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深处的珍藏
作者: 刘长安可以说,我从学生时代,就沉迷于阅读文学作品,并尝试着给报刊写一些稚气十足的“小豆腐块儿”。记得初二有次上政治课,我悄悄打开《儿女风尘记》阅读起来。读着读着,竟被书中主人公的悲惨遭遇感染得不能自已,先是抽泣,继之放声,遂被老师罚站了一个课时。
在接近耄耋之龄的生涯中,创作是断续的、十分不专业的,真正成为“专业作家”,则是退休之后——自己的“全天候”,基本被一支碳素笔和一沓沓稿纸所控制。从小说、散文、报告文学,到电影电视文学、赵树理研究等门类,都曾涉猎。多年的笔耕,也不能说毫无建树,正如我《自画像》诗中所言:“奋笔耕耘心血付,供读作品无几篇。”无几篇,说明还有一点。
人类所从事的每一种行业,都有总结的必要。像我这个年龄,更应当回顾总结自己的七彩人生,风雨流年,尤其钟爱一生的文学创作。如果说,本人在文学创作方面还有一点点成绩的话,首功当推自己的勤奋和孜孜的追求;其次,就是常常萦怀的几位老作家的殷切教诲。
我所接触过的这几位老作家,无一不是从战争的硝烟中走出来的革命作家。他们怀着繁荣发展党的文艺事业的初心,对我这个当年后生给予了厚爱,令我数十年不能忘怀。
领教李束为的严厉
1964年2月17日,《山西日报》在头条位置发表了关于父亲的长篇通讯和社论:《我靠后——庆丰大队党支部书记刘来元心中的“数”》《共产党员应有的性格和作风》,吸引了著名作家、山西省文联主席李束为,他来到长子,采访父亲。这期间,经父亲牵线、时任长子县委书记王晋同志安排,我与父亲一同见到了李主席,并将习作《摇耧记》奉上。顺便瞥见他面前密密麻麻写满字的稿纸上,记录着一个题目:《第二次土地革命》。我清楚,作家是准备写反映父亲领导的艰难曲折的“移坟、建集体陵园、实现土地连片”这一壮举的。坐在办公桌后的李主席,欠身接住我的习作,快速翻了翻,笑着对坐在沙发上的父亲说:“老刘,好啊!你儿子都会写小说了!”又对我说:“我晚上看,明天咱们讨论。”
令人高兴的笑容,平易近人的交谈,一下子拉近了我与“官作家”的距离。二十郎当的小伙子当时的兴奋,可想而知。
然而,第二天,我如约而至时,却“物是人非”,李主席完全变了一个人:难看的脸色、严厉的语气,把我吓得直冒冷汗。他说,小说他看了。翻出掖好的一页,发起火来:“你给我说,哪个农民会把‘歇晌’说成‘午休’?”又翻了一页:“‘他在风中颤栗’,‘颤栗’,群众能懂吗?你回乡几年啦?”
“三年多。”
“怎么还是满口学生腔?小刘啊,要想搞创作,先过语言关。得认真学习群众语言,一是装个小本本,听到好话,就记下来,要积累;二是要下功夫读读赵树理的小说……”
我像个在严厉公婆面前的小童养媳,大气不敢吭一声,战战兢兢去拿稿子,主席略减威仪,说:“放下吧,我带回去。”
啊?我一惊。
抬头望了一眼黧黑脸膛上金丝眼镜后面的那双小眼睛,立马想:老头儿厉害归厉害,但终究还是要帮忙的。果不其然,《摇耧记》没发表,却在当年7月《火花》“报告文学专号”上发表了我与世钧合写的报告文学《靠前与靠后》,这一发表,说不清对我的鼓励有多大!
人心都是肉长的。虽在束为主席这里经历了冰火两重天,但我还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老作家的良苦用心,决心照他的训导去做——身上多了一支笔、一个小本本,随时将听到的感到新鲜的群众口语记录下来。比方我朋友长得五大三粗的老婆,一次去赶庙会,遭了罪,她是这样形容的:“啊呀!上头晒,下头挤,闹得我饥又饥,渴又渴……”我觉得,这比通常所写的“又饥又渴”生动多了。一次,两个男人吵架,一个说:“你蚂蚱打喷嚏——吓唬割草的!”另一个说:“不管你说甚,我没喝水——不尿!”一个破口大骂,一个说:“我跟你骂的一样!”还有一次,队长骂了一个泼妇,她竟抱住队长的腿不放,多少人上来劝解都掰不开。队长说:“没事。让她抱。我这老寒腿遇上‘暖水袋’了,还是免费的……”在人们的哄笑声中,那泼妇爬起来,红着脸走了。
我的小本本上记录着——
“小晌午。”
“搭黑起五更。”
“唱戏没嗓,担担没膀——废物!”
