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行(组诗)

作者: 赵晓梦

且放白鹿青崖间

须行即骑访名山

——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

翻山落泪

抬头的时候,我知道了草的困难

叫色拉的草原前面是山后面是山

即使登上百米高的子午定标塔

周围也都是山,群山环绕的稻城

四月的草地幻想不了六月的花海

干净无云的蓝天永远在高处

始终与盘旋的公路保持相同距离

当汽车爬上一个山头

还有一个更高的山头在等着呢

从明朝走来的热乌寺还在与山独对

洁白的塔身红墙黄瓦的庙宇楼阁

在没来苏醒的山腰上据险遐想

这样的荒凉隔着山沟也能感到威严

神灵的缺席并没有使晕眩有所好转

汽车巨大的轰鸣将牛羊成群宰杀

路的世俗逻辑歪曲了山最初的善意

一条破碎的经幡撕扯着大山的原始

力量,也撕扯着每一个孤独的灵魂

还有旧年的积雪在心中五味杂陈

在青青的牧草和绚烂的灌木杂树

回来之前,通往亚丁的天堑

大概率不会给匆匆赶路的人好脸色

汽车翻过波瓦山垭口的那一刻

冰封期的情人湖流出一滴晶莹剔透的

眼泪,仿佛万丈雪山永失情人

这一次,最美的风景不在路上

而在下山路旁孩子们腼腆的脸上

山下独坐

跟色拉草原的困难一样,酒店

前面是山后面也是山

睡着的人起得太晚,阳光已翻过山顶

山脚的楼宇街道接不住巨大阴影

昨日人流如织的堤岸上没人在晨练

只有干净整洁的樱花在独自开放

独坐窗前,我与山之间隔着一条河

一条随时能让人从夜里醒来的河

尽管没有风吹过河谷,月光也

卸不下整座山,睡着的仁村

星辰也抓不住山坡上的灌木丛

就像梦里看不清谁在敲门

背靠一座山望一座山。从清晨到

日落,一些人在桥头的路标下打卡

一些人去镇上的烧烤店喝啤酒

观众不够,“亚丁密码”周末才开演

救火直升机来回飞过的山坡过于陡峭

我还是无法了解山的整体

山的高度对任何一只鸟都会构成诱惑

我只确信时间并非绝缘体。沿着

裸露的山体,总能找到似曾相识的

石头,阳光和月光照亮的石头

托举着山崖上的杂树向天空挺进

让仅有的生命定格在山的印象上

对山而行

连绵不绝的山,每一个都是

庞然大物。无论是这匹山

还是那匹山,翻越俄初山的路上

人和鹰始终都得面对山

约瑟夫·洛克把困难交给向导和骡马

我把困难交给简单、寂寥的清晨

一夜饱睡的汽车尽可能与山平行

无论你往左看还是往右看

都只能目睹山的某个片段

裸露的石头、扇蕨、长苞冰杉

偶尔出现的冰川和溪谷,甚至

藏马鸡、松鼠、灰尾兔、猪獾

它们只是大山骄傲的一部分

冰雪、森林、苔藓、泥土外表下

的山体,那些坚韧、那些激情

那些痛苦、那些洞穴、那些寺庙

仍旧保持沉默的姿势,一如死亡

与重生,一直敞开一直隐忍

对人和鹰构成长久的诱惑

我试图用手机切取山的一块肌体

汽车拐弯,又得面对一座完整的山

火焰花海

在向阳的山坡上,每一次停顿

都是一次眩晕的确认

属于高原的时间,被水底缺钙的

泥土软埋,一层一层堆积大山的

寂静与苍茫。雪山和森林的

那点事儿,落在你们身上

星辰找不到夜晚的心跳

池水有透明的理想,也有绚丽的

童话,从谷底到山巅的古老容颜

在转瞬即逝的苍穹下

斑斓的彩林在一池秋水里画出

灵魂的光泽,最终是影子和鸟鸣

分离出栈道的耐心,蜜蜂在

松鼠的身上变得炙手可热

白云不用放低身段,岷山也会放下

藏戏面具和鼓号法器

临水观象,总有一头豹影钻山而出

要不是风被推迟半小时到来

火焰的花海早已摸遍群山

尽管岁月在经筒上走得缓慢

陌生的未来始终停留在沉默的水面

雪山锅庄

一步跨出去,你的青稞熟了

去年种下去的洋芋和胡豆熟了

大麦小麦油菜需要掸去头皮屑

玉米掰下来需要挂在屋檐晾晒

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忙起来

雪山下的村庄,炭火不能让

雨点乱成一锅粥

辗转踏步,举起的哈达转动的

手臂,同一时间昂起的头颅

连同弯下山的月亮坐在门槛上

篝火在领唱。那么多的男女

手拉着手,风吹火焰吹不动背影

音乐在嘴唇下反复得到确认

秋天覆盖的苔藓重新迎娶流星

盛装的舞步聚拢雪山溃散的尘埃

围火而舞的传统从不拒绝陌生人

“连臂踏歌”试图沟通神灵

酥油茶试图稀释晚上的青稞酒

越来越快的节奏不给你喘息的机会

整齐的脚步声像雷霆一样强悍

冲破血液中的残渣碎屑

当万物停止生长,雪山在身边沉睡

舞蹈不规则的印痕急需知道背景

此时的中查村只剩下一堆火

风吹骨响,满山都是需要安慰的灵魂

一座山一条河一个星辰的形状

都已被这场即兴而至的舞蹈放平

