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深处

作者: 阿占

灯火深处0

1

野馄饨紧邻着啤酒屋,门脸一样狭促,旧瓦一样凋敝。啤酒屋没有招牌,野馄饨也没有,就跟商量好了似的。啤酒屋的故事以前讲过,里面有小五哥。野馄饨是个新故事,在说老咸。

如你所知的那样,小五哥早就老了,可还是小五哥,众人不肯改口——老咸不老,众人老咸老咸的,也不肯改口。有什么办法呢?江湖理儿糙,以出道早晚论青春长短,十几岁在老城打群架那会儿,小五哥的名字就叫开了,一路叫到现在,估计也会叫到死。老咸而立之年才卖上野馄饨,出道就不年轻了,怨不得谁。

万事总有个前传。老咸从省城的二流大学毕业,漂到这座港口城市,时间是20世纪90年代末期。他揣着英语本科文凭,谋职外贸公司,辗转颠沛,事与愿违,最终入了货代行。那个时候,老咸不叫老咸,老板和客户呼来喝去的,都是本名咸大赏。

彼时货代公司之密集,若用数据图呈现出来,应该有“密恐者慎入”的提示。机制尚不完善,浑水摸鱼,谁与船公司搭上干系,谁就有了揽货筹码。最简化的逻辑是这样的:外贸完成订单,货代订舱报关,船公司运输。左右都是金主,货代像个逢源的中间人。站位外贸,它要去船公司抢舱位;站位船公司,它要跟外贸揽货箱。当然,想从船公司拿到好价钱,关键还要看走货量,也就是后续的揽货能力。

打仗占地利,谁都懂。以几幢外贸大厦为中心,方圆三里的水泥格子,总是租价奇高。货代公司们急吼吼地杀进去,关张开业,似在一夜之间。

经过几轮炒与被炒,老咸,不,咸大赏,像脱了壳的蝉,从暗黑里爬出,抖抖泥土,抡抡翅膀,继续向着高处爬去,落在一家有实力的货代公司。

所谓实力,就是人脉铺张,船公司有亲戚,外贸公司也有亲戚。写字间敞亮自不必说,别的公司租三间,这家一下子购入半层,专门辟出禅房,摆香案。

打法不外乎原始打法。一茬茬地招业务员,种韭菜割韭菜,扫楼拉订单,再无新意。韭菜们没有固定工位,每天早晨八点开会,老板刚刚上完香,转过身,就是一副尔等怎没用到如此地步的傲慢;若换个表情,就是对于尔等的愚蠢全然不解所引发的躁狂——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好,吃屎吧。

九点一过,韭菜们就被撒了出去,怀揣一盒名片一摞资料,在街上遛。外贸大厦门深似海,韭菜们贴墙根儿,将经理办公室逐一敲开,赔着小心,奉上演练了无数遍的笑容与说辞。

一年后,咸大赏成为那茬儿韭菜唯一正式入职的。签劳动合同当天恰是农历初一,老板吃斋,看上去阴阳冲和,油烟已灭。

“听说你的客户都是女经理!好啊!咸大赏,剑眉星目高鼻梁!”

老板就此下令,以后招聘再多一项硬指标,没有好形象至少也得有个好眼缘。

这话让咸大赏委屈。除去所谓的形象与眼缘,自己还有专业的态度、天生的悟性、隐忍的耐力——老板怎么就看不明白呢。

咸大赏决定做出点样子,用实际行动给老板纠错。那以后,他跑单更勤力了,折返于外贸大厦之间,给门卫大爷递烟,帮样品部扛货,和业务部拼酒,渐渐地把自己混成了熟人。

和业务部拼酒尤其惨烈。真是往死里拼啊,金主一杯,他五杯,每次不是醉得找不到家,就是找到家了打不开门。过道里蜷一宿的事没少发生。过道感应灯不灵敏,某次天擦亮,隔壁大姨出门买早点,一脚把他踩醒了。四周杂物乱堆,又乌漆麻黑,咸大赏只庆幸大姨没绊倒。

大姨心疼,这孩子作死?三九寒天的,能冻掉脚指头啊。

咸大赏从地上爬起,一边道歉,一边掏钥匙,冲进出租房,洗澡换衣服,再狂奔公交车站。

公司所在的中央商务区,寸土寸金,连带着周边房价一起疯涨,他只能在老城租房,坐公交来回,整整二十个站点,加上堵车,每天晃掉三个小时。

车内嘈杂拥挤,他恨不能变作穿山甲。逢上好日子,捡个靠窗座位,他又恨不能变作比目鱼,两只眼都挪到一侧,看窗外,不看众生——看他们,等于还是看自己。

最痛苦的是结款。当时营商环境不讲究,有钱也不给你,能拖就拖,能赖就赖。一到年底,就要带上面包和水,去客户那里耗着。晚上回了家,还得对镜习练如何让面相看起来更凶狠一些。

人和人之间就是彼此为难吗?