“听话不懂孬好,吃饭不知道饥饱——二货!”
二人见面打招呼——
甲:“吃啦?”
乙:“嗯。”
乙:“吃啦?”
甲:“嗯。”
……
通过观察、记录,我不仅积累了许多方面的群众语言,还对各色人物的性格特征作了分析对比,这对写作大有裨益。于是,有了发表于1973年7月16日《山西日报》一整版的小说《突破千斤以后》。
这篇小说的反响尚可,于是,我被借调到了山西省文艺工作室《汾水》编辑部。
初次见面,西戎夸了两句
在来《汾水》编辑部之前,我已由长子县奉调新成立的晋东南地区创作组(后并入地区文化局),任务是:编印全区首份综合性文艺刊物《上党文艺》;指导全区文艺创作;个人创作。
1975年10月的一个下午,地委宣传部的一位干事领着两位衣着朴素的女同志来找我。经介绍,来者一位是段杏绵,即马烽的爱人;
另一位是郁波,即胡正的爱人。她们说,经省委宣传部下“借调令”,让我去刚成立的“山西省文艺工作室”工作。我很直率,问:“啥时候?”白净的、笑嘻嘻的段杏绵老师开玩笑:“现在……”
我们都笑了。
郁波老师说:“尽快吧,天慢慢凉啦,多带点衣服。”
就这样,几天之后,我提着个大黄帆布包,踏进了向往已久的、常在《火花》上看到的“太原市南华门东四条”的门槛,与同是借调来的大同人冯池同住一室。
《汾水》编辑部的大领导是大名鼎鼎的老作家西戎老师,我被安排在小说组,负责人是段杏绵老师,每天的业务就是看稿子。
大概是来到编辑部的第二天下午,下班时有人告我:晚饭后去西戎老师家一趟。
西戎,这是我学生时代就崇拜的一位作家。现在,不仅在其麾下工作,还将面对面地接触,真有点受宠若惊。
晚饭后,我如约而至。一同来到西戎老师家的,除了冯池,好像还有晋南的胡帆等四五个人。西戎老师满面红光,笑容可掬。当介绍到我时,他笑嘻嘻地说:“你就是刘长安?哈哈!读了《突破千斤以后》,我原想作者至少在五十岁以上呢,谁知你这么年轻。”他顿了顿又说,“刘长安,你的小说语言不错,通俗,应保持这种风格。一篇小说,不论是叙述性的语言,还是描写性的语言,都要自然、不做作,生动、细腻、富有感情……”
还说了些什么,我记不起来了,这几句“语言说”却像钉子一样钉在我记忆的硬盘上,逾数十载而不忘。
从西戎老师家出来,踏着月色,我走进了隔壁院子——李束为老师家。
拜访或称探视李束为,是我来南华门东四条之前就有打算的。掐指算来,我受到这位前主席“严训”已逾11个春秋矣。我不能忘记这位前辈的大恩大德,如若没有长子县委会那间办公室的那顿严训,能否有今天的进步,还真不好说。再者,经过了如此的动荡,老人的精神面貌和身体状况如何呢?
路途很短,容不得多想,我已经叩门而入。
我报了家门,李老说不认识。
我又提到了家父,李老仍然摇摇头。
我说:“在长子当县委书记的王晋同志,您该认识吧?”
老人说:“噢,认识认识,老朋友了。我想起来了,去长子采访过。你是那位劳模的儿子?”
我说:“是啊。”
“怎么来太原啦?”
