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有片榕树林(下)

作者: 朱晓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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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温州的深秋,一片片红枫像燃烧的激情。

10月14日下午,近千名西装革履的先生、衣着靓丽的女士云集在瓯海奥体中心。

有人说,有太阳升起来的地方就有温州人。来自不同太阳升起地方的温州人“走归眙眙①”,回到家乡,谛听乡音,体味乡情。

会场内巨大橘红色背景墙,左边是镂空的“2023世界温州人大会”中文与英文,中间是顶天立地的“温”字。

“世界温州人是温州的宝贵资源,目前共有245万温州人分布在世界各地。其中,在全国各地经商创业的温州人达175万,还有近70万华侨华人分布在世界130余个国家和地区。”一袭青衣的浙江省人大常委会副主任、中国侨联副主席吴晶在致辞中说道。

“世界温州人传承激扬‘四千精神’,凭借温州人特有的胆识、基因、精神和情怀,演绎了创业创新的传奇,把温州带向了世界,也把世界联到了温州。”温州市长张振丰真诚地说。

“过去因为温州人走出去,走进世界各个角落,我们认为世界是温州的;下个时期,我们希望温州人的回归、温州的建设,让世界各地的人都因温州而来,变温州为世界的。”国家传染病医学中心主任、复旦大学附属华山医院感染科主任张文宏说。

“温州七山二水一分田,就倒逼你要去闯,所以我们温州人闯出一条血路来。”王达武②说。

“我在法国30多年,温州的环境比巴黎还好。”法国华侨华人会副主席、丽岙侨联主席王云弟说。

“海外温州人对外是温州的名片,对内是沟通海外的桥梁,很希望能作出独特的贡献。” 意大利普拉托温州商会会长黄品喨说。

发自内心的话语犹如一波波海浪荡漾在游子心头,引发共鸣,不觉间热泪盈眶。

对于世界,温州是一座历史文化名城;对于中国,温州是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民营经济先发地;对海外的70万温州人来说,温州是故乡,是他们的根。一位温州人说:“根是生命之本、信仰之源,是家国,是乡愁。有根就有力量,有梦就有远方。”

近70万海外温州人绝大多数是在改革开放后出去的。出国前,他们是“光脚③”的,是草根,或在家务农,或外出务工经商。他们跟出国潮下考托福公派和自费出国留学生形成鲜明对比,学历近乎零,据温州白门乡统计,1979-1988年12月出国人员中,文盲占比11.19%,小学占比38.99%,初中占比41.16%,高中占比8.3%,大学占比0.36%④;十之八九负有债务。社会学家将他们定义为“非精英移民”。

在海外,他们在地下室、出租屋或工厂缝制皮包、腰带或服装,一天干十五六个小时,一年到头见不到几次阳光。他们走在街头提心吊胆,唯恐遇到麻烦。

进入21世纪,流布海外的“非精英移民”却像天空繁星,璀璨耀眼,他们有的成为著名侨领、住在国政要的座上宾,出入于总统府;有的当选为议员、巴黎的副区长;有的成为全国人大海外代表、全国政协海外委员,参加“两会”和中国重大庆典……

从温州到法国的巴黎、荷兰的阿姆斯特丹直线距离近万公里,到意大利的罗马1.4万公里,从“非精英移民”到移民的精英,从草根到侨领更为遥远,其间不知有多少不可想象的沟壑和难以攀缘的山峦。究竟是什么让这群“非精英”把一把烂牌打到极致,蕴含着哪些震撼人心的故事、让人难以置信的奇迹?

这些侨领中,有相当一部分来自同一个地方——丽岙。

丽岙地处温州南部,30年前还是个小镇,隶属于瑞安。21世纪钟声敲响后,这片生机勃勃的桑叶⑤出现在瓯海区东南角。丽岙是浙江著名侨乡,户籍人口仅3.8万,在海外的华侨华人3.3万, 1.8万人在法国,1.3万人在意大利,余下的人像蒲公英飘零在五大洲四大洋的25个国家和地区。

丽岙也是中国人均存款最高的地方之一,区区3.8万人,存款额高达数百亿元!