咸大赏感觉内心遭受着巨大磨损,并在上下班的路上迅速老去。可除此之外,他没有能力选择更好的活法儿。

2

也不全尽然。在老城深夜的拐角,好像预留了一道安慰。

多少回,喝到苦胆吐出,订单还是没能捂住,往出租房的路上,咸大赏五脏拔凉,浑身的虚无感。就这么趔趄着,过了路口,忽地,焦香气围了上来,抬头望,前面一片灯火,一个野馄饨摊儿,还有一群如他般生活紊乱、身心寂寞,以及因为以上两个原因而饥肠辘辘的人——他唯有扑身而去。

一碗野馄饨下肚,双脚瞬间被拉回了坚实大地,趴在脏兮兮的简易桌子上,咸大赏睡着了。直到收摊儿,被老板顺手拍醒,年轻人,天快亮喽,起来吧。运气若好,还能再点上最后一碗,胃囊饱暖之时,他满血复活,勾销万古俗愁,继续面对仓皇人世去也。

以上若算救急,之后的,便属投奔了。比如捂下大单,比如谁过生日,想要尽兴,首选野馄饨。那个时候,野馄饨是真的野,无问西东,岔路口、立交桥下、公交站旁、建筑工地边,都是道场。

野馄饨老板,个个神武异常,其手中锅铲铿锵,避过腾起的火焰,撒一把神秘粉状物,几分钟后,繁复滋味便沁入了虾虎的硬壳。众人两眼放光,啤酒喝到咚咚作响。下个回合,又爆出几盘钉螺,辣香之气逼得众人节节败退。

野馄饨自然上不了台面,晚九点到凌晨四点营业,很明显,这是在与健康养生对着干。咸大赏四下打量,也都是如自己这般上不了台面的。什么网吧小老板,出租车司机,深夜下班的发廊妹和搓澡工,通宵加班的社畜,失眠者,盲流艺术家……几瓶啤酒下去,众人便拉高了嗓门,将白日里的猥琐丢得干干净净。

当然,台面与台面,不同的人生有着不同定义。至少在咸大赏这里,野馄饨就是台面。凡同学同乡来避暑,咸大赏陪游泳、陪赶海,高档酒肆请不起,那就野馄饨和啤酒屋伺候,美其名曰感受市井风情,说辞也笃定:嘿,没在深夜的马路牙子上,喝一碗胡椒面过量、虾皮紫菜香菜齐活的野馄饨,你还是等于没来过这里。

其中,最为妥帖的,当数上铺兄弟携妻小造访。

“乖乖,我们那边已经像火炉了,这里才二十六度,风竟然是凉的!咸大赏,还是你会选地方。”甫出火车站,上铺兄弟便大呼小叫。

“来吧,兄弟,先囤积腰围,再得令人想死的痛风,若非此番修炼,这座城市的妖娆不会向你徐徐打开。”咸大赏只能煽情附和。

二人吹瓶,又吹瓶。那妻也扯下矜持,坐在马扎子上,把馄饨吸到嗞溜作响。小儿更是吃得呜呜啊啊,一条烤鱿鱼整个儿糊住了脸。

毕业一别七年,醉眼相看,念昔时上下铺之谊,又翻出情敌黑历史,二人曾同时爱上系花,三角恋在那年春天传遍了整个校园。咸大赏帅,上铺兄弟也帅;咸大赏的帅里有种抹不去的忧伤,相比之下,上铺兄弟过于欢动了。

在女生宿舍前的草坪上,咸大赏抱着吉他弹唱《白衣飘飘的年代》,月银纷披,系花穿白色连衣裙,抬起眼是波光,垂下眼是涟漪。所有的窗户都探出了脑袋,一来此景太美,二来等看好事。

不出所料,上铺兄弟像非洲草原上失控的狮子,头发呼呼地飞向两侧,转眼到了眼前,说时迟那时快,一拳破了咸大赏的鼻子。正是这一拳,帮助系花作出了选择,她上前抱住咸大赏,母性泛滥。

