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

作者: 杨文丰

一群金鱼在鱼缸里,它们看到的和我们所处的哪个更真实……我们怎么知道,我们不在一个更大的金鱼缸里呢?

—— 斯蒂芬·霍金

1

端午刚过,南方的龙舟雨,仍断续地落,你一拐入犹带欧阳山《三家巷》风情的金鱼街,那混杂雨雾的金鱼腥湿,就朝你氤氲罩来,那些金鱼,浮游在一排排一叠叠水族箱里,似看非看着你的到来,你随即警醒自己:这些全是被“囚养”的金鱼,而不久前,你还以为金鱼一直享受天堂般的待遇。

你去金鱼街,缘自几天前,在生态园河畔,你见有人钓起一尾鲫鱼,那尾巴颇为异样,长而阔,宛若金鱼尾,你遂想:生态园的某些环境,从理论上讲,也是能囚育出金鱼的;“人工”浓重的生态园,亦多少罩着金鱼般的宿命。

何以说金鱼是“囚养”出的?这与金鱼是由野生鲫鱼异化而来相关。日本生物学家曾提取金鱼和鲫鱼的血清,做了“寻根”检验,证实金鱼和鲫鱼确是同宗同种。我国著名动物学家、金鱼遗传学家陈桢教授亦以实验证明,任何品种的金鱼与野生鲫鱼巫山云雨,都能子孙满堂。

金鱼从其始祖开始,就离不开人的囚养,阴晴雨雪里都依赖人,不见人半日也如隔三秋,委实是受人控制。人与自然的关系,红白黄黑,林林总总,而这种人鱼关系实属罕见。

当然,金鱼最初离不开的还只是中国人,因为金鱼和“女人小脚”一样,都是中国国粹。国人囚养金鱼始于南宋时的杭州,其时的杭州,好些名胜尤其是寺庙,都开始豢养金鱼,香烟萦绕下,金鱼能倾听暮鼓晨钟,并享用僧人香客投入鱼池的食物。说起来行政级别最高的金鱼“发烧友”还是宋高宗,他不只在德寿宫建造养鱼池,还指派专人到外地遴选“接班鱼”。(《金鱼》,赵承萍、张绍华 编著,金盾出版社)

南宋人在建构金鱼缸池时,已颇为用心,养金鱼的方形缸和小水池,多会美铺底砂,甚至会加养几只温润类似中华田螺的螺蚌,既点缀景观,还借其滤食性,净化水体,那池底绿生生水动惹摇曳的,必是黑藻、碎花狐尾藻、水车前等沉水性植物,按今天的说法,植物能分解有害物质,草隙也可供小金鱼栖身,在尚无打氧泵、无照明升温小壁灯可装的南宋,缸池的生态系统即已构成,尽管较微型,但正是这种局促、逼仄的环境,在强迫鱼体生命力走向委顿,陷入变异。

若问:家囚金鱼,最险恶的环境是什么?

答曰:是“生态球”!

你选一个透光性好的大号玻璃罐,注入八分满的水,预留两分空间的空气,好供金鱼残喘,当然大可以设置鹅卵石、水草和小假山……金鱼被请入如此之“瓮”后,你再狠狠心,找片玻璃压紧瓶口,并以火蜡封严瓶口,独特的生态监狱——“生态球”,就竣工了。

制作这种生态球,对于今人,实在是雕虫小技,却已尽显人之恶。

想想,你也写过以“生态球”囚养小金鱼的“历史”,你当时年少,不晓得“游戏”的残忍,不懂水草是金鱼的食粮,金鱼排泄物是水草的养料,水草生产的氧气可为金鱼续氧,至于金鱼呼出的二氧化碳还能供水草光合作用,可谓自成循环。然而,竟隐藏大危险: “囚室”光照不足,水草只能枯萎,时光一丝丝经鱼嘴溜走时,水质却在逐渐浑浊……小金鱼,下体已拖起细绳似的粪便……

