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道指认的时光

作者: 袁海胜

1

民以食为天,斯民在生活稍有宽闲的时候,就会花费一些时间琢磨厨艺,改善伙食。地方的特味小吃,往往诞生于民间的餐桌上。

辽西朝阳有过一段贫瘠的时光,随着国家改革开放,日子一天天好起来,以至小康。这里多丘陵,连绵起伏,形成独特的丘陵地貌,有“七山一水二分田”的说法。山地产杂粮,成为本地最初的口粮。日常生活中,乡亲从粗糙的杂粮中发掘出味道的秘境,粗粮细做,形成各式各样的小吃,补充缺乏细粮的食物链,让生活因此变得多滋多味。

谷草在鏊子底下燃烧,杭婶把磨好的面糊,用木勺舀到鏊子上,木质的煎饼耙子旋转摊平。高温的作用下,面糊迅速脱尽水分变成焦质状,一张直径0.5米的煎饼就摊好了。高温同时释放粮食特有的清香,扑鼻而来。面糊由玉米面、小米面、高粱面按比例掺和在一起调制,这是杭婶自己秘不示人的配方。配好的面糊经过短时间发酵,酸碱平衡,营养全面渗透和交融。摊出好吃的煎饼,食材的搭配和发酵是美味形成的关键。玉米糖分高,高粱面粗粝,小米温润平和,混合在一起,口感有了新的突破。面糊发酵的时间掌控,凭借多年的经验,一看一闻间,已有定局。杭婶摊煎饼的同时,不断地添加或抽减鏊下的谷草,保持火候的平稳。谷草是摊煎饼最好的燃料,烟轻火软不急躁,鏊子表面温度均匀,热能促使淀粉、蛋白质、糖分、氨基酸转化融合。人们可以根据自己的口味调整摊煎饼的时间和火候,煎饼可脆可软,全凭自己的喜好。看似简单的操作,实乃一种心手合一的技巧。

不到半个小时,摊好的煎饼摞在盖帘上,焦黄的颜色,微温的香味,足以把我的馋虫勾了出来。

杭婶面色红润,微笑地看着我们,用粗布围裙擦了擦鬓角的汗水,花白的头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这位勤劳的女人,长年照顾多病的婆婆,像男人一样在田里劳作,用微薄的收入,供两个孩子读书。她屋里屋外的奔忙,把支离破碎的生活,收拾得有条有理。她的青春、体力和所有的智慧,调和成饱含爱意的给养,弥补心灵和肉体的创痛。在艰苦的日子里,为老人、家庭、孩子撑起一片天空。

杭婶的手很粗糙,还不到寒季就开始皲裂,用她自己的话说,这不是女人的手。这双手,养活一个普通的农民家庭。这是中国深阔广大的农业人群中极普通的一双手,操持着年景和生存质量。此地是朝阳县西五家子乡的一个自然村,5岁开始,我在这里度过了7年时光。

煎饼这种食物在辽西极常见,不分东西南北,随便走进一户农家,都能吃到不同风味的煎饼。

20世纪末的一个深秋,一帮文友汇聚在云蒙山下清余二哥的家中。他家不能算是纯粹的农户,虽然也有耕地田园,但他和二嫂都是光荣的人民教师,在冯杖子小学任教。学校就在他家的房后,随时听到孩子的欢笑声和琅琅的读书声。这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假日课余可上田里劳作,最隆重的光阴在课堂里教书育人。耕地里是生活的希望,孩子是国家的希望,二哥二嫂每一天都在希望中度过。

清余二哥喜欢写作,常把我们喊到家里来小聚。

二嫂最拿手的是摊煎饼,在二哥家正房西侧的厢房屋檐下,支好铁鏊,备下谷草,五谷混合的面糊早已发酵。二嫂的身体微胖,她的笑容广阔温暖,秋阳的余晖洒落在她的肩膀上,她不紧不慢,动作行云流水。一张煎饼刚刚摊好,就有调皮的文友抢到手里,双手倒腾着,心急火燎地往嘴里塞。煎饼酸甜可口,酸——面糊发酵时,酵母菌无氧呼吸产生二氧化碳和水,二者结合能产生弱酸,成就地方食品中的口味。加入碱水或小苏打能中和酸的强度,二嫂并没有那么做,保留了煎饼原有的味道。煎饼把光阴、营养、味道、情感完美地交融,一口吃下,终生难忘。二嫂笑呵呵地看着,柔声地说:“慢点吃,别烫着,煎饼有的是。”

二嫂的声音真好听。二嫂摊的煎饼真好吃。我们一张一张地吃,光阴就在我们品味美食的瞬间流逝。时光密排的序列里,突闻噩耗——二嫂因病离世。当时我在做什么已经忘了,只知道听到消息的一瞬间,我整个人都静止了,泪水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对,就是情不自禁。流泪是人身体上最具感恩,也是最具哲性的生理现象。我的脑海里在那个伤心的时段一直留在秋日的夕阳下,二嫂半蹲的样子,为一帮朋友摊煎饼,她的笑靥、语音、慈祥面容活灵活现如在眼前,可为什么现实是如此的残忍?