2023年,春风又绿江南岸时,我走进洋溢着欧洲情调,咖吧、银行、国际快递像山花开遍街道的丽岙……

第一章   到法兰西去,到最有钱赚的地方去

 一

40年前,丽岙还籍籍无名,3.3万华侨华人或在种田,或没出生。不过,丽岙在海外的华侨华人两位数还是有的。丽岙拥有近百年的侨史。据史料记载,1927年,九位丽岙农民乘坐小船离开家乡,经温州到上海,随后漂洋过海到欧洲,九人中的七人去了法国,两人去了荷兰。也许这些人像马可·波罗似的发现一片新天地,他们赚到了钱,感到在海外讨生活比丽岙好得多。

温州人是不会闷头自己发财的,他们像家乡的榕树,气根相连,枝干相托,枝叶扩展,独木成林,能撑起一片绿阴。一棵榕树可多达四千多气根,可将种子播撒在周围,形成一片榕树林。他们赚到钱后,会像找到蜜源的蜜蜂,第一时间把信息传递给亲朋好友,约他们过来一起发财,抱团发展。

于是,一拨拨丽岙人沿着先行者足迹抵达法国。到1937年,已有281位丽岙人到了法兰西。也许在荷兰赚钱不如法国,也许去荷兰的人缺乏号召力,至1937年,荷兰的丽岙人仅能凑够一个班——10人,在意大利的已达11人。这302个丽岙人,同一性别——男性。

1929年至1937年,被社会学者称为丽岙的第一次出国潮。

1978年至2008年,被称为丽岙的第二次出国潮。如果说第一次出国潮是涓涓细流,第二次出国潮则是汹涌澎湃。

1986年冬天,天刚蒙蒙亮,吴时敏就从床上爬起来,套上像从冰冷洪殿河水捞出来的、皱巴巴的高领衫,扯过一件上衣穿上,到院子把蔬菜装上车,匆匆推出门。

吴时敏是后东村人。后东村是丽岙辖下的一个村。

那年,吴时敏刚成家,他22岁,妻子20岁,还有几分青涩。他们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和亲朋好友的祝福声中走到了一起。妻子也是丽岙人,家在隔壁村,他们打小就认识,但却称不上青梅竹马,隔远看着对方长大,订婚前连句话都没搭过。他们早早就订了婚,这是丽岙的习俗。

冬日的阳光很慵懒,吴时敏到了市区它才一点点漫上来。吴时敏有着一张娃娃脸,尖的下颏,像个初中生似的。这时他拎着一杆秤,一秤又一秤地忙碌着,他的菜品种较多,有自家种的,有从别家收购的。菜品多生意才好,生意好才有钱赚。吴时敏年纪不大,做生意却有点儿老到。他十二三岁时就跟着母亲到上海倒卖布票、粮票和香烟票。15岁初中毕业,他回家跟老爸种田、摆摊卖菜,盛夏卖冰棍,偶尔有十块八块好赚。温州普通工人月薪也就二三十块,十块八块够他们花十天八天,吴时敏可以在丽岙中路昂首挺胸走两步了。

十八九岁时,吴时敏跟盟兄弟刘林春、张朝斌等去了广东。他在韶关发现商机——三合板,赚了三四万块。成家后,他就不再远行,顶多去福建做点小生意,一年赚几千块也就知足了。

这一天,吴时敏有点儿性急,顾不上跟买菜的大妈大婶讨价还价,想早点把菜卖掉,好赶往江心屿。盟兄弟陈国华的爸爸回来了,这次不仅像以往那样带回厚厚一沓“作曲家德彪西⑥”“启蒙思想家孟德斯鸠⑦”和“科学家居里夫妇⑧”,还要把妻子和孩子带去法国。国华要跟家人去法国了,十个兄弟当然要聚聚,拍张纪念照。丽岙没照相馆,有兄弟说江心屿旅游景点有照相的,于是约好大家在那儿见面。

丽岙有结拜十兄弟和十姐妹习俗,男孩女孩十来岁时要结拜兄弟姐妹。结拜后,要有难同当,有福同享,相互帮衬,携手并进。有这种习俗的地方大多贫困,或相当贫困过。经济发达地区的孩子不大会有这种愿望,讲究个人奋斗。

吴时敏读小学二年级时,他们结的拜。十兄弟分布于后东、路溪、上胜、梓上、梓河五个自然村,方圆不过千八百米,他们既是邻居也是同学,彼此父母也都认识。最年长的姓杨,读小学三年级,1962年生人。刘林春排行老四,是1964年生人;1965年生人有三四位,吴时敏生于冬月,年纪最小,排行老十。结盟酒自然要在老大的家里摆,喝的啤酒,喝多少已不记得。结拜后,每年八月十五要相聚,轮番摆酒,从老二轮到老十,再周而复始。父母都很随俗,帮忙操办。