身陷“生态球”的金鱼会感觉痛苦吗?我研究过金鱼的眼神,即便再惊恐,仍满眼木然,你却断言,金鱼肯定会倍感痛苦,那痛苦,该也“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生物学家已断言:金鱼很不简单,是一种复杂的动物,认知能力极好;若认为金鱼迟钝愚笨就完全错了。它的视觉、听觉、味觉、触觉,很灵敏发达还不算,它还有连人也希望拥有的器官——“侧线”。侧线,就长在鳞片或皮肤上,是一连串的小孔并相通连成的长管。我近距离辨识过,这侧线就“扎根”于身体两侧偏中部,从鳃盖至尾柄,逶迤凸起犹似长岭。侧线的功能是什么?介于耳朵的听觉和手的触觉之间,可预警躲避障碍物,感受人间水体寒暖,当然也能够于无声处听惊雷。在金鱼街,我试以手指轻敲鱼缸壁,金鱼迅即产生反应,有的转身扭头看我,有的干脆朝我游来。日本生物学家给3条金鱼分别播放3支世界名曲,每播完一支曲子,就投放一种颜色的美食,晨夕聆听过几回后,金鱼就能分辨各支曲子对应的是何色美食。据载,苏州有位金鱼大玩家,一口大鱼缸内养了红、白、紫、黑金鱼,他后来给金鱼喂食,摇动一种颜色之旗,同颜色的金鱼必浮头吃食,因为他在金鱼喂食与旗色方面,进行过建立条件反射的训练。

那天在友人家,看着色相缤纷的金鱼,我突发奇想:假如你也似庄周化蝶般,梦为“生态球”里拖一袭红艳长裙的金鱼,你头脑中有关自然万物“可怕”的记忆,已全被删除,你或许不会再想天上有无白云飘,但可能会想,这四面八方围压自己的,果真只是水吗?是有水的柔软,但感觉已近乎玻璃,不太透明,甚至还尖利……今夕何夕,是晴日吗?有微光,无雨打萍的微响,可怕的更有那一双双越来越近的围观人的目光……你尚能吐水泡,一个、又一个……你有泪流却难于下流,流也无声,而你流的是水是泪,又有谁知,谁会在乎……

你本是有权拥有野生鲫鱼天地的……而今,那一切已成遥远的牧歌式的过去,你基本已丧失“自我”……只能摇荡日益臃胀的身子,供人赏看,满足人的色欲,还越畸形越变态越吃香,你的职业、职责、职能,连带生存,都只剩下一个目的——色相表演!

倘若离开人工水体,离开水深火热,你还能活吗?

2

我发现,人对金鱼的态度,从来都深陷悖谬,却八面玲珑,还非常“两面派”;人,一方面苦心孤诣禁囚金鱼,另一方面却对金鱼关怀备至,溺“爱”入骨。

金鱼初时离不开的,还仅是中国的好水。国人总是小心翼翼地遴选宠养金鱼的水。杜甫的长江水,李白的黄河水,王维石上流的清泉,在金鱼发烧友眼里,未必就是好水。“欲养金鱼先养水”。有好水方能实现“如鱼得水”,这和金鱼是变温动物,体温会随水温“沉浮”,也非无一毛钱的关系。适合金鱼的水,绝对杜绝浑浊,最好须皱小桥流水的微澜,暝色入高楼的明暗,空谷幽兰的静安。金鱼,喜新水却不全厌旧水,你几天就得为金鱼换一次水——还得保留三分之一的“老水”,老水养分多,颜色油绿,利于积累和稳定金鱼体内的色素。新水宜经由光天化日暴晒。换水还宜晴天、宜午后。金鱼最喜欢的或许还是井水。你明白不喜欢“好水”的金鱼绝不可能成为好金鱼。南宋有个官员叫吴曦,嗜痴金鱼,此公从杭州赴天府之国履新,恐金鱼水土不服,还征购了三艘大船,满载西湖水入蜀。