生离死别也是世间的一味吧。

2018年的春天,在朝阳街头,巧遇了杭婶的二儿子保全,他在市里一个局当着什么官。他拉着我的手说了半天话,最后说:“我妈很想你,常常念叨你,如果有空的话,和我回一次老家吧。”

时隔25年,年近80岁的杭婶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一头白发更显精神矍铄,只有原先那双粗糙的手掌变得柔软。她拍着我的手背,叫着我的小名,语言在光阴的缝隙里徘徊,不知道先说啥更好。杭婶仍不忘让保全去找煎饼鏊子,说着:“文胜最喜欢吃我摊的煎饼。”又说:“你姐你哥都有出息。”

我用眼神阻止了保全,他搓着手,傻乎乎地笑着,和儿时一个模样。

杭婶不愿意和保全,还有已成为商业翘楚的大儿子去城里住,她说老家好,日子的滋味全。杭婶说的滋味,也包括煎饼吧?她调制的面糊里有一种滋味,应该是日子。

全国各地哪里都有煎饼这种普通的食物,我却固执地认为,只有故乡的煎饼最好吃,这是人私心里最可爱之处。胃囊是人类的第二个大脑,它会记下很多事情,包括亲情多维的温度。

2

辽西朝阳丘陵地产黍子,黍子类属谷物,单子叶乔本科植物,当地人称大黄米。性黏,是东北豆包年糕的主要原料。

丘陵地,漫山遍野的大豆高粱中,也有黍子的地盘。作物的植株和谷子没什么两样,青棵纤长,叶细而尖。它们的区分在果实,谷子是穗,单株;黍子果实松散如女子的披肩发,多株。黍子耐干旱,产量稳定,用家乡话就是性格“皮实”的农作物。

粮食的善良,在于赠人温饱。大黄米是营养丰富的食物,含有多种维生素。它性甘,温和,入脾经,健脾开胃,改善气血,缓解阳盛阴衰,夜不能眠……粮食的功德,一辈子都说不完。

脱了壳的黍子——此时应该称其为大黄米——大多数是金黄色,米质略硬,用水浸泡,米质松软后,再碾成面粉。

腊月,乡下的农户开始准备春节食材的储存,豆包年糕是主食系列。在贫穷的年代,这种包含淳厚亲情的美味,让民间的春节变得丰盈而更具味道。

石碾遍布辽西,这种古老的粮食加工石器,吱吱嘎嘎,唱着亘古不变的歌谣。米的黏性阻碍了碾陀转动的速度,迟缓的碾轧,大黄米褪去外衣,面质缠绵,浓郁的香味唤醒味蕾,孩子们忍不住,捏起一小簇面粉放到嘴里品咂。这样的画面在20世纪末的朝阳农村随处可见。

机械加工和石碾发生冲突,怀旧的人更倾向用石碾磨出的面粉,说碾子磨出的面粉保留了粮食的原味。农村笨重的石碾仍在普遍使用。

黄米面质黏软,单独用它不是一个好办法。母亲把玉米面、白高粱面分别掺一些,在锅口大的瓦盆里和面。母亲和面时很认真,袖口挽得高高,鼻翼上沾着面粉,乌黑的头发垂下来,腰身小幅度扭动。那时的母亲好年轻啊!

和好的面要发酵,放在热炕头,上面蒙上棉被,防止热能流失。温度的加持下,黄米面的蛋白质、氨基酸和糖分挥发出来,阻止了二氧化碳气体逸出,面团蓬松,保证了足够的弹性。

和豆包馅儿是另一种手艺。把煮熟的小豆或豇豆捣碎,加糖搅拌。也有菜馅儿的,也有肉馅儿的,随自己的口味选择。简单的流程,复杂的是配料和经验,每一个人和出来的豆包馅,有不一样的味道。

好了,开始包豆包吧。普通的农家日子,包豆包是一个盛大的场面,男女老幼全部上阵。厨房里烟气缭绕,发酵好的黄米面散发微酸。母亲用手从面盆里挖出一块面团,颠倒着在掌心拍打,很快拍出一个圆形的豆包皮,用筷子或者小勺挖豆包馅,放在豆包皮的中央,双手灵活旋转,顷刻间,一个完美的豆包就出现了。豆包一个个整齐地摆放在盖帘上,像民间一个个日子,挺拔圆润。所谓时光静好,一盖帘豆包完全可以代表。岁月蹉跎,唯有美食不可辜负。