十兄弟中,吴时敏跟陈国华甚密,他们同班,还坐同桌。国华性情内向,文质彬彬,不会像其兄弟动不动就跟人吵架,吵不赢手就上去。陈国华跟书本较劲,题做不出来会急哭。吴时敏他们几个不会,翻一翻,想一想,晃一晃脑袋也就把做不上来的题晃掉了,不会再想,接下来该玩玩,该吃吃,什么也不耽误。

小学毕业,他们十兄弟升入同一所中学。初中毕业时,仅有两人升学,其中一人就是陈国华。吴时敏以8分之差落榜,老师为他惋惜,劝他复读。

他说:“老师啊,我不是读书的料,就不读了。”

吴时敏赶到江心屿时,其他兄弟差不多都到了。毕业后,各奔东西,见面机会不多。张朝斌跟父亲学石匠,刘林春在社队企业挣了两年工资,就跟未来岳母去上海倒卖粮票和香烟了。 有做木匠或泥水匠的,也有像吴时敏那样回家种地的。做石匠、木匠和泥水匠那是凭手艺吃饭,一天有五六块钱好赚,也还不错。

这是十兄弟结拜后的第一次合影,都很当回事儿,有几位兄弟还理了发,吹了风,做了发型,刘林春和两位兄弟穿着西服,没系领带,不知是没想系,还是没好意思。有的兄弟穿着时尚猎装,精神抖擞。陈国华和另一位兄弟穿的是军装。军装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最流行的服装,80年代进入尾声,在大城市变成打工者的工作服。穿着最邋遢的是吴时敏,上衣缺两个扣子,前襟像被鹈鹕踩过一脚,有一大块污渍从右襟蔓延到左上兜。对镜头的一刹那,吴时敏、刘林春、陈国华微微笑一下,其他人满脸严肃。

相照完了,回到村里,他们坐在树下。那是一棵有三百多年树龄的老榕树,枝繁叶茂。树旁有座小桥,走过小桥右拐不远就是国华的家。想到国华马上就走了,兄弟们都恋恋难舍,有一句没一句、东一句西一句地聊着。

“阿华,你到法国后,不要把我们兄弟忘记了。”

叮嘱的话已像车轮不知滚了多少遍,国华也答应了多少遍,好像怎么说都不厌。那表达的不是话的意思,是浓厚的兄弟情义。

兄弟们都羡慕国华,他到法国可以像他老爸似的狠狠赚上几年后,回来时就会腰缠万贯了。到那时丽岙的兄弟跟他没法比了,这就像赛跑,人家跑道好,已接近终点了,你还没跑出多远。

在吴时敏的记忆中,国华的爸爸回来过几次。一次,听说国华的爸爸回来,他们还特意跑去看。见国华的爸爸脚穿皮鞋,身着西服,还系着领带,个子还像出国前那么矮,体魄也没健壮,底气却足了许多。国华家的老房子矮趴趴、黑乎乎的,堂屋摆放的电视机像颗明珠,让其蓬荜生辉。

国华告诉吴时敏他们:“爸爸还带回6000法郎。”

“法郎?什么是法郎?”

国华说,法郎可换外汇券,外汇券可以在友谊商店买原装进口日立、索尼、松下和东芝牌电视机,也可以买上海的凤凰、永久牌自行车,以及中华和凤凰牌香烟。那年代,这些都是极其紧俏的商品,寻常人家有钱也买不到。

“哇,法郎这么值钱?”

想到国华爸爸赚的是法郎,他的形象在吴时敏他们心目中陡然高大起来。

国华的爸爸过去是采购员,那是丽岙最吃香的职业,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国华读初中时,爸爸放弃这一让人眼热的职业,去了法国。1981年,弗朗索瓦·密特朗当选总统后大赦⑨,他拿到居留证,申请家庭团聚移民⑩获得法国政府批准。

从70年代末到1980年,对丽岙来说震动频繁,有震感的消息不断传出:某某出国了,某某某一家人出国了!震波像上涨的河水冲击着几十个自然村的古老河床。有时,一波没过,一波又起,人心像棵树,在这一波波的冲击下活动了、摇晃了,出国欲望与日俱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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