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霞
作者: 胡正跃一
“五一”长假。
杭城太过拥挤,决定暂不回乡。
浏览家族群聊。“小女人”是谁?问了四哥。答曰:凤霞。
拨通凤霞电话。一声“小伯伯”,亲切自然。还是小时候的味道。眼泪不禁夺眶而出。是乡音,是亲情,还是她多难的命运?
询及近况。不在老家杭州,在富阳。大拇指坏了,无法继续餐厅打工,正待手术。
“住在哪里啊?”
“以前打工时的宿舍,和老同事挤一挤。”
“生活好吗?”沉默,几声勉强的干笑。
“不想过去的事了,一想就头痛剧烈。反正错了就是错了,多想也没用”。
“人生短短几十年,不必纠结太多,什么叫对,什么叫错?活在当下最重要。身体有无其他毛病?”
“前些年在广东做过一个大手术,子宫癌,全部切除了。六年多了,现在一切正常,估计都好了吧。”
“平时没有同老家联系?”
“隔几天同老妈视频一次,聊聊天。她也八十多了,住在弟弟家。”
“你多少岁了?”
“比你小一轮,都属蛇嘛。虚岁都奔六十了。”
“时间过得真快。你先把大拇指手术做了。下一步再想办法。振作精神,要加油啊!”
“我没事的,小伯伯放心好了。”
二
凤霞是我大哥的长女。生于1965年。我家兄弟五个,没有姐妹。二哥结婚早,领先生了两个儿子。凤霞的到来,使家里有了第一个女孩儿,增添了生机,全家为之高兴。奶奶亲自赐名凤霞。
凤霞也很争气,从小就长得水灵,是属于人见人爱的那种江南女孩儿。更为难得的是她天生一副好嗓子。十三四岁就进了公社越剧团。唯一不足是个头稍小,只能出演丫鬟之类,总是当不上主角。但她的唱功确实厉害。记得当年我回去休假,还专门为她录了一段“黛玉葬花”,带回北京与朋友分享。
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改革开放后的第一波商业大潮给地处杭州城乡接合部的家乡带来巨大冲击。各色个体户应运而生,地摊经济大行其道,卡拉OK和交谊舞遂成时髦。大量外地人涌入,带来诸多文化碰撞。人心思变,人心思动。社会光怪陆离的快速变化,对年轻人充满诱惑。走对了路,顺风顺水;走错一步,万劫不复。
凤霞属于后者。读书不多,长相出众,性格开朗,头脑单纯。与同乡的几个女孩子一起玩,小小年纪,胆子挺大。她们结识了几个来自福建的小伙子,被对方忽悠得五迷三道。不与家长打招呼,便被带往外地。一去几年,杳无音信。其间,同村的一个女孩曾回来过一次,问她凤霞在哪里,她也说不清楚。因为她们一到那边便被人分头带走了。大致方向是在福建南安一带。于是,大嫂天天以泪洗面,大哥常生闷气,母亲更是焦急万分。好不容易盼到我从北京回去休假,便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到我身上,要求我务必设法找人。
我于1976年进入外交部工作,住在部内集体宿舍。这里除了新干部外,还有一批家在外地的老同志。他们因夫人没有城市户口而被排除在分房名单之外。老陈是其中之一,大我十几岁。他老家福建,太太在农村带着三个孩子,且身患肝炎。老陈生活压力大,平时省吃俭用,过年回老家还是我帮他剪的头发,明明弄破了头皮还说不痛不痛。老陈为人好,业务强,是当时部里为数不多的几个从英国回来的留学生之一。我们在同一层楼居住一年有余,我经常向他请教各种问题。后来我出国常驻了。老陈则申请回到福建地方工作,担任晋江地区专员一职。
有关寻找凤霞之事,我曾致信浙江省领导和北京及地方的妇联组织,只有浙江省妇联表达了同情,但终无下文。情急之下我给老陈写信求助,内附所能收集到的一切信息。差不多一年之后,老陈来函表示人已找到,让我尽快南下,就地解决问题。
接信次日我便启程。先到老家商量方案,请当过兵的四哥同行。记得当时正值雨季。从杭州到厦门乘火车花了十几个小时。一路翻山越岭,尽管窗外风景奇好,但根本无心欣赏,内心一直忐忑不安,因为根本不知道孩子身在何方,要人过程中又会出现什么状况?设想了无数种可能性。心里仍觉得不太踏实。
