沙岭顶向海面方向俯视,发现有很多人将一头搁浅的鲸鱼团团围住,情景如群蚁食虫。他赶忙跑下来,加入围观的人群,当他挤到人群里圈时,发现鲸鱼已经死亡,嘴巴大张,如大屋门般高阔。他和现场的很多人一样,低头进出鲸鱼的嘴巴。玩够之后,便大大方方地架起扶梯,用斧头劈,用大刀割,用锯子锯,对死鲸鱼进行分割取肉。

在人们心中,这是“海神”应许之物,分而食之可以给人们带来吉祥和好运。怀着分享祝福的心态,胡良高也随众人割了两篮鲸肉,带回去与邻居分享。鲸肉分割完毕,海涂上只剩下一副高大的骨架,看起来酷似一座没有完成的宫殿,仅仅一个下颌骨就够做两道房梁。于是,有人突发灵感,决定以鲸骨为梁建一座庙宇,以期借助海神之威,保佑一方平安与富足。

就这样,石浦的渔师禅寺建成后,很快成为远近渔民的精神寄托。渔民出海,纷纷要携带家眷到禅寺前祈祷,求其保佑出海平安,大获丰收。返航回家,也要到庙里烧香还愿。一趟海上作业,渔民们不知道会遇到多少风浪、多少凶险,“三寸板里是爹娘,三寸板外是阎王”,惊惧和绝望中,为了能平安回家,也不知要许下多少大愿,按照旧日风俗,一旦平安归来,定然要到庙里烧香、还愿、谢恩。

或许是巧合,或许是人们的主观臆断,据传,石浦的渔师禅寺建好后,每到春汛,总会有数以千计的海豚从铜瓦门鱼贯而入,来到渔师禅寺前的海域,在波浪中一起一伏,宛如朝拜。那就视为朝拜吧!从此渔民们把海豚视为有灵之物,见危施救,不扰不伤,保持着一贯的尊重、爱护。捕鱼的人和被人捕的鱼,本是相生相克的一对矛盾,无论主动方还是被动方彼此都需要保持一定的敬畏、悲悯,永续之道是二者之间的动态平衡。这是人道,也是天道。因为持续的善待,直至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人们还能在石浦的海面上看到“大鱼朝拜”的景象。

后来,随着科技和生产力的发达,中国的渔民也鸟枪换炮了。上世纪末以来,原来的捕鱼木船便逐步被淘汰,变成了钢质船,渔船的驱动系统也由人力变成机器,最小的也要配上250马力的柴油发动机。每艘船的造价都在600万元至800万元之间。现代化的钢质船体,不仅抗击风暴的能力大大增强,动力强劲,而且载重量更大,速度更快,续航更远,作业能力更强,渔船一下子从近海飞跃到远海、外海,甚至可以到更远的太平洋或北冰洋。船上的配置也十分先进。导航系统替代了古老的指南针,定位、航线更加精确;灵敏的通信和天气预警系统,让渔船及时避开海上的恶劣天气;声呐探鱼系统代替了老把头,不需要再用眼睛和耳朵捕捉鱼群的动向,声呐系统一开,哪里有鱼群,处于多深的位置,鱼群的规模和鱼种等都探得一清二楚。一旦发现目标,便可以精准定位,科学布设,一网打尽,几乎没有多少幸运的鱼儿可以漏网。

现代化捕鱼作业不但单艘渔船的捕捞效率大增,海洋作业渔船的总量也在增加,仅象山一县就拥有两千多艘现代化的钢质渔船,推及全国,总量就可想而知了。如此一来,原有的海洋生态平衡被打破,近海渔业资源渐渐枯竭,渔船只有到更远的公海或一些敏感地带打鱼,才会有更大的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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