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河

作者: 刘浪

走河0

马氏三兄弟拎刀上门寻仇,大富躲入村支书的地下室,而这一切源于他失踪的妻子马琴。小说悬念迭出、环环相扣,马琴是死是活?她到底经历了什么?当她重回村庄时,大富为何突然毙命?

马氏三兄弟上船了。他们手里各提着一件长东西,用蛇皮袋包着,上窄下宽,摆渡的哑巴一眼就认出来那是刀。他站在船艄,操弄着桨,用余光看见他们在船舷两侧坐下了。老大马军坐在左边,老二马东和老三马杰坐在右边。小船吃水很深,向右歪斜着。哑巴想打手势让他们挪挪位置,但是忍住了。他听见兄弟三个在小声说话。

“待会儿我去前门要人,你们去后门堵着,别让他跑了。”

“他能交出人来吗?”

“交不出有他好看的。”

“喂,”马杰嚷了起来,“你这是往哪儿划?我们要去对岸。”

哑巴“啊啊”地应着,打着桨把船头摆正。

兄弟三个不说话了。他们转过头,透过河面上的薄雾,朝对岸的村子望去。那村子原叫汪家坳,坐落在山谷里,五年前因为修建水坝,把村子淹了,这才搬到山上,起屋造田,改叫汪家岭。岭上有几十户人家,都是砖砌的房子,掩映在一片竹林中。眼下正是清早时分,村子里飘出了炊烟和鸡鸣,一派祥和景象。

哑巴趁三兄弟眺望对岸的当儿,对着他们打量起来。老大马军穿着胶皮雨衣和长筒靴,头发凌乱,下巴一圈铁青的胡茬,看样子有几天没睡好觉了。老二马东戴着雷锋帽,把脸遮了大半,一身棉军服,解放鞋上沾满了泥浆。老三马杰穿了件防风夹克,牛仔裤从膝盖以下都湿透了,咬着腮帮子,两颊红扑扑的。兄弟三个都是精壮汉子,挤坐在船舱里,一动不动,攥着蛇皮袋的手一直没有松开。

“怎么不走了?”马杰又嚷了起来。

哑巴连忙打了两下桨,船又摇摇晃晃地前进了。这条不到一百米宽的河,哑巴用了近十分钟才渡过去。船还没靠岸,马氏兄弟就站起来,一个个往岸上跳了,落地声惊起了竹林里的麻雀。

上岸之后,要沿岸往东走一段路,绕过竹林,才能上山。哑巴站在船艄,看着三兄弟高大魁梧的身影消失在竹林尽头,又竖起耳朵听了一阵,直到脚步声也听不见了,才撒开手里的桨,跑到船头,跳上岸,把缆绳往木桩上一绕,便钻进竹林,抄近道上山了。

听到敲门声时,汪大富还在睡梦中。他翻了个身,面朝墙壁,用被子捂住头,可那声音还是一个劲儿地往耳朵里钻。

“谁啊?”他喊道。

没人回答,门敲得砰砰直响。

汪大富下了床,把外套往肩膀上一搭,蹬上裤子,走到堂屋门口。一阵冷风吹来,混合着竹香和河水气息。他对着震天价响的院门瞅了瞅,反身回到卧室,跪在地上,从漆黑的床底下捞出一把镰刀。刀身锈迹斑斑,蒙了一层灰。他把它夹在腋下,用外套遮住,轻手轻脚地出了门。穿过院子时,他听见受惊的母鸡在笼子里使劲扑腾。他走近院门,把一只眼睛贴在门缝上。

“是你啊,”他拔掉门闩,打开院门,“有琴的消息了?”

哑巴手忙脚乱地比画着,嘴里“啊啊”个不停。

“你是说来了三个人,都带着家伙?”

