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脏的时候
作者: 陈建功陈建功新作长篇非虚构作品《我们脏的时候》,以作者18岁到28岁(1968-1978)十年矿工生活为主线,以自嘲反讽的笔调,诉说了个人的时代际遇、心路历程、青春叹喟、文学起步……书名源自陀思妥耶夫斯基晚期名著《群魔》里一个叫列比亚德金的“可怜虫”之口,其原话是——“请在我脏的时候爱我们”。 作者称,“它使我在这十年故事的迷茫中,找到了进入灵魂的入口”。全书共20余万字。经作者授权,本刊节选部分章节。为阅读之便,对原书章节有所调整。作者在本书的《后记》中特别说明:除了不可回避的人物之外,其他人的名字都是改过的。
请在我脏的时候爱我们。
—— 一部文学名著里的人物告白
1.“人模狗样儿”话当年
“人模狗样儿”是个什么样儿?这是个问题。这词儿可以骂人,也可以自嘲;可以表示不屑,也可以表示亲昵。大约二十几年前,应该是在世纪之交吧,那时,江宁、洪胜和我之“人模狗样”正“初具雏形”,和当年的“窑哥们儿”们聚会了一把。
酒过三巡,当年的老矿长说在矿上,你们哥儿仨好得,恨不能穿一条裤子,现在还真行,都混出个人模狗样来啦!
江宁和他最熟。江宁从工人干到班长,从班长干到段长,后来也从段长又干到了矿长,最后还当了矿务局的头头儿。当时他已经从矿务局调到一家市属大型国有企业当老总去了。那位开玩笑的老矿长,对我们都知根知底。我们相识时,叫他师傅。用当下时髦的网络用语,人家那时就是“骨灰级”的窑工啦。后来当了矿长,我们便成了“徒儿们”。在矿井下一起玩儿过命的人,甭管官大官小,得意失意,也不管师傅徒弟,年龄几何,都是从石头缝儿里钻过来的,开起玩笑,也肆无忌惮。江宁便说,还说我们,当年你他妈的当我们矿长的时候,不也人五人六儿的嘛!
我们哥儿仨里面,论年龄,洪胜是老大。因为在北京西城胡同里长大,深得北京市井文化真传,是我们中间最为伶牙俐齿的一个。我们至今不知道在各自当官儿的那单位,是不是也都人模狗样儿的。反正我们哥儿仨凑到一起,或者说,和窑哥们儿凑到一起,是绝对不“装孙子”的。我猜,是看着江宁跟这位老师傅老矿长撒了欢儿,洪胜的胆儿也肥了,说贼操的,要不是逃脱了你兔崽子的魔爪,我们还混不到今天呢!
大家一起干杯、骂街,拍手大笑。
我们哥儿仨——严格来说应该是哥儿四个,十八九岁时一起去挖煤的、最为“铁磁”的四个哥们儿,除了王大溪早早就离开了我们,剩下的哥儿仨,现在都算是混得人模狗样儿了吧。
2.寻找一个直面灵魂的入口
我以及我们哥儿几个这点儿故事,我是早就想写出来的。29年前,应该是1995年。那时候,我刚刚从北京市文联所辖的北京作家协会调到中国作家协会,先是当创作研究部的主任,几个月后成为中国作协的书记处书记。那年夏天,时为吉林时代文艺出版社编辑的包兰英找上门来,说要约一组面向青少年读者的自传体作品,我算是他们社选中的作者之一。
我已经说过,20世纪80年代初文学复兴潮流骤起,我写过一些中短篇小说、散文和电视连续剧,至今早已烟消云散。之所以还有编辑登门约稿,大概是因为有个“官位”,也有点“人缘”。当时便想,不应辜负这份厚爱。于是就在“历尽劫波尚有泪,写完‘简报’已无诗”的俗务忙碌中,回身寻觅1968年到1978年间在京西挖煤时的往事,自然也就有了些感慨。以此拟了一个提纲,定名曰《十八岁面对侏罗纪》。
“十八岁”就是我到京西木城涧煤矿当矿工的年纪,那时我是人民大学附中“老三届”(67届)的学生,和江宁、洪胜一样,也都是造反派组织“井冈山兵团”的一员。所谓“侏罗纪”,就是我们所开采的煤层,这煤层据说形成于石炭二叠纪和侏罗纪之间。对地质,我是一窍不通的。“石炭侏罗”之类,皆为当年采掘队的技术员吕亦贤所言,大抵应不会错。看这题目,就知道写的是青春面对苍凉。
肖复兴的儿子、后起新锐作家肖铁,好像还赞过这个题目。复兴告诉我,肖铁看了我们这套丛书每一册的题目,说:“这个题目最好!”
但,二十几年间,虽说断断续续地写着,二十几年后,这个题目,也已经不想再用。
对于人类,“励志”应该算是一个有价值的话题,但对于我来说,似乎已经不再有给人励志的激情,更多的,是自我的悲悯。
十八岁,这是一个太过清纯的年龄,至少,在无数人的笔下,都称之为一个“太过清纯的年龄”。
我清纯吗?