世界缩小在这里,只有锅庄让我放心

森林吊桥

我会把这游戏当真

就像对待林中所有的道路

不管它通向哪里

只要有光线导航,哪怕风停了

鸟鸣更显寂静,一个人在岩石上

难得自己同自己说话

松树的腰身全都绑着绳索

在灌木和溪流上开辟出一条路

尽管它并不通向哪里

我会把这游戏当真

九寨沟那么多沟,中查只是配套

极限运动像一把剑剖开山谷

考验每一个上到这里的肺

跌进草里还有没有呼吸

其实死亡并不那么庄严

冷风吹不出可怕的结局

只是晃晃荡荡的阳光

折磨一片森林,我会把死亡

当真

林中漫步

一来到这里,身上的气力就小了

预知的目的地始终没有出现

仿佛这路没有尽头

尽管导航提示前方还有五百米

但是山路只拐弯不歇脚

沿着湍急的河流倾斜向下

这路没有尽头。在另一种

冒险的门槛上,黑暗的山体支撑着

黑暗的苍穹,月亮和星辰没有出门

要不是路灯把这路照亮,我们说话

都只能靠着栏杆前行,房屋和山脉

没有同路人

高原有辽阔的睡眠,也有嘹亮的雨滴

风穿过秋天的森林,丝绸一样薄情

尽管每走一步都像是在长征

夜晚转不了身,灯光纠缠着我们

唯一的亮点就是蹭了光的热度

仿佛黑暗并不存在,空洞乏力的

路上,时间每一秒都在肩膀燃烧

反复构思的青石桥来到黎明前额

咖啡馆和烧烤店的啤酒,阻止不了

苔藓臣服于群山一样弯曲的身体

梦境压缩的枕头,街道叙述的植物

少了人和猫头鹰的挎包与围巾

山寺楠林

不用太多,两棵千年桢楠

几级石阶,就能推开山门

一条小溪一座拱桥一幅心经

就能续写寺与庙的传说

群山环抱只是徒增山的寂静

再简单的愿望也不会落空

一棵树的出生和成长

已无从考证,如同女娲补天

遗落的太湖石,说不清

来路与去路。说不清的传说

很差劲,但树是长得真好

桢楠、银杏、古杉参天蔽日

如同灯光的存在只为聚拢

更多的黑暗,一棵树的存在

只为诸多的文人墨客光顾

寺庙的兴衰折射不了荥经

数千年的历史

九重十八殿操碎了别人的心

一年之内反复来到这里的人

不是莫名其妙地凑热闹

也不是入山顿觉红尘隔断

现实的挫折、困顿、迷茫与

追问,让他心急火燎地随大流

如同佛塔、风洞、摇亭碑动

仍有着无法抹灭的情结

仍有着无法解脱的愿望

人与树的区别无法从坐东向西

说起,就像石头无法从青龙白虎

说法。疾速降落的夜色

让山与寺没有丝毫的心理准备

骑马上山

向阳的山坡上汹涌着红叶的天花板

一棵冷杉的肩膀承受不了云雾和

雪山的重量,倾泻而出的光芒

被鸟鸣一一拾起语言不通的图案

你看见大山的骨架正剥落成灰

马背上的帐篷正在矮下去

黑色的溪流从山坡下走远

对面的村庄勉强放平新砌的碉房

我们向着山腰上的草甸进发

玉米地装饰的碉房只露出半张脸

如同屋后过冬的柴火码得整整齐齐

牦牛在林边张望,风吹动长发

也吹动铃铛,阳光只照亮裸露的山崖

黑色森林比我们在树下看到的更黑

群山怀抱的天空,没能惊飞一只鸟

一朵云

豁然开朗的那一刻,我感到一阵窒息

哪怕海拔只上升了一百米

牵马人和马匹也止不住同时喘息

我们彼此语言不通,也没来得及交谈

露珠从各个方向围追堵截,经幡收走

所有的不安。双脚听命于茂盛的草

荆棘不再有意义。为了花楸树的侧影

也为了阳光不再和路灯相遇

我必须骑马上山分开楼宇与森林

让街角汹涌的人群拥有更多茶中故旧

让突然窜出的山歌不要从云雾中转身

既然昨日的灰尘都已在呼吸中燃烧

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不去克制繁星

即使风与石头和解,疼痛终将凋落

这世界仍然有最低限度的仁慈

雪山捕获的松果,每个人眼里都有光

山中过年

远远地,阳光打在新九山上

仿佛鞭子抽打在攀西高原

属于高堰沟的山水已经醒来

山腰上的村庄,溪流带不走

芭蕉叶上一尘不染的深呼吸

黝黑发亮的百年老宅,新年的

阳光始终走不出屋檐的阴影

寂静一如泛着绿宝石光亮的灌木丛

清洗着心肺,往事如同后院枝头的

杏花,缝补着空白。墙角那棵

果壳干裂的石榴树一脸谦卑

蓝色天空下,我们都没有说话

如同这个被遗忘的山中老院子

久久注视那枚生锈的铁钉

时间像路边的驴和马,还在等青草

先过去,手握竹筷的人蹲在门槛

等铜火锅的原香在炭火里弥漫开来

太阳烤熟的鱼,无须偿还灰烬的诺言

也不会背负麦地和桥洞的情义

“这里的一切都将活得比我更长久”

只有芬芳和心动,在头顶寂寞燃烧

责任编辑 侯 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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