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身衣
作者: 梁鼐
1
夜里十点,散了酒局,志新、铁黑和亚丽送庆山回家。
酒局是庆山张罗的,招待省城来的几个大学同学,其中一个还在省教育厅的重要部门工作。这位同学来之前,特意叮嘱庆山,千万不要惊动市里的教育部门。作为重点中学副校长的庆山,把今晚的宴会标准提到本市现有餐饮水平的最高规格。这里面包含两层意思,一是重叙同窗情谊;二是拉近彼此的关系,在以后的仕途中会有关照。
庆山又叫上志新、铁黑和亚丽陪酒。志新和庆山与省城的几个都是同学,都毕业于省城的师范大学。志新在庆山的学校当后勤主任,虽然是庆山的下属,但有同学这层关系,两人处得比亲兄弟还亲。铁黑是庆山的表弟,从小一起光屁股长大,本来混得光景一般,在市场上卖鱼,但自从庆山当上了副校长,就吩咐志新照顾一下铁黑。铁黑就啥都卖了,学校需要啥他卖啥。铁黑的日子就好多了,店开大了,雇用了人手,人也跟个猪尿脬似的飘起来了。今晚的单就是铁黑买的。看到账单上那一长串数字,铁黑有些心疼,还是咬着后槽牙付了款。他知道,表哥会在以后的采买中如数或者加倍补偿的。亚丽和庆山、志新是高中同学,结过婚,因为男人出轨被她捉奸在床,离了,一直单身。亚丽肤白貌美,三十多岁的人看起来像二十岁。她酒量好,并且不怯场,经多见广。所以,一些酒局,庆山就会把亚丽带上。庆山发现,只要亚丽一出马,多么沉闷无趣的酒局立即变得生动活泼。
亚丽在庆山大学毕业单身那段时间热烈追求过他,面对热情奔放的亚丽和温文尔雅的小双,庆山还是选择了后者。但正如那句话所说,没得到的才是最好的,醉酒后的庆山时常望着亚丽红嫩的嘴唇和吹弹可破的脸蛋儿,陷入遐想。只是想想而已,从来没有过实际行动。
志新和铁黑时常开他俩的玩笑,并且有意或者无意地制造过两人单独接触的私密空间。但庆山的底线还是有的,坚决不越雷池一步。他和小双也是伉俪情深,在他的婚姻观里容不得丝毫背叛。他俩结婚快十年了,还没有孩子。小双天生的输卵管狭窄,医生说怀孕的概率是百分之五。他从来没因为这个嫌弃小双,甚至做好了丁克家庭的准备。
今晚的酒局非常成功。志新、铁黑和亚丽把省城来的几个同学陪得相当到位。尤其是教育厅的同学,坐在亚丽身边,肥厚的嘴唇几乎要碰到亚丽红扑扑的脸上了,酒汪汪的眼睛几乎要掉进亚丽井一样深的白白嫩嫩的乳沟里了。让他高兴,是本次酒局的核心目的。从酒局散后他的表现看,目的圆满达到了。他抱着庆山,说了许多掏心窝子的话,鼻涕眼泪沾满了庆山的肩头。他握着亚丽的纤纤玉手迟迟不松开,加了亚丽的微信,再三叮嘱亚丽到省城就打电话给他。
庆山让志新和铁黑把土特产塞满汽车后备厢。经过了漫长而熬人的告别,省城的同学终于离开,上了高速,回省城了。
几人中,数庆山酒量最差,今晚着实喝多了。他脚下没根,站立不稳。志新、铁黑和亚丽决定送他回家。庆山起初坚持不让,后来晚风一吹,酒劲儿上涌,头昏脑涨,脚下如踏云雾,也就同意了。
叫了一辆网约车。司机问,会吐吗?志新说,不会,他喝酒从来不吐。司机这才启动车。志新说,去星海花园。这时,庆山打了个酒嗝说,不去星海花园,去西城华府。志新说,你家不是在星海花园吗?庆山说,老家来人了,住不开,我和你嫂子去她妹那儿,她家房子空着。
车里酒气熏天,司机摇下车窗,夜风灌进来,汽车登时变得轻盈了,如同鼓满帆的船。车子起动,驶向汹涌奔腾的夜海。
2
