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射手

作者: 唐克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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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烟阁上画图如谜,密密麻麻遮没将士脸庞的旗幡,漫山遍野四散就戮的猎物……廊上金碧山水兀自生辉,却隐去了征战背后的细节与残酷。小说借神射手视角融入初唐历史的烟尘,将历史人物还原为常人,写出了人物内心深处的挣扎与苦痛,在历史碎片与罅隙处打捞隐秘的真实。

“一尺缯,好童童;一升粟,饱蓬蓬。兄弟二人不相容!”

——《淮南子》高诱“叙”

已经不知多少次在凌烟阁上值宿,将歇的地方就在画廊西畔。可是,他从来没有像今天晚上这样惶恐过,他在茵褥上又翻转了片刻,汗水濡湿了紧贴肌肤的小衣和箪席。他侧过脸去,想避开身旁那盏鬼火般的烛台,朝外望见耿耿银河。可是,今夜墨色如漆,他都看不见平素最亮的破、杀、狼,长寿、南门、苍龙……夜暗如晦。他叹了口气,拾掇起几案上的灯盏,赤着脚,朝着画廊最深处行去。

向来无人得允上到台城以上。这里,毕竟是大皇帝昔时在藩的所在。那时他未做得万人之上,就已经做主,把日后的开国功臣们,画在了盘绕着凌烟阁画廊一侧的墙圬上,吸引了宫城内外好奇的目光。在那里,值宿的卫士若是俯瞰宫城,因了画栋雕甍的阻隔,断然看不见下面室内的情景。可是,人若是倒过来向上仰观,画廊中金碧的山水,由于日光的反射,却隐隐约约散发出不一般的光彩,使得每一个从此走过的人啧啧歆羡,向天空发出情不自禁的提问:

什么人有资格画在上面?

什么人要留影此处垂芳百世,或者被从此处请出遗臭万年?

夜晚,这一切都消失了。画廊也就像宫城角楼上其他普通的建筑,消隐成影影绰绰的轮廓,暗淡为众多的灰色颗粒中的一颗。除了画过像的人自己,活着的或者死去的,凌烟阁画廊中的人物是一个谜,大皇帝从来不曾告诉过人们他们是谁,也不允许人们谈论此事,除非特许,少有人上到画廊之中,观摩画工的工作。虽然画工也不大知道他们所画的人是谁,为了防止他们走漏消息,这些可怜人一旦完成工作,就会即刻配戍到安东、庭州这些地方,以免他们接近对此有兴趣的权臣和大将。只一次在武德三年,大皇帝亲口告诉过群臣,待他和画廊中的众人都死了,他的继承者就会带各位上到凌烟阁上,巡礼这些在前朝为帝国流血牺牲的人们。

可是他算是一个例外。在三川原的大战中,为了从千重万围中解救大皇帝,他的父亲血流数斛,在冲出重围后死在大皇帝的马前。从此,大皇帝就视他如同己出,特许他和北衙亲军中的少数将领夜宿在台城之中,凌烟阁畔。这些少年子弟,大都是晋阳出身的军将后裔,在举兵以来的战事里大多成了孤儿——即使这样,大皇帝也没有告诉那些儿郎,他们的父辈是怎样被画在了凌烟阁的图画中,那围护着整个台城夹城的长廊,实在不只画了一点东西,每一顶头巾下面都实有其人,每一处景致都确有所指。可是,或者密密麻麻的旗幡遮没了他们的脸庞,或者,画面里的他们在追逐、征伐中,这些画里的人物顾不上细摹仪容,弓弩留置在兰锜之上,兵器大都隐去了锋刃的细节。总之,大皇帝自己解释:他有意让画工除去了这些身负殊勋的将士们具体的特征,不必画他们真的在征战之中的面貌,以免生人斤斤计较,也好让那深重的光耀得以长远,虚名与身俱灭。

然而,他的父亲又是一个例外。就在他十一岁生辰的时候,大皇帝送给他一张小弓,亲自在他耳边,告知了他的父亲出现在画廊上的位置。他都可以看得到皇帝眼中盈盈的泪水,那一瞬他递过来少有的温爱的眼神。大皇帝说,给他的兵器虽小,弓把和弓梢间的渊却是李广用过的有名样式:“黄肩弩也,渊中黄朱之。”从此之后,他走过画廊便感心慌,他忘了他的父亲在哪里——但他是刻意忘了!他一旦看懂了,那密密麻麻的旗幡,黑色森林一般高举的刀兵,连同真实的戟架上陈设的弓弩,便如同一堵大墙一般,朝他的视野压将过来。原本金色灿烂的山水被映衬得暗淡无光——浩浩荡荡千军万马,画面中却没有一个敌人,也不见显然的战斗。大皇帝认为,敌人根本没有资格进入凌烟阁,哪怕是以授首就俘的形式都不够格,那漫山遍野忙乱跑着就戮的猎物,就是这些蕃贼、胡寇、逆首、伪王、突厥、西番……的化身。

看见那只小麂没有?