多年后,上铺兄弟举家来消夏,潜意识里或许残存着示威成分。打眼望去,那妻与系花的相似度有七成,一切不言而喻了,咸大赏知道,谁也无法真正地忘记过去。

夜深,妻儿被送回宾馆,二人接着喝。

上铺兄弟山西人士,据说家里有矿,当年毕业只要肯回家,忍下他父亲的土霸王做派,人生就成功了一半。上铺兄弟说过“不”,执意闯深圳,结果只一年就了,不停地求职面试租房子,搞得士气全无,深深自卑。回家做小太爷多舒坦,嫌家族企业有戾气,可以不掺和,挑个旱涝保收的单位,变成现在的样子——儿子三岁,太太全职,带薪休假,海边避暑。除了凸起的肚腩和后退的发际线,诸事好像再也挑不出毛病。

终于,趴在脏兮兮的简易桌子上,上铺兄弟睡着了。

咸大赏松懈下来,恢复失败者面目。

在这座城市单刀蹚路,该吃的苦不该吃的苦,哪样也没躲过,他恨自己没有上铺兄弟的好命。

“再下一碗,多放胡椒面和辣椒!”他吼。

3

辞职发生在三十岁。也就是上铺兄弟避暑后的第二年。坏情绪来回碾轧,咸大赏开始失眠,掉头发,水肿虚胖。

他鄙视过三十岁。再不肯妥协的人,遇此关口,都是坎儿,就好像忽然被按下了指令键,变得委曲求全。只要能赚到钱,各种砍伐权当按摩,心滴着血,嘴上还要喊舒坦。

现在,三十岁到了,自己比曾经鄙视的样子还糟糕,咸大赏害怕了。

也是那段时间,公司乱成黑帮片拍摄现场。老板娘找来私人侦探抓出轨证据,逼老板净身出户。老板哪里肯。老板娘又亮出之前搜罗的偷税证据。老板魔高一尺,早早地转移了财产,从此人间蒸发。

接下来该老板娘了。她带着一帮人,净是些黑西装黑墨镜,板刷与铲青,金链条和文身,喝老板的高山茶,抽老板的古巴雪茄,横七竖八,天天飙戏。胆小的女同事不敢上班,胆大的男同事都在看笑话,谁也无心揽货拉单,业绩直线下降,工资基本停发……

蒸发前夜,老板曾让咸大赏去郊外某会所见面。包间里,镭射灯球转啊转,将老板照得神色诡异。“咸大赏,帮我看好公司,待事情过去,给你个副总职位,股份另算。”

咸大赏只恨乱象污浊,前途渺茫,更不想蹚老板的浑水。至于以后做什么,心里没谱,只道是逼上绝路而后生。

离开公司的时候,两个月工资未结,咸大赏也没回去找。内心里,他并没有把老板归为彻底的坏人。他觉得,将其放置在明与暗的交界处,面目模糊,亦正亦邪,或许更恰当些。他仍感念,在这个城市里,老板是第一个信任自己的人,并且连续两年给自己发过万元年终大奖。

后来,越来越多的生活经验告诉他,没有几个人能把自己活得特别清晰。任谁都有折中的、敷衍的、临事变动的性格——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辞职第二天,咸大赏睡到自然醒,醒来莫名高兴,通体松快,甚至有种重生感。他做了大扫除,脏衣服洗净,地板革擦过三遍,窗户也擦了,尽管越擦越脏。

做完这些,就去了啤酒屋,他需要喝一杯。

小五哥的啤酒屋不远,咸大赏算是那里的半个熟人。啤酒屋里没有肴,只卖酒,确切地说,只卖酒厂当天直供的桶装散啤,麦香透人杀口,深受酒鬼爱戴。

直从下午喝到打烊,咸大赏还不肯走。三十岁了,要什么没什么,把自己灌醉的权利总有吧。咸大赏出口苍凉,小五哥没办法,只好关起门来让他继续喝。

吐槽完辞职,咸大赏又吐槽这些年受的窝囊气,小五哥一一听着。“你看我,大本事没有,帮不了什么忙,顶多帮你除个心病。”

咸大赏说,跟小五哥聊天,心里面敞亮。为什么敞亮?小五哥问。你心里干净,心里面就没自己。

接连三天,咸大赏都在啤酒屋泡到打烊,有什么说什么。一会儿说,十年前揣着一张站票乘火车来到这里的时候,自己还是个有志青年。一会儿说,老家那边的人活得生猛,到了城市,一切似乎规范许多,可很快发现这种规范更接近冷漠。一会儿又说,不想结婚了,怕儿子会和自己经历一样的少年自卑,青春迷惘,也怕自己成为父亲以后,会和自己的父亲一样中年无能。

小五哥不做点评,忙完日常洒扫,又将十几座空啤酒桶移至门口,以方便酒厂明早取走。咸大赏站起来,东倒西歪地上去帮忙,被小五哥一把按住,满满的气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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