网约车在西城华府小区门口把他们卸下来,几个人踉踉跄跄地来到庆山妻妹家门前。
铁黑敲门。他先是轻轻地敲,没响应,就加大了力度。铁黑把那扇盼盼防盗门擂得像一面鼓,依旧没人开门。铁黑反身看庆山,庆山看看门牌号,自语道,也对呀。他拿出手机打电话,身边人都能听到电话已经拨通,没人接听。几个人正不知怎么办好,门却开了,小双从门缝中露出头来。小双说,吓死我了,我以为地震了呢。庆山说,怎么才开门,手机也不接,做什么呢?小双把门缝开得大了点儿,灯光泻出来,光圈像斧刃揳在地面上。小双说,洗澡呢。铁黑嬉笑,表嫂,洗澡怎么没湿头发,是不是有别的情况?小双说,正准备洗,在浴室里放水呢,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几个人进了门,发现小双的身体裹在白色的浴袍里,脖颈白皙修长,小腿嫩如葱白,脸色绯红并且有细汗冒出。几个人盯着小双看,小双浑身不自在。她用手边扇风边说,太热了,今晚太热了,你们热吗?志新、亚丽和铁黑都发现小双有点儿不对劲儿。志新打个哈哈说,是热,新闻上说今年的平均气温比往年都高。庆山对小双说,打开空调。小双找到遥控器,摁了摁,“哔”的一声,空调运转起来。
几个人把自己的身体扔在沙发上。折腾了大半夜,他们的疲倦像水面上的波纹一圈圈扩大。庆山说,沏点儿蜂蜜水,解解酒,今晚都没少喝。小双转身离开。不一会儿,传来一声玻璃器皿落到地上的脆响。庆山高声问,怎么了?小双回应,醋瓶子摔了。空气中果然飘来了淡淡的酸味儿。
志新提议说,咱们打会儿牌吧。这也是他们酒后经常的节目,打牌,有时也唱歌喝茶。庆山窝在沙发里的身体挺了挺,来了兴致,说,行。他俩看亚丽。亚丽说,我无所谓。又看铁黑。铁黑一脸苦相,他最怕打牌,因为十回他得输九回。打牌运气占小成,更多拼的是智商。几个人里,他的智商最低。他曾提出休战,说把钱主动掏给他们,不劳动手了。庆山、志新和亚丽不同意,他们说,结果不重要,重要的是过程。庆山把扑克拿过来,已经在洗了。志新和亚丽盯着铁黑,铁黑不能扫兴,牙疼似的嘶哈着,百般不情愿地围坐在茶几前。
小双端着几杯蜂蜜水过来。她的浴袍下摆有一块喷溅了醋汁,晕染开,像血,又像盛开了一朵玫瑰。庆山一下一下切着牌说,你没事吧?小双说,没事,开冰箱拿蜂蜜时不小心碰翻了醋瓶子。庆山、志新和铁黑仰头喝掉一大杯蜂蜜水。亚丽轻轻啜了一口。庆山对小双说,你去洗澡吧,我们几个玩牌。小双把壶里的蜂蜜水加满,去洗澡间了。几个人开始打牌。
他们的玩法是“跑得快”,四个人各自为战,单打独斗。铁黑智商不高,但也有小生意人的精明。玩的时间长了,铁黑发现了问题:牌局虽小,也是人际关系的缩影。四个人表面上各打各的,实际上还是形成了一个个心有灵犀的小联盟。在关键牌上,还是能看出倾向性。志新帮庆山,庆山帮亚丽,就是没人帮铁黑。铁黑看透这一切后,采取了挨揍打呼噜的态度,视而不见,输钱就当是感情投资了。
没想到,今晚却是铁黑的胜利日,牌抓得太好了,打得也顺风顺水。铁黑连续赢了多个回合,面前的钱堆成了小山,场上的局面登时变成了“三掐一”。庆山、志新、亚丽三个人对铁黑猛攻猛打、拦挡堵截、诱敌深入、合力围歼,战术运用得炉火纯青,依然不能阻挡铁黑胜利的步伐。得胜的铁黑还不忘羞辱他们,腰身扭动,手舞足蹈,在幻想中,他手里拿的不是牌,是皮鞭,正一下一下抽在他们的身上,抽在亚丽赤裸的臀上……每回合胜利后,铁黑都像地主婆一样,伸着手,在三人面前恶狠狠地喊,拿钱拿钱拿钱!