我把过程简单说了说,又提到长子县委会那间办公室那个插曲,老人叹了口气说,对青年作者要求不严,成不了材。文学创作也需要接班人,各方面不过硬,是创作不出群众喜闻乐见的作品的……
这是他对业余作者严字当头的本意,爱心可鉴。
我在心里赞扬老人的同时,也为他捏着一把汗,因为他明显苍老、迟钝了许多。
聆听马烽一席谈
从《村仇》《一架弹花机》《韩梅梅》等,到《三年早知道》、《我们村里的年轻人》(电影文学剧本)、《我的第一个上级》、《葫芦沟今昔》等,马烽老师半个多世纪的文学作品,几乎被我的眼睛“承包”了。尤其上学时,从课本上读了他的《饲养员赵大叔》《韩梅梅》,便开始订阅《火花》,有时,他的小说或者评论他的文章,发表在《人民文学》《文艺报》等大型刊物上,小县城没有零售,就骑自行车到50里开外的长治购买。这算不算马老师的铁杆粉丝呢?
参加工作调来长治后,听说马老师一家插队落户平顺西沟,便约文友葛来宝乘车赴西沟探望。回来不久,地区文联主席打电话,说,邀马烽同志谈创作,你来听听吧。整个下午,除了侧耳静听,还认真做着笔记。最让我历久不忘的,是这样两句话:意见应该听,主意自己拿。这是很具辩证哲理的两句话,解决了我对不同意见只会争论不会变通的一大难题。因为一与人争论,往往就被扣上骄傲自满的帽子。
来到省文艺工作室不久,一天下午,有人告我,马烽同志找你。
我就去了。
马老师很客气。让我抽烟,我说不会(其实是不敢当着老师的面抽烟)。马老师点着烟说:今天请你来,是跟你商量商量调动的事宜。就是想把你正式调来工作室,你看怎么样?要是没啥意见的话,由省委宣传部下调令。
这是喜从天降!我感到意外!感到激动!要知道,“西李马胡孙”,个个都是我顶礼膜拜的老师,能在他们身边工作,与老师们朝夕相处,那是三生有幸啊!
可是,在这极短的时间里,在马老师等待答复的目光中,我突然想到了年迈的双亲,想到了妻子和三个子女,想到了自己微薄的工资,嗫嚅着说:我很愿意来省里工作,可有个小问题。
“什么?你说。”
“工资低,怕顾不住。”
“你月工资多少?”
“34元。”
“几口人?”
“三个子女,加我们两口子,共五口。”
听毕,马老师不言语了,只顾吸烟,吸完,还不说话,把烟蒂拧灭在烟灰缸里,才说:你刚才说是个“小问题”,这怎么是个小问题呢?工资这样低,累手这样大,要是在长治的话,礼拜天还可蹬车子回家帮帮忙,可要调来太原,一切就砸给你爱人了……
“马老师,困难我慢慢克服,党员还是应该服从组织的。”我打断说。
马老师说:“刘长安,这不是战争年代,说走就走了;现在,对个人及家庭困难,也是组织应该考虑的。你看这样行不行,暂时在这里工作,哪天觉得不得劲儿了再走……”
我还能说什么呢?面对这样一位和蔼可亲,对下面体贴入微的长辈,一股股暖流涌上心头,只能使劲地点点头。
“刘长安,不管人在哪里,只要有志于文学创作,就要深入生活。”马烽老师接着说,告诫我:生活是文学创作的源泉。作家不做生活的旁观者,要做生活的参与者,观察、体验、研究、分析人民群众的生活,在思想感情上和他们融为一体……
遵循这一教导,我参与了本大队农村改革的全过程,写出了中篇小说《春风又绿》(山西人民出版社1984年出版)、获中组部老干局征文奖的纪实文学《一次撞击心灵的交谈》(原载《北京文学》2011年第6期)等等。
与孙谦的一次近距离接触
无须赘言,孙谦老师也是我至尊至敬的偶像。他的许多作品,尤其是短篇小说,是我的最爱。《奇异的离婚故事》《有这样一个女人》都是我当学生时读的。记得一次上晚自习,同学们都在做作业,我却在津津有味地读《奇异的离婚故事》。当读到于树德进城后思想蜕变,欲与在战争年代救了他一命的妻子离婚时,竟气得拍案而起,惊得同学们围过来问怎么回事儿,于是,我把这个故事给大家讲了一遍,同学们也都气得不行。后来听说孙谦老师因为这篇小说挨了批,心里还很不好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