哑巴点点头,又比画起来,意思是让他躲一躲。

“让他们来吧。”

哑巴“啊啊”叫着,把头直摇。

“你该走了,这事你还是别掺和得好。”

汪大富做了个赶小鸡的动作,把院门关上了。

他扔掉镰刀,把胳膊伸进袖子里,穿好外套,一边快步向柴房走去,一边回想这几天来发生的事,觉得荒唐透了。

“怪就怪她太多管闲事,”他嘀咕着,“要是她好好待在家里,能有什么事呢?可她偏要来管我的闲事。”推开柴房门时,他看见自己的手在抖。柴房里光线很暗,堆满了稻草和农具。他搬起那一捆捆的稻草。“她干吗不好好待在家里呢?”他几乎喊了出来。

事情发生在八天前的晚上,他在汪保全家玩炸金花。自从大水淹了汪家坳,他就靠这个为生。那晚他的手气很臭,拿到的多是单张,点也不大,好不容易拿到金花,又被别人的豹子吃了。根据经验,这种事只要碰上一回,整晚都没戏了,只会越输越多。可中途退场的事他是从来不干的。于是,他就采取保守策略,拿了牌就扔,没有十足的把握绝不跟注。这么玩了十几圈后,转机出现了。其中有个人要出去撒尿,其他人等着也是等着,就一块儿出去了。在赌场上,屁股离开椅子是最危险的。他们回来后,果然没按原先的位置坐了。这样一来,局势就出现了变化。汪大富顿时如有神助,想什么来什么,即使拿到的是单张,也能压别人一头。

就在他开始翻本的时候,有人敲门了。声音很轻,却很执拗。

“谁啊?”

主人汪保全去开门。桌旁的人抬头看时,门外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清。

“大富,”汪保全说,“嫂子来了。”

“让她进来。”

“嫂子,你进来吧。”

“你让他出来。”

“大富,嫂子让你出去。”

汪大富捏着牌出去了。他跨出门槛时,顺手带上了门。

“你跑这儿来干什么?”

“跟我回去。”

“要回你自己回。”

随后是一阵拉拉扯扯的声音。屋里的人都笑了。

“看来嫂子是想大富了。”

“可不是嘛,大晚上来捉人,想得厉害呢。”

“咱们继续吧。”

汪保全回到桌旁,把大家的牌收起来,刚要换出一副新牌,就听见外面传来一声尖叫,接着汪大富推门进来了。

“怎么收牌了?”他说,“我这把可不小。”

他把牌往桌上一亮,是个“K金”。

“我们以为你跟嫂子回家了。”汪保全说。

“胡说,我汪大富什么时候提前回家过?快快发牌,我还等着翻本呢。刚才这一盘没有比我大的吧?”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摇摇头。

“算啦,快发牌吧。”

他们玩到凌晨两点散场。汪大富不仅翻了本,还赢了一大笔钱,把衣兜塞得鼓鼓的。回到家,他连灯都没开,就倒在床上睡着了。这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醒来一摸衣兜,鼓鼓的还在,奇怪的是没有人叫醒他。昨晚她搅了他的局,他本来应该收拾她的,可是因为赢了钱,又饱饱睡了一觉,他现在感觉好极了。他穿上拖鞋,来到堂屋里,没有看见桌上摆好的饭菜,又去了厨房,也没人影。他在院子里转了一圈,食槽里空空如也,压水井是干的,牛眼巴巴地望着他,猪饿得直哼哼,鸡还在笼子里没放出来呢。他喊了一声:

“马琴!”

那个叫马琴的女人没有像地鼠一样从某个角落钻出来。

汪大富走出院门,去了隔壁汪大贵家。汪大贵一家三口正在堂屋里吃午饭。

“大贵,看见琴了吗?”

“没有,怎么了?”

汪大富朝卧室里瞥了一眼。

“我以为她在你们这儿呢。”

“没有,”汪大贵的老婆周红说,“她没来这儿。”

问了附近几家,都没有消息。汪大富饿得不行了,只好回去生火做饭。忙了一通,吃了几口夹生饭,他就把碗筷一撂,出门去了。阳光很暖和,一丝风也没有。走在路上,有人撞了他一下。

“大富,晚上来吗?”

汪大富一看,是酒鬼汪利华,这老兄昨晚就坐在自己的下手,输得最多,到现在脸上还有点不高兴。

“行啊。”

他们玩了通宵。汪大富把昨晚赢的钱全输光了。回家路上,他想,这下她该回来了吧。他果然望见家门口站着一个女人。走近一看,却是周红。

“找到嫂子了吗?”

“没有。”

“她是不是回马寨了?”