从厦门到老陈所在城市泉州还有一百多公里。长途汽车一路颠簸,赶在天黑前抵达晋江地区行政公署大院。老陈家就住在院内职工宿舍。我们在去他家路上遇见一妇人正在扫地。老陈介绍此人正是他太太,是院里的临时工,扫一天地挣一天钱。老陈家三个孩子已转到城里上学。住房面积尚可,已为我们腾出一个房间。晚餐过后,老陈一方面招呼我们,一方面接待了好几拨上访人员。有的要求平反冤假错案,有的要求解决职称问题。看上去,地方工作也不轻松,面对的都是老百姓的实际问题。
老陈向我们简要通报了一下其所了解到的情况。好消息是人已找到,生活在南安县山区某个村子里。坏消息是已经生了孩子。由于当地情况十分复杂,迄未告知当事人我们要来接人的消息。
次日一早,南安县公安局就派了一辆吉普车来接我和四哥。随车还有一位警官。见他腰上别了一把手枪,我瞬间感觉到事情并不简单,此去结果殊难预料。
从泉州到南安县城大约四五十公里。一路泥泞曲折,足足走了一个多小时才到。从外观看,县城建筑颇具古风,树木青葱,行人稀少,在斜风细雨中有些沧桑之感。
过了县城,汽车接着往山里又行走了一个多小时才到达目的地。这里是一个乡公所,是某某乡人民政府办公所在地。主楼建筑依山傍水,窗外就能看到一条不大不小的河。
妇联主任是位干练的中年女士,谈吐热情,且用当地新茶招待。我们边喝边聊,旁边还坐着一位人武部负责人。据主任介绍,该乡地处偏远山区,经济困难,当地年轻男子娶妻较难。这些年,通过各种途径来此的外地女青年、特别是四川女孩儿不少,各地前来寻人的案子时有发生。除晋江公署和南安县方面外,浙江省妇联曾来函询问凤霞下落。乡妇联十分重视此案。知道家属要来,已派摩托车去接人。但所在村离乡公所有相当一段山路,还要摆渡过河,需要一点时间,望能理解。我对妇联协助表示感谢,同时要求务必确保凤霞安全。妇联主任一直变换话题,从乌龙茶到春耕再到妇幼工作,等等。我一边应答,一边不停将目光转向屋外观察动静。两个多小时过去了,院外终于传来“来了来了”的声音。
真的是凤霞。同来的还有一位个头在一米八以上的男青年和一个两岁左右的小男孩。见到我和四哥,凤霞竟然叽里咕噜地说了一段当地方言,我们连一句也没听懂。我试着用家乡话跟她沟通,她像是梦游般地吐出了“小伯伯”三个字,然后站到我和四哥一边,眼神中充满无助。我把她叫到一边,问她要不要跟我回家?她不停地点头。我问小孩子怎么办?她说这是他们家的孩子,应该由男方抚养。
于是,我向在场人士表明,凤霞是被诱拐来的,十六岁还未成年就未婚生子,事属非法。她本人强烈要求离开此地,我今天受家长委托必须将人带走。妇联主任还来不及发言,那位人武部负责人就冲着凤霞大喊:“你是自愿来的还是被拐骗来的?必须先说清楚。”凤霞被吓得不敢出声。我明显感到对方是怕承担责任。而对我们来说把人接走才是当务之急。我随即向妇联主任表明,今天来的目的不是来讨论问题的,孩子十六岁被迫怀孕,从未履行过法律婚姻手续,她个人强烈要求随我离开此地,乡里应当支持其正当要求,责令男方立即放人。妇联主任做了男方工作,操的是福建方言,我猜是在稳定其情绪,说服他同意让凤霞跟我走。关键时刻,县公安局警官发话了。他斥责男方胆大妄为,是严重违法行为,今天必须让家人把凤霞接走,以后也不得纠缠。那位大个子男生基本没怎么说话,我看了他几眼,对他并无太多恶感。他手里抱着孩子,也没和凤霞作更多交流,似乎没有什么心理准备,神情淡然地目送我们上车离开。
凤霞上车不久就睡着了。警官先生一路沉默不语。我可能喝茶太多,脑子里一直闪现那个孩子的镜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我不知道自己做得对还是错。无论如何,孩子是无辜的。凤霞走后,这个男人将如何将其带大?同时又想起妇联主任的谈话,乡里还有二十几个四川等地的女生有待解救。相比之下,凤霞应该算是幸运的了。
到了老陈家,凤霞吃了碗面条很快就躺下睡着了。我感谢老陈和南安方面协助。老陈转达了地方当局意见,认为男女双方最早系处对象而非拐骗所致。我表示人找到了最重要。凤霞年幼无知,所托非人,自己闯了大祸,幸得地方政府解救,请转达谢意,我方今后也不会再追究其他问题。我只要能把孩子安全带回老家,可以向老母亲和哥嫂有个交代就行了。这个话题就此打住。按照福建人习惯,我和老陈又开喝乌龙茶,聊及别后见闻及各自近况,直至深夜。
