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前抵达
作者: 文非
一
父亲在八十二岁那年查出了鼻咽癌,在长达数年频繁往复的治疗过程中,几个家庭为之陷入了疲惫和混乱状态。
父亲性格温和,早年扛过枪,当过炮兵,参加过解放战争,上过朝鲜战场。复员后在乡中心小学教书,家里的事情管得少。姆妈脾气暴躁,说一不二,按理说,这是一种性格互补,能够相安无事。而且,父亲复员后结婚晚,比姆妈整整大出十六岁,父亲该处处让着姆妈才是。但偏偏水火不容,剑拔弩张。结婚五十多年,两人就像房檐上斗嘴的麻雀,吵个不休,仿佛过日子本该这样。
父亲吵不过姆妈,姆妈在气势上压过父亲一头,不管占不占理,总能戳到父亲的痛处。大多时候,父亲抱着一副“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的态度,无心恋战,争辩几句草草收兵。偶尔,也有话赶话吵到鸡飞狗跳的日子,只见父亲咬牙切齿,两边的腮帮子鼓凸起来,指着姆妈手指发抖,面红耳赤憋出一句:“娘了个炮!”据说这是炮兵连长的口头禅,连长在一次战斗中牺牲后,作为副连长,父亲继承了他的“遗产”。
也有气不过升级到动武的时候,父亲即便先动手,也占不到便宜,姆妈将十根手指张成了两把锋利无比的铁爪子,狗刨式地轮番往父亲脸上抓。父亲的拳头还未挥过来,脸上便留下了火辣辣的竖条子。在姆妈暴风骤雨般的进攻下,父亲只得灰溜溜败下阵来。
满身疤痕从死人堆里面爬出来的父亲,居然在姆妈面前不堪一击,令人感到困惑,哥哥忍不住吞吞吐吐问父亲。父亲瞪了一眼哥哥说:“你晓得个鬼,你姆妈不是阶级敌人,人民内部矛盾,犯不着你死我活。”我们隐约明白了父亲的意思,但心底里并不认同,觉得父亲不过是煮熟的鸭子,嘴硬。
不管怎样,我们应该感到幸运,在父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争吵中,他们并没有选择分开,争吵干仗后,照样下田、种地、烧饭、喂猪、上课、洗衣,一切都没改变。
在父母无休止的争吵声中,姐姐早早嫁了人,我考上了县中迫不及待卷铺盖离开了家,只有哥哥,娶妻生子,一直陪在父母身边。原以为,人老了,没那个心劲吵,该彻底消停了,但现实情况是,人越老越古怪,反而吵得更凶。闹得最厉害的一次,父亲用梨木拐敲破了姆妈的头,作为凶器的梨木拐,被姆妈咬牙切齿扔进了灶膛。我们曾经想过许多办法,阻止或者减少争吵的发生,比如给他们买电视、二胡、唱碟、影碟;比如将他们尽可能分开,一个住东厢房,一个住西厢房;再如给他们约法三章,谁先挑起事端谁受罚。事实证明,这些办法通通失效。哥哥姐姐隔三岔五打电话来诉苦,觉得丢人,次数多了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去了。
这种情形,在父亲查出了鼻咽癌后戛然而止。刀切一般,吵吵闹闹的世界突然安静了下来,安静得令人害怕。
兄妹几个因为父亲的病一次又一次聚在了一起。父亲身体虽然一直硬朗,考虑到年纪大扛不住,我建议先保守治疗,吃一段时间中药,父亲不依,拐杖杵得地皮笃笃响。
医院成了一只吞金兽,虽然一万种不情愿,但依然得打起精神一次又一次把父亲往医院送。患病头一年,进出医院兄妹几个都是全部上。意识到这是一场持久战,我们改变了策略,父亲在家休养,哥哥姐姐轮流护理,进城住院则以我照应为主。
父亲患病后,两位老人彻底休战,算是不幸之中的万幸。姆妈对父亲看护极为周到,热汤热饭,擦洗翻身,嘘寒问暖,耐心细致。父亲偶尔有情绪波动,姆妈轻言细语好言相劝。有一段时间,他们居然半嗔半羞以“七哥”“表姐”互称,惹得病房里一片钦羡之声。
父亲在众兄弟中排行老七,人称“七哥”,姆妈是父亲舅家的远亲,父亲第一次在舅舅家见到姆妈,误以为是多年不见的表姊妹,居然唤作“表姐”。如今,“七哥”和“表姐”这两个曾在雨庵镇处处流传,且已消失多年的“昵称”重又回来了,令人感到虚幻不真实。
“他还能有多长日子,我还想给他吵呢……”背着父亲,姆妈忧心忡忡地说。
我心里很清楚,这是一种假象,父亲不是和姆妈和解休战,而是转移了目标。他必须集中火力对付癌细胞,藏匿在身体里的这些敌人,强大无比,穷凶极恶,激起了父亲内心久违的斗志。父亲曾经数次斗志昂扬地告诉我,他要积极配合治疗,做好打阵地战、持久战的准备。
也许是给自己打气,也许是为了打发病房无聊漫长的时光,父亲话变得多了起来,絮絮叨叨回忆起战场往事。父亲叙述缓慢,细节丰沛,紧要处,却把话头刹住,还扎上个扎实的结,吊人胃口。
好景不长,父亲停止了叙述,和姆妈又杠上了。一次,病房的病友打来电话说父母吵起来了,话未落,姆妈在一旁气呼呼地说:咱不治了,回!