射它,射它!

想着想着,恍惚中,他好像听到了这样的呼喊,情不自禁地抬起头,向他们瞧去。他看到一群人游猎于山野之间,在枫叶染红的峦原上,轻骑络绎不绝。沿着一叶很大的扇面,包围圈慢慢缩小,最突前的几骑马在荒林之中追逐着,渐渐乱了队形。马队中意的那只可怜的小动物,身形还算灵动,在沟壑里外上下跃动,显得分外矫健,带着众人左奔右突。然而,它毕竟敌不过这多人的轮番追逐,已经慢慢地现出了疲态,跑不了多远,就会在树丛后面停下来喘息,待到追的人趋近了,又勉力跑动起来,直到越跑越慢。

你的父亲,可是我朝最有名的射手!大皇帝凑近他,无限爱怜,但又是无比郑重,他低声说:

一发必中!

然后就是“嗖、嗖”的两声。最前方那两人,已经看得见麂子背上美丽的花纹。然而这必得的两箭竟然射了个空——箭来自斜后方,并不是他射出的。小东西灵活地打了个滚,从荆棘丛下的空当穿过,横着跑脱了。突前的猎马,不敢踏入这片有刺的灌木,改从左侧的坡上绕行,一眨眼的工夫,离得猎物反而远了。他的马不够快,是从队伍的侧翼向斜刺里奔跑的,这下子歪打正着,麂子却活生生地出现在离他最近的视野里。

他的手里忽然多了什么东西,梦境不知怎么化为了现实。他顿时紧张了起来,浑身都在颤抖。不容多想,他哆哆嗦嗦地拉开角弓,两指正在黄渊之间。听到冷风里泠泠的碎裂之声,他都没来得及瞄准,箭就已经飞了出去,远方那个跃动的活物登时倒了。

他意识到,不管多么摄人心魄,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行围的场面,其实不是真的,是浮现在眼前的画面里,它是凌烟阁上的“功臣图”的假托。可是,手里从兵兰上取下来的小弓是确实的,类似的出猎也真的发生过。父亲在他幼年时就战殁了。怜他自小瘦弱,拉不开寻常的大弓,大皇帝特别为他制作了一张小的,还为他特别定做了配得上贵族子弟的玉韘,挽弓时戴在指上助力。或许没有想到,他长得如此大了,竟然还会用这具弓出猎,或者,制韘的人也低估了他在瞬间迸发出来的力气。那一次出猎,这一下子,扳指竟然裂了,从弓栝上滑落下来,飞到了他脚下的草丛之中。

他勒马呆立在那里。随扈的军士已经跟了上来,在乱草之间寻得碎成两半的扳指,帮他放回箭囊之中。他们看到小主人髹饰华丽的櫜鞬,里面支支都是沉甸甸的金装,他们不知他此刻的心事,只顾着啧啧赞叹:

好弓箭!好箭法!

一行人策马围拢来。一只毛色斑斓的小豹,从马鞍里骑士的后座上跃下,想要一口咬住麂子,却被主人喝止了。从骑簇拥着他上前查看猎获,他却没有太多兴趣,身手从刚才的轻捷转成了滞重。他呆呆地、无精打采地注视着地上还在轻微挣扎的麂子,就好像它的落网与他无关……他从回忆中醒转,手持的烛台在微微发颤,火焰映着画面里扭曲的猎物,朱红斑斑。他惊恐地向身后望去,发现自己看错了方向,身后一时俱寂;转过脸来,画面里凶神恶煞的军汉们,齐齐向他递过恨恨的眼神。

元集、元成,就是方才领头围猎的王子,像极了画像中两位有着众多扈从的白马骑士。元集、元成,正是自小驻跸于脚下的宫城北隅,近年才在城中各有各的府邸。虽然从来熟悉,他却从来不敢正视元集阴鸷的眼神,而元成总是带着莫测高深的怪笑。曾经,这两人也有机会,和他一起漫步在这画廊中谈论古今人物,两人阴恻恻地,猜度他们究竟是谁。他知道元集企图把自己招揽至幕下,全然不顾皇二子,也就是晋王士民和他更为交好。当他嗫嚅着言他,找不出什么更好的话头,元集、元成拉下脸,悻悻走开了。据说,元成传言左右:从今往后,他定是凌烟阁上一切新画像的主人,勋臣故旧,都要看他的眼色,才好在那上面占有一个位置,不识好歹的就得如一块破布。

也对,他们才是帝国的主子,他只不过是他们的家奴,为他们射出准确的一箭而已。那一次——兴许也是现在,他们正在眼前画面中的某处,围着中箭咽气的猎物仔细查看。他从不敢正视鲜血淋漓的猎物,总是忍不住扭过头去。元集却跳落鞍桥,俯下身来,一把扯出伤口中的箭杆,掂量着那支带血的箭,口中赞叹有声。

果然,还是这种铜身铁铤的飞箭合用,势大力沉,一箭必然毙命。铁镞两镰,纵然锐利,却飞不稳。

元成接话过去,话中有话:

可是这种箭太沉了,也难以射远,箭法虽好,用处有限。

这话显然是说给他听的。他呆了一呆,竟然不知怎么回应,他的脑海里,全是刚才元集拉扯箭镞钩肠那一下,镞翼下端的逆刺想必撕裂了伤口,定然血光迸射。若是人中这么一箭,再经拉扯,须得是送了性命。他想象着麂子皮肉拉开的惨状,却不忍去看,只是嗫嚅着回道:

……是,须用强弩才好。

这时,皇二子士民也从远处跑马过来了,听到了他们这伙人的对话。不禁冷笑了一声:

莫小觑了人家!人家可是用的一石半的小弓。虽然是少年习用,准头、力道却不输于你两位。来日即用大弓或弩,威力不知还会怎样。

说罢,他在鞍桥上伸长手臂,将他和他胯下坐骑,一起往身边拉拢了半步,显得分外亲热的样子。士民眄睨着元集、元成,斜伸出马鞭,空指着猎物,意味深长地说:

实战而言,我军须得以铁镞代替铜镞,铁镞须得锋利,找到适合锻打能大量出产的镞型。锋利刚强,人不及我,方便锻造,就能大量装备军中了——总好过咱们以前用的羊头镞,“挂羊头卖狗肉”。铜头铁尾,前重后轻,既不可深,也不能远。

随扈的军士们,已经有些禁不住笑出声了。元集、元成分明知道“羊头镞”的比喻是在说谁,气得面色铁青,双腿一夹,策马走了。只剩下他呆呆立马在士民身边,不知道是否应该追赶上去,敷衍两句。

士民轻蔑地一笑,在半空中举起马鞭:“别管他们!回城以后,今晚古寺曲头上见吧!”

古寺久已荒废,古寺曲头却常有人迹和蹄痕。京师士女,都知道这是大皇帝常来凭吊的所在,越是垂老,他越是频繁地亲临此地,每每泪眼婆娑——想要纪念那场血腥的战争。包括他的父亲在内的莫合川勇士,跟随先皇帝从河梁起兵,有数十人,都是在这一战中肝脑涂地,没有看到富贵显耀的这一天。最后,全师仅以残存的十一将惨胜而出。当今“大家”及其子弟,正是在这样非凡的功业之中,三军用命,从普通军镇崛起成了天下的柱梁。古寺既系悯忠而立,寺中四壁这俗名为“渔猎图”的古怪图画,其实是他们那次血战的写照,在长安的佛寺中绝无仅有。只是事涉不祥,本朝定鼎以来,古寺的所在既不好轻易毁没,也不能过于张扬,只有等着将来找个名目,重新修葺,另作打算。

京师爱耍刀弄枪的儿郎们,夜禁以后,总是愿意在这里相会,无他,是因为先辈模糊的事迹,虽然不能亲见,却可以在此地找到斑斑血迹,这里有一种巫祀般的氛围,将他们立时唤入失落久远的世界里去。

他在妍美的壁画面前伫立长久。人们说,东壁上右起第二位骑士,就是他那从未有清晰记忆的父亲,因为战殁者不得其真容,凌烟阁上的功臣图,大多也是从这幅画面里摹写到画廊中去的。据说,也是因其不祥,画师经人提醒后,小心地抹去了画面里一切真人对战的痕迹。画中虽然没有敌军,但是剑戟如樯桅般立起,人物都须发戟张,圆睁了豹眼,张大了嘴巴,显然正在遭遇巨大的危险,面临不一般的挑战,就连树木,也都在向着同一个方向摇扬。

——因为画中总不见征战的残酷,他只是从里面学了杀人的样子,却不知道真正的杀人总是有鲜血。自从第一次见到死人,就吓得他魂飞魄散,致死的伤口让人干呕——哪怕是皮毛碎烂的猎物,也令他有同样的恐惧。想起来,长辈第一次看到他害怕的样子,显然有些不高兴:我家二郎怎么能够如此羸弱?

但是,他又奇怪地做到百发百中。铜镞,铁镞,木杆,金身……这些其实都不要紧,羽箭飞行时反正要变形,箭杆离弦那一瞬间,弓体难免歪到一边,所以瞄准往往徒劳,射箭最紧要的是要天分的。他在骑射之中,思想就会沉睡,身体却下意识地兴奋起来,只要张弓上弦,仿佛是冥冥中看不见的力量,令得他的烁烁眼光注于遥远,教他的心手合一,他有弓箭在手,就好似换了一个人似的,只知道准确地把箭镞投入遥远目标的心脏,在这方面,他显然传继了父亲的禀赋。有一种看不见的东西注入了他的肉体,是祖先在草原上训练出的动物性的本能——但是在宁和的长安,他又觉得,那不安分的致命的本能是危险的。骑射时,他的心在手上,眼睛已经不属于自己,后者像没有鞍韂的野马,令他下意识地甩着手,似乎想要把这给他带来麻烦的东西甩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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