“管她呢。”汪大富进了院子,径直向屋里走去。

“你还是去看看吧,她轻易是不回马寨的。”

汪大富关了门,走进卧室,脸朝下扑倒在床上。枕头里都是马琴的气味。他在黑暗中想,要不了两天,那个臭娘儿们就会回来的。

吃了三天夹生饭后,汪大富过河去马寨了。那是往南五六里地的一个小村落,清一色的土坯房,散落在松林后面。进得寨来,他先向两个人打听了一番,都说没有见过马琴。到了马琴家,也只看见马琴的爸妈和她的大哥大嫂,哪里有马琴的影子?年关将近,他们在院子里准备年货,腌酸菜、灌腊肠、杀鸡宰鱼,忙得热火朝天。汪大富一出现在门口,他们就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儿,抬眼看他。

“你来干什么?”马军在皮围裙上揩了揩沾血的手指。

“马琴在不在?”

“不在。”

汪大富转身要走。

“她不在岭上吗?”马琴的妈妈问。

汪大富头也不回。

“等会儿,”马军喊道,“话还没说完呢,我妹妹人在哪儿?”

“我会找到她的。”

“她是什么时候不见的?”马琴的妈妈问。

“我会找到她的。”

“你会找到她的?”马军说。

“手拿开。”

“姓汪的,你给我听着,”马军抓着汪大富的肩膀不放,“你平时对我妹妹动手动脚,那是你们两口子的事,我管不着,可你要是干过火了,让她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会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马琴失踪的消息在十里八乡传开了。汪大富不想这样,可也知道这避免不了,乡里有的是嚼舌根的人。他和弟弟、弟媳分头找了两天,毫无头绪,倒是带回了一堆流言,什么马琴跟人跑了啊,马琴被汪大富打死了啊,还有说马琴被野人掳走了的。

“这样找下去不是办法啊。”汪大贵直摇头。

“那你说怎么办?”汪大富说。

“我不知道,可这样找下去真不是办法。”

“我有个办法,你们看行不行,”周红说,“我娘家那边有个神婆,找动物很灵,谁家丢了牛羊,都是请她找的,一找一个准儿,就是不知道找人怎么样。”

“能找牛羊就能找人,”汪大贵说,“人的两条腿还能跑过牛羊的四条腿?”

神婆到来的那天傍晚,汪大富看见乌泱泱的村民,潮水一样涌到他的院子里。他们挤在厨房门口,脑袋叠着脑袋,拼命往里瞅。神婆在灶台上摆了半碗水,碗下压了一道符,碗中立一根筷子。起初那筷子还要用手扶着,待她叽里咕噜念了几句咒语之后,一撒手,筷子便直立不倒了。她从厨房里退了出来。

“明早验视,便知分晓。”

第二天,汪大富还没起床,村民们就叽叽喳喳地赶来看结果了。汪大富在他们的簇拥下,开门一看,筷子倒向南方。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有说县城就在南方,马琴会不会去县城了;有说南方范围大得很,从汪家岭到南极都属于南方;还有说汪大富家的灶台不平,北高南低,筷子只能往南倒。后来,这些说法都被推翻了,因为内中有个细声细气的女人说:

“汪家岭南边就是河呀,马琴会不会跌到河里了?”

大家鸦雀无声。有好心人在门板上敲了三下。

“不会的,嫂子不会跌到河里的。”周红说。

“就是,”酒鬼汪利华说,“她要是跌到河里,尸体早浮上来了,可现在什么也没看到。大富,你说是不是?”

汪大富一直坐在灶门口,手捧着头不说话,这会儿他却开口了,但头还是低着。

“唉,都走开吧,伙计们,都走开一会儿吧。”

他盯着两腿之间的地面,听到最后一个人走远了,才叹了一口气。刚才的讨论吵得他头都要炸了,现在他终于可以安静下来,把整件事好好想一想了。他背靠柴堆,点了一支烟,目光落在那根筷子上。他们说得没错,马琴很可能跌到河里了,之所以没看到尸体,是因为他们没有沿着河到下游去找。这条河深得很,每年都有跌进去淹死的,他早该想到是这个结果了。马琴是半夜失踪的,而哑巴只有在白天才摆渡,她压根儿就没机会坐船到对岸去,更别提什么回娘家了,那只是他找的一个借口罢了。问题是她干吗要想不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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