在金鱼街,你认真读过摆卖的鱼食,包装盒上对投食时间、投放分量、适用鱼种的说明,比中秋月华还清楚明白。金鱼是杂食动物,嗜吃水蚤、红虫、水蚯蚓、面包虫、绿藻、小浮萍、鱼虾的碎肉、豆饼等,也吃小型甲壳动物,但金鱼总暴食,易撑死;即便被你喂得再饱,那嘴巴仍闲不住,我怀疑它想吞吐日月,因嘴从未闲过,不停开合间,水即不止息地与细微食物一口接一口进入口腔,经鳃耙过滤,水是出口了,过滤所得,全然就“贪污”入了食道。

人对金鱼,总事事亲躬如及时雨,更关怀其性事。《金鱼》(赵承萍等编著)里说,至春夏,金鱼临近产卵期,鱼友就要营建“鱼巢”,筹备“鹊桥会”。鱼巢用什么材料制作?用狐尾藻、柳树根、生麻丝和棕丝类,将这些硬东西以线绳束成三号电池大小,还得经高锰酸钾浸泡消毒。当大腹便便的雌鱼体色突变妖艳时,即将鱼巢悬置池缸水体的中层,我看过相关视频:雌鱼产卵前下体散发的异味一被雄鱼闻到,倏然性起的雄鱼,即围绕雌鱼在缸池中来回追逐,前戏亢奋时至,这时的雌鱼,旋即转向鱼巢,一边以尾鳍击水搅波,一边抬升下体往鱼巢屙出一粒粒橙黄的半透明鱼卵,见状,雄鱼旋即转身,高抬裆部,朝密集在鱼巢的鱼卵,阵阵颤抖,倾情喷射乳白色的“种子”……

3

想想,金鱼色斑膨胀的身子上,那因人“善待”而“创造”的病态,是任你如何洗也洗不去了。

说来也怪,这尘世“喜欢”金鱼者,前赴后继,而笔涉金鱼的文学作品,却寥若晨星。知堂算是写过《金鱼》:“说到金鱼,我其实是很不喜欢金鱼的,在豢养的小动物里边,我所不喜欢的,依着不喜欢的程度其名次是,叭儿狗,金鱼,鹦鹉。”近代作家周瘦鹃嗜金鱼成癖,曾吟咏金鱼。日寇侵华苏州陷落,他在皖南黟县避难,日夜顾念故园的金鱼:“吟诗喜押六鱼韵,鱼鲁常讹雁足书。苦念家园花木好,愧无一语到金鱼。铁鞋踏破纷华梦,车驾仓皇出古吴。未识城门失火后,可曾殃及到池鱼?”翌年,他回归苏州故园,眼见满园花木凋零,瓦缸破碎,宠养的五百尾金鱼,凄凄惨惨戚戚,已荡然无存,不禁愤从悲来:

书剑飘零付劫灰,池鱼殃及亦堪哀!

他年稗史传奇节,五百文鳞殉国来。

读二周的文字,可见金鱼身上,已不止蕴殊异的美学内质。以前我一直认为金鱼纯美、绝对美,而今,我才惊异省悟:金鱼,精准的名字其实更应叫“人鱼”——被强行嵌入人的病态思想,被按照人的畸形审美观塑形,乃人之扭曲意志的形象化身,全然就是人类优先的“杰作”……

春秋佳日,你都曾游杭州西湖,你都会去花港观鱼。第一次见到水里的锦簇花团,你还以为那就是金鱼,一时贻笑大方,其实它们多数是锦鲤,而论美,锦鲤是难望金鱼项背的。想象是艺术的升腾器,因而你想象,眼前高贵的池里,就有活的一群金鱼,若停若游,富丽奇媚,尽态美妍,虽貌似冷漠,却是活生生的“艺术品”。最让你迷离的,是幻变的尾鳍,柔腴飘逸,那是贵妇长飘的裙袂,浮泛月光透亮的银白……朝你正颤悠而来的几尾,怪态畸形,鼓胀浑圆,宛若民间高挂轻摇西风的夜灯笼,还让你一时想起不知是谁的诗句——“宛若缤纷撒落水里的炮仗花……”