赶回医院,只见排骨面条洒满一地,父亲拽着拐躺在床上,苍白削瘦的脸上残留着未来得及消退的怒气。父亲不想治疗,化疗带来的恶心、呕吐、便秘、晕眩、掉发等系列反应一点一点瓦解了他的信心。我没料到,在与癌细胞展开的持久战中,父亲这么快就丢盔弃甲当了逃兵。我拗不过,草草结束了第三阶段的化疗后带着父母回家。
此后的日子,父亲的病情每况愈下,语言、视力、听力大不如以前。尤其是听力更糟,父亲年轻时耳朵就不好使,当炮兵落下的病根。而且,父亲脾气变得越来越古怪,和姆妈拌嘴时有发生。哥哥姐姐气不过,在床边侍奉的日子显然少了。
我自然躲不过,小的时候,父亲最疼我,兄妹三个,唯独我念书最多(哥哥姐姐至今耿耿于怀)。我向单位告了长假,回老家陪父亲。
父亲已经瘦得脱了形,如墙根下一段风干了的爬满裂纹的柴火。我拉着他的手,悲怆难以自持。父亲张着空洞塌陷的双眼,好一会儿,才认出了我。他喉头蠕动,费力地咽了咽淤积在喉咙里的痰,发出一阵含混不清的声音。
我们与父亲已经失去了正常的交流。姆妈说,虽是个全乎人,但啥也不知,既聋又瞎,还哑,都这样了,还在斗气。
我刚刚回来的那几天,不断有父亲年轻时的战友和学生来探望。父亲含混不清地交代我,学生来,战友来,一不准收礼收钱;二要帮他收拾好,不要邋邋遢遢。父亲很注意在外人前的形象,早年为数不多的几次从田里洗脚上岸赶去上课,也要仔仔细细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我把父亲的话说给姆妈听,姆妈愣了一下,冷笑一声说,你爸这是拐弯抹角在怨气我,都什么时候了,还讲究。
过了一段时间,姆妈把哥嫂叫过来商量后事,我觉得还没到那一步,父亲看上去还能挺上一阵子。他们说话的时候,我没出去,心里有些排斥。我守在父亲床边,费力地替他按摩。他的脖子愈发地生硬,硌得我手疼。屋外的声音很大,他们并不避人,似乎在商量一件极为寻常的事情。我轻轻合上门,转身,发现父亲塌陷的双眼里,居然含满了泪水。
他们并没有说几句话,便传来开院门的声音。我有些难受,回来有些时日,还没见哥嫂进屋来探望父亲。他们正忙着装修,那栋三层带露台的小楼,还是父亲帮他们起的。
问问你爸,有没有啥想说的?姆妈坐在墙角的黑影里,暗自垂泪。过了片刻,又说,我说不得,你爸那脾气,你是晓得的。
这是多么残忍的问话,得趴在他耳边打雷一般喊,他才能听得进去,我如何开得了口。
二
这个酷夏,父亲的病情变得越来越坏,癌细胞攻城略地,父亲语言、视力、听力几近丧失。每天夜里,他都要发出凄厉的哀号声,尽管我们将门窗紧闭,但四邻还是能听见。我们为惊扰了四邻而深感不安,猜测父亲一定是完全听不见了,但凡有一点知觉,他也不会如此毫无顾忌地哀号,他是一辈子都替别人着想的人。
有一天,父亲意识清醒了一点,捏着我的手,嘴里不停地咕噜。我听不明白,干着急。后来,他用枯瘦的手,哆哆嗦嗦在被褥上比画。我找来纸笔,父亲眼睛空空地望着屋顶,右手缓慢地在纸上画出一些横竖线条。这些线条,就像被风吹落的细小的枯枝,完全不像文字。我冲父亲摆摆手,重新换了一张纸。父亲握笔又画了一遍,这次利索了一些,看上去有些模样,依然无法辨认。我干着急,捏着纸条颠来倒去打量,猛抬头,却撞上了父亲半眯着眼偷偷瞄向我的目光,我心里咯噔一声响,四目相接,父亲眼里的亮光一闪即逝,复又是一种毫无内容的空洞。
该是我看花了眼,但那道亮光,却如暗夜划过的闪电,真实、醒目。
听说要认字,哥哥摆手道,你是大学生呐,我才坐了几年学堂板凳。说罢,端详了半天,摇头。嫂子凑了过来,当“徐王”两个字从她嘴里试探性地吐出来的时候,哥嫂显然露出诧异的神色。我不知这两个字背后所蕴含的意义,一脸蒙地望着哥嫂。嫂子心直口快:“哎哟哟,都要走了,还惦念着过去的女人。”说着,脸上掠过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哥哥瞪了一眼嫂子,低声呵斥:“乱嚼什么,就你能。”口气中有维护之意。