十六印的铁锅,放上蒸帘,铺上泡开的干白菜叶,也有放苏子叶的,喜欢那个清香味。豆包摆得不能太密,容易发生粘连。盖上锅盖,蒙上屉布,减少热量散发。

灶中的木柴噼啪作响,红艳的火舌欢快地舔着灶口。蒸汽透过屉布散发出来,暴露豆包醇厚的香味。

刚出锅的豆包散发着热气,醉人的金黄色,是粮食穷尽担当的最后解读。孩子们争先恐后,第一锅豆包有不寻常的滋味和意义。腊月里蒸豆包,不仅仅是为过年储存食物,也是年景的最后展示。

在民间,豆包是不可低估的友情传递者。蒸好第一锅豆包,姐、哥,还有我分头行动,用白瓷盘端着滚烫的豆包,分赴左邻右舍。有时,我们还没出屋,邻居家的小孩就已经端着热豆包喜滋滋地出现在门口。

这样的记忆,最能温暖人的情怀。

蒸好的黏豆包放到室外,腊月里东北凛冽的寒风,很快把豆包冰瓷实。冻好的豆包放进厢房大缸里,能吃尽整个残冬。

人最容易犯的错误就是忘本,生活条件好了以后,豆包渐渐淡出主食系列,成了一个记忆或是回味的配餐。妻子记忆最深的,是母亲每年腊月,都会蒸出一大缸豆包,以备食用。妻子皱着眉说,吃豆包吃得胃里泛酸水。妻子是一个俭朴的人,并不是对食物挑剔,她只是说了一个现实。不单是妻子,我亲身经历过那种感觉。母亲也没错,在她对食物的认知里,豆包是凡间最好的美味。储存大量的食物,是早已深入骨子里的隐性忧患意识,一代人或两代人都曾有过这种忧患意识。

火红日子的标签里,豆包应该有一席之地。像是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中的一个味道,弥足珍贵。

每一天都在厨房出入,千滋百味,共度时光。味蕾到胃囊,能记下多少味道?平安时光,日子缤纷,总会有一种严肃的记忆提醒日常身边出现过的美好一切,捕捉自己潜在的现实感。

像凡间的菜品,每一个滋味,都指向内心柔软的去处。

3

深秋,辽西朝阳菜地里的大白菜丰收在望。

进入十月,寒意渐浓,大地上的色彩迅速退隐,寥廓而孤寂。翠绿的大白菜极为醒目,在原野上展开一面具有强盛生命力的旗帜。秋风裹挟着寒意,带来冬天的信息,催促菜农加快了收菜的速度。阔叶白帮的大白菜,整齐地码在地头,过不了多久,它们会出现在城市的菜市场上。空气里青棵味儿裹挟着一丝丝甜,一股脑儿冲进鼻腔,心肺舒坦。

东北漫长的冬季马上就要到来,人们会在忙碌的时光里挤出时间腌制酸菜,这是一次自然馈赠与人工结合的尝试。

选出棵大饱满的白菜,在太阳下晾晒,多余的水分挥发后,菜叶纤维收缩,此刻在热水里淋(泡)一下,并排放入大号的粗瓷缸里,一层一层铺满,加入适量的盐,水要加到缸沿,酸菜的腌制正式按下了启动键。一般情况下,白菜会摞出缸口很高,上面压上一块大石头。随着时间推移,缸里的大白菜脱尽水分,慢慢生成的乳酸菌分解大白菜里的单糖、多糖,产生的乳酸使酸碱度下降,随之产生二氧化碳致使容器产生厌氧状态,阻止大白菜受到其他物质的侵蚀而腐败,这些化学变化在肉眼看不见的微环境里形成。大白菜会在人类搭建的秘境里,产生醋酸、乙醇、高级醇、芳香族酯类、醛类、硫化物等一些赋予酸菜美味的物质。肉眼可见的,是高出缸口的白菜慢慢下沉,同时散发白菜发酵后的微酸气味。

美味的形成一部分来自大自然的馈赠,另一部分来自人类自己的技能。相同的手法,会腌制出不同口味的酸菜。大千世界,味觉系统也存在着常规无法解释的玄妙。

腌制好的酸菜,色泽微黄,乳酸的气味浓郁,像表明自己的身份。母亲熟练地把菜帮掰下,并排摞在菜案上。为了改善酸菜的口感,母亲会把酸菜帮用菜刀改成薄片,这是一个既简单又极富技巧的手工,改好的酸菜像一页薄纸。完成这一道工序,母亲把酸菜再切成细如发丝的菜丝,尽其所能挖掘酸菜所有的味源。

酸菜这种普通的菜品,见证了东北人的生活变化,从贫穷到小康,千变万化的流水席里,似乎都有酸菜的影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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