在回杭州的火车上,车厢里乘客没有坐满。只有列车员有时来查车票。我发现凤霞不时地来回张望。问她在看什么,她说男方会不会约人来抓她?我告诉她我们是临时买票上车,无人知道行踪。她才慢慢安定下来,眼睛凝视着窗外快速飞驰的风景。
这样过了个把小时,她终于忍不住大声哭了起来。断断续续地向我讲述了这几年的遭遇。她说,那个男生父母已不在,家里房子破得像个猪圈。他没有工作,也不种地。平时经常帮别人打架。当地是山区,各种约架成风。打完架就喝酒,喝醉后就回家打我,而且是往死里打的那种。我多次逃跑,都被抓回去。有两次是逃到河边了,因为渡船不让上,给拦了下来。男的自己无业,便逼我去采石场打工。用人力车转运石块(说到这里,她让我看脚底,全是一道一道重叠的疤痕),山路不平,又光着脚,多次萌生过寻死的念头。村里人很抱团,有个晚上我跑出去躲起来,村里好多人一起打着手电找我,找到了又是一顿毒打。我个子小,他是一米八几的大汉,借着酒劲,对付我就像拎一只小鸡一样,随便摔打。我多次尝试写信向老家求救,但信到了乡里邮差手上都被扣下了,他们相互认识,互通信息。我和像我这样的外地女孩儿在村里还有几个。逃是逃不出来的。因为要摆渡,人家不会放你走的。我在这里度日如年,想不到你和四伯伯会来救我。我觉得像做梦一样,现在终于逃出来了。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我没有打断她,让她先发泄出来,然后再说其他。
四哥带我们去列车餐厅用餐,顺便也是将话题转移一下。我问及同去的其他几个女孩怎么样了,她说到福建后就分手了,互相并不知道下落。问她方言怎么学的,她说不知不觉就会了。在那里与世隔绝,不学无法生存。她急于了解家里情况,父亲是否还经常生病?家境是否还那般贫困?我只能如实相告,好让她有个思想准备。告诉她父亲身体很不好。家里贫困情况并无大的改善。生活仍会艰辛,但能安全回来就好。全家人都期待你快点回家。
三
傍晚时分,我带着凤霞回到四哥家里。当时大哥家已另立门户。两家相隔不到百米。先到四哥家是因为顺路,也是因为我母亲住在四哥家。她已经七十岁了。母亲辛苦了一辈子。在那个年代拉扯大了五个儿子真是不易。据说母亲曾有过两个女儿,均因病夭折。凤霞是大孙女儿,母亲将她视若掌上明珠。母亲也很喜欢听她唱越剧,颇为为其骄傲。凤霞的突然失联使她备受打击。她曾私下告诉我,做梦时见到凤霞在向她喊话:“奶奶救我!”母亲是虔诚的佛教徒,一有时间就念经拜佛。估计她也没有少为她的大孙女儿祈福求助。
我们进门时,只见母亲正在土灶前用扇子扇火,可能是准备做晚饭了。看到凤霞,母亲停下手中的活计,叫了声“阿霞”,便与孙女儿抱在一起。凤霞也开始大哭起来,连声说奶奶我回来了。要知道凤霞从小到大,同奶奶感情最好。奶奶有好吃的总想着她,她有什么心事也愿与奶奶分享。俩人抱头痛哭是真情流露,也是出乎我意料的一幕,至今仍记得清楚。这就是所谓的血浓于水吧!
大哥从小就得了血吸虫病,近年各种并发症一齐发作,身体每况愈下。除凤霞外,后面又添了一儿一女,家庭负担之重可想而知。那个时期,杭州城郊农村与全国各地一样,正从集体生产向承包责任制转型。城乡接合部历来就是人多地少,平均每人只有几分地。再承包也就那么回事,收入仍然有限。大哥身体不好,经常要上医院,家庭负担又重一层。大嫂是个善良朴实的标准农家妇女。平时寡言少语,唯有埋头苦干,艰辛度日。当时,一些有想法且有一定实力的人已开始酝酿经商,如办家庭企业,组建建筑队,从事服装加工和小五金加工等,可谓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但像我大哥大嫂那类厚道老实人家基本都是社会变革的局外人。温饱初步解决,致富路径无解,贫穷继续在路上。病痛和贫困多少导致对孩子疏于教育。凤霞跟人远走他乡也是事出有因,本意是想到外面看看风景,愿望是改变自身命运。这从她在火车上打听家里情况,我已心中有数。社会的险恶已经使她付出了沉重代价。回来了就是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