嫂子一咋呼,我自然晓得了何意。
那是一段被刻意隐瞒但外人尽知的家事,从外人隐晦的笑谈中,我略知了大概。父亲和姆妈结婚前,祖母曾经给父亲说下了一门亲。父亲不喜欢那个瘦得伶仃的女人,但母命难违。后来,无法忍受的父亲赌气跟部队走了。女人万般无奈,自知没有感情的婚姻难以为继,随后改嫁到一个叫“徐王”的村子,嫁过去后才发现已有身孕。
父亲在弥留之际写下“徐王”两个字,用意很明显。我们陷入两难之地,这要是被姆妈晓得还了得。嫂子笑我们迂腐,瞟了一眼哥哥道:“说起来老头子还是有情有义,都这样了,还念着。我看把老娘哄到他姑家里住一宿,把人接来看一眼不就了了。”
只能如此。
姆妈被姐姐接走后,我们将父亲收拾了一番,转身驱车前往六十里外的徐王村。
徐王村见不着几个人,多是锁门闭户,一打问,我们要找的叫刘珍秀的女人前几年已经作古,她唯一的儿子,带着老婆孩子进城看病去了。说话间,村人把我们引到一幢低矮的瓦房前,房门同样落了锁,从门缝往里瞅,够简陋。我们未免有些失落,兴冲冲来却扑了个空。深入再问,当年刘珍秀身怀六甲嫁到徐王村不久,男人在一次暴雨中失足淹死。因体弱多病,此后一直未再嫁。也就是说,这个进城去看病的男人,是我们同父异母的兄弟。确定这一事实后,我心里居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既排斥,又很想见见这个人。
我们留下哥哥电话,驱车返回。时近中午,饥肠辘辘,哥哥建议拐到附近的镇上填饱肚子。
完全是一个陌生而落后的小镇。我问嫂子这是什么地方?嫂子说是松风渡,听上去挺陌生。“这里的肥肠粉很有名气,好吃得很。”哥哥一边说一边指挥我七拐八弯往一条逼仄的老街开,不多会儿在一家吃铺前停下来。
举目四望,老街幽深,灰墙青瓦,隐约熟悉。转念一想,江南的古镇老街不都是这般模样嘛。然而,往前再走几脚路,恍恍惚惚,愈发地熟悉,想必曾经来过,细想,又觉得虚无。
肥肠粉确实好吃,润滑爽口,有回味。蛰伏在味蕾深处的味道似乎被激活,恍惚中,又觉得不是第一次吃这么好的东西。
饭毕,我问嫂子,松风渡有渡口吗?
嫂子笑道,没有河,哪里来的渡口。说着,转头向忙碌的老板求证。
老板微笑说,百十年前说不准呢,要不怎么叫松风渡呢。
离开时,我特意在镇街上兜了两圈,发现离开老街愈远,愈觉得陌生。我笃定地认为,松风渡老街这个地方,我来过。
路上,我们商量下一步的对策。哥哥说,既然人没了就罢了。嫂子反对,女人走了但儿子还在,见上一面骨肉相认也好。我赞同嫂子的意见,毕竟是父亲的骨血,况且我也想见见这个男人——这是很奇妙的事,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和你流淌着相同血液的陌生人——尽管见面会有些尴尬。当下商定改天再过来。
我将我们去了徐王村,得知刘珍秀已经去世的消息写在纸上告诉了父亲。父亲的视力已经很糟糕,一张纸写一个字勉强才能辨认,认完我举在他面前的最后一个字,父亲浊泪横流。我替他擦去眼泪,接着把刘珍秀的儿子接来见一见的意思告诉他。父亲嘴角动了动,用力捏了捏我的手。随后,父亲拿起笔,在白纸上又画出几个状若枯枝的字。我认出来了,他写的是“小林”两个字。
小林。我在心里反复默念着这个名字,听起来,和刚刚离开的松风渡一样,既熟悉又陌生。我努力在记忆中搜寻和这名字相匹配的面孔,徒劳无果,这个名字一定蜷缩在我记忆中的某个角落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