鱼缸丽影透明天,一袭红装苏绣边。

艳羡随心所欲美,却无鳍尾远尘烟。

——姑苏雨韵《金鱼》

确实,金鱼是颇为复杂的,未细究其“出身”前,你用比西山落霞更美的形容词形容之,也不为过。可如今以尊重生命、生命平等的观念而观,纵然金鱼再“身粗而匀,尾大而正,睛齐而称,体正而圆,口团而阔,于水中起落游动稳重平正,无俯仰奔窜之状”,你恐怕就再也难以承受其恐怖的怪,畸形的丑。

在金鱼家族中,我现在最惧见的是红脑袋——红脑袋何以瘆人?其头上缀着草莓般红肿霉腐的一堆肉肉,竟是大肉瘤!你以前想不到这大肉瘤竟是人“培养”的!体态圆矬的红脑袋,如五花帽子、软鳞红白花帽子等金鱼,它们头上都堆着活的大肉瘤,却一直被人视为大吉大利。耽于病态审美的日本人,尤其沉迷这大肉瘤,头罩长大肉瘤的日本兰寿,肉瘤越肿胀,等级越高。肉瘤最发达的金鱼叫狮子头,墨狮头尤其令人恶心,肉瘤竟是从头顶呼溜溜包裹而下,裹严两颊颚鳃盖还不算,还将嘴脸也凹包入肉瘤,据说这样的,才名贵,才算珍品。

那天在金鱼街,我曾被一群通体锌白所迷惑,它们体态似塘狮鱼,嘴角左右各拂肉肉的两根老人长须,很是怪异,鱼老板说这叫“蝴蝶鱼”。这时,旁边大水箱中一尾玉体也泛红者似乎盯上了我,朝我娉婷摇摆而来,这该是屠隆在《金鱼品》记过的龙睛吧,无疑是龙种金鱼之代表了。龙种金鱼品种繁多,均“眼若铜铃”“眼贵于红凸”,我明白,它颤悠悠上浮着的双眼泡,是可以向上翻转90度的,因为双眼朝天,所以也叫望天。

这时,我突然想到鲁迅先生的名言:“要极俭省地画出一个人的特点,最好是画出他的眼睛。”我不失时机,马上近距离研读起金鱼的眼睛来,然而,无论我看这尾龙睛,是何等的目不转睛,相看几已厌,还望闻问测,我仍鉴定不出此君的眼球是否正常,如此眼球肿胀外凸至眼眶外,及至头的两侧,比咸鸭蛋还膨大的水泡眼,表皮可真是薄啊——比蝉翼还薄,清晰欲穿,透明度高得广布其上的网状微细血管,竟丝丝可数,洗衣液般充盈眼眶的半透明积液,左摇右摆,色相微晃,一如孤独无依老妪深陷枯眼将落未落的浑浊泪滴……

毋庸置疑,那些体貌色相还较正常近似鲫鱼的金鱼,长相也较谦虚的草金鱼,均还算美色犹存;假如硬要一刀切,断言金鱼不是极美就是极丑,显然既不客观,也有失公允。看金鱼史,16世纪初中国金鱼始进入日本,17世纪经辗转漂泊才传入欧洲(《金鱼》,赵承萍、张绍华 编著),到如今花色艳荡全球,说品种,至少已逾300种,无疑畸态丑陋者,还是占大多数,假如认为金鱼还是有些美,也只能是“病态美”。

4

我现在认为,金鱼微露色变,即已丧失本色,至于体态畸化、精神萎缩,则已构成对生命本原和本质的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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