赌品见人品,庆山很坦然;亚丽虽是女流,也毫不变色;只有志新气量小些,从一开始的强颜欢笑到后来的不苟言笑,面如猪肝。牌势的一泻千里让他彻底丧失了信心,每次出牌都犹豫不决、战战兢兢。他屁股下像插了稻秆,扭来扭去。现在的牌局对他是种煎熬。他数次想提出散伙,一走了之,但见庆山和亚丽兴致正浓,只好痛苦地继续挨着。
小双脸上挂着水珠,擦着头发出来了。志新如同见到救星,说,嫂子,换手如磨刀,你替我打一下,我到外边去抽根烟。志新起身拉开进户门,黑暗像狗溜进来。庆山说,不用出去,到阳台上去抽,我记得他这儿有个阳台,连着卧室。小双说,别到阳台上去抽。庆山说,怎么了?小双说,开窗户容易进蚊子。庆山嫌小双有些多事,对志新说,没事儿。
志新把门拉上,向卧室走去。卧室的门关着,他推开门,背影消失在门后边,如同进入另一个空间。
3
五分钟以后,志新回来了。没有人注意到他脸色苍白,眼神飘忽,脚步绵软。小双把牌交给他。志新坐下后,眼睛盯着牌,花红一片,模糊不清,强迫自己定了定神,才重新进入打牌的状态。
铁黑看了看志新。志新不看他,摆弄牌,手指有些抖。铁黑找个空当,打个哈欠对在一旁观战的小双说,嫂子,你也替我一下,我也去抽根烟,提提神。他把牌递给小双,起身奔阳台去了。
接下来的时间,志新的心思不在打牌上了,输赢成了最无聊的事情。他一边寻找周围可用的应手的家伙,比如垃圾桶、烟灰缸、水果刀……一边回想着刚才惊心动魄的遭遇。
五分钟之前,志新推开门,穿过卧室,到阳台上去。卧室亮着灯,灯光近似暧昧的昏暗。卧室的床上铺着被子,被子蓬松着,裹着一个人形的空间,可以想象曾经有人在那儿惬意地睡眠。卧室与阳台之间隔着一扇窗。卧室已经够暗的了,阳台更暗,几乎与外面的黑暗融为一体。
阳台是半封闭的,三面围着栏杆,不足十五平方米。这是志新倚着栏杆吸烟时目测出来的。阳台空间不大,却被主人塞得特别拥挤。有几盆高大的绿植,两个椅子,一个单人沙发,一个茶几,茶几上还放着一套茶具。在阳台的西北角,有一个衣架,上面挂着几件衣服,冷不丁一看,好像站着一个人。
空气灼热,没有一丝风,很闷。这里是九楼,四下望去,视野辽阔。接近午夜了,大部分人家的窗户都是黑的,少部分还亮着灯。有的人家窗帘也没有拉,可以看见男人在看体育比赛,女人几乎赤裸地走来走去。如果是平常,志新会饶有兴致地看上一阵,今天他没那个心情。牌打得稀烂败坏了他的胃口。他掏出兜里的钱数了数,只剩下薄薄的几张了,已经输了很多。他的心情像天气一样闷起来。他老婆热爱钱像热爱生命,每个月只给他固定的零花钱。他要用这钱应酬、加油,还要贴补母亲。每次都能赢,今天不知这是怎么了,手像摸了狗屎一样臭。他狠狠搓搓自己的手,甩了甩,想把晦气甩掉。他对自己主动提出打牌的建议,悔得肠子都青了。正在懊悔之际,阳台的另一边突然传来“嘭”的一声,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
志新向发出声音的地方走过去,只走了几步,就停住了。他的心脏像被一只手攥住了。他在衣架后边看到了一个人,高高瘦瘦,面目不清,眼睛却像炭火一样明亮。志新即将窒息的时候,手松开了他的心脏。他听到心脏发出欢叫一样的跳动。他没有继续向前,在离衣架几米远的地方站住了。他看着那个人,也能感觉那个人在看着他。空气像玻璃一样变得又脆又硬。
他先是被吓住了。反应过来之后,他的念头像一锅沸水上下翻滚。显而易见,这个人是小双的情人,也许刚刚在床上苟合完。那床被子下面也许还能嗅到汗液和其他体液交融的味道。怪不得今晚的小双看上去那么不自在。小双真够大胆,明知今晚庆山会来,还争分夺秒与情人幽会。那得是多么的焦渴,多么的干柴烈火,多么的狂野暴烈。没想到平日端庄淑贤的小双,背地里也会出轨。看起来感情笃厚的庆山和小双,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藏着一个第三者。他不由得感叹,想起一句话,张爱玲说的,人生是一件华美的袍,里面却长满虱子。
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思索着应该怎么办。按理说,作为庆山最好的哥们儿,发现庆山头上多了一顶比嫩黄瓜还绿的帽子,他应该冲上去揪出那人一顿暴捶,往死里打。怎能坐视哥们儿受此奇耻大辱?就像在大学时,一天深夜,他和庆山在露天小酒馆,边喝啤酒边看世界杯。庆山和邻座的几个小青年发生了口角,吃了亏,让人下了黑手,额头被人抡了一酒瓶子,血像虫子爬下来。志新抄起凳子就砸过去……
可是,现在不是年轻时无所顾忌的年龄了。志新往深处想,一通乱战后,当着几个人的面儿,发现小双的奸情,以庆山的性格,必定要闹离婚。这桩事必定闹得满城风雨,庆山会成为人们背后戳戳点点的对象。除了名声外,损失更大的是庆山的前程。现在的校长马上要退休了,庆山正铆足劲儿与几个副校长竞争校长的职位,并且已经有了相当大的优势。今晚请省教育厅的同学就有让其鼎力相助之意。如果家庭遭变故,庆山在组织那里会失分,还有,他肯定也没有心气去竞争了。本来庆山已经允诺志新,自己当上校长后,就让志新当副校长。如果他现在冲上去与那人扭打在一起,那这一切就都泡汤了。自己和庆山的前途都完蛋了,这些年的努力工作,溜须拍马,卑躬屈膝都将付之东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