或许再往前推10年,我还算“清纯”的。那时候我才八岁,一手被祖母牵着,一手被我姐牵着,跟在我爸身后,从南方遥远的北部湾畔的小城,搬到了北京。
我到北京后的第一个朋友,已经把他的名字忘记了。我曾专门写过一篇文章怀念他。我说这是一次可耻的遗忘,但这一点,是到了年届半百我才发现的。
我是小学三年级转到人大附小读书的。那时的人大附小,随着人民大学本部迁到西郊新址,也刚刚从城里搬来。人民大学的本部,原在铁狮子胡同1号,今张自忠路3号,即过去的段祺瑞执政府。高中时学鲁迅《纪念刘和珍君》,才知道那就是“三一八惨案”发生的地方。人大附小,或者是人民大学的寄宿制幼儿园,就在“铁1号”附近的白米斜街。尽管至今也未曾走过那条街,但我对“白米斜街”耳熟能详。我那时还不会说普通话,但能听得懂同学们鸡一嘴鸭一嘴的神侃。他们的话题永远是白米斜街的生活——寄宿时的趣闻,春夏秋冬的快乐……听他们说这些,我的感觉大概和今天一个贫寒子弟听富二代们讨论时装、吹嘘跑车相似。他们大概以为在一旁痴痴听着的我,根本听不懂。因为我一张嘴,他们就笑,来自僻远小城的我,寂寞而孤独。
很快就发现,有一个人的处境和我相似,甚至还不如我。他会说普通话,甚至也来自白米斜街,却很少和别人讲话。他每天都是默默地,牵着一头奶羊来学校,那羊肚子下一晃一晃的大奶子,格外惹人注目。
那时的人大附小,就在今天的位置,当然教学楼还没有盖起来。我们的教室是平房,教室外面就是绿地。那位牵羊的同学,每早牵羊过来,就把那奶羊拴在教室外的一棵小树上,任由它绕着圈子,四下里找草吃。不管怎么说,学校毕竟不是村落,天天带一只羊来读书,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观。
很快两个孤独的孩子就成了朋友,并且我也从对方那里知道了他牵羊上学的缘由——奶奶天天都要挤羊奶,是为了喂他那个还需要喝奶的妹妹。
“为什么不订瓶牛奶?”我问他。
他不再回答我。
后来我才听说,他的爸妈都是“右派”,妈妈刚生下了小妹妹,就发配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我这才理解了他少言寡语独往独来的原因。再以后读到一些历史故事,才明白我关于“牛奶”的发问,与“何不食肉糜”很是相近。
如今我倒不是为那可笑的问题而后悔。我久久难以忘怀的是,几个月以后,当我自然而纯熟地掌握了普通话以后,当我因有几篇作文写得好,几次被老师叫起来朗读,也就渐渐被更多同学所接纳以后,我也就在这渐渐中,和那拴羊的朋友疏远了。
不是故意的,可是我的确沉浸于被群体所接纳的欢欣里。今天,他的名字,已经连一个字也想不起来。
这就是人的本性吗?在许多人看来,这不过算是孩子之间的友情故事吧?我却觉得其间深藏着喻示——无论有意还是无意,谁都在试图逃脱“悲摧”的笼罩,谁都不愿意被孤立,被弃置于主流之外。而我,从少年渐渐成为青年,其实也开始在一个“史无前例的伟大时代”里身处卑微了。如果说,孩提时的随波逐流是可以理解的,那么青年时代的卑躬与迎合则使我永远把自己钉在耻辱柱上。正如我于1982年从北京大学毕业时,在一份“思想汇报”里所感叹过的——
那时的我,是经受着时代的挤压,却要拿起笔,歌颂那个挤压我的时代的“我”;是对现存的一切抱有深深的怀疑,却又不断寻找着理论,论证存在的合理性的“我”;是被生活的浪潮打得晕头转向,只能紧抓每一根救命稻草的“我”。
这篇文章,在1982年初夏的某个晚上,8点整,被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播出。往牛里说,那节目就相当于当今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第二天,这文章又被《人民日报》《中国青年报》《工人日报》等刊载。
那真是一个可以直面灵魂的时代。
然而,这篇文章,真的就是“新我”与“旧我”的诀别吗?
又不是,因为40年又过去了,我依然在这个“诀别”中“悲摧”着。
当然,那是另一本书的任务了。
那本书的书名,应该叫《人模狗样的日子》。
本书,《我们脏的时候》,化自陀思妥耶夫斯基晚期名著《群魔》里一个叫列比亚德金的可怜虫之口,他的原话是:“请在我脏的时候爱我们”,后来,这个人物和这句话,都进入了肖斯塔科维奇的最后一部歌剧,也成为其真伪莫辨的自述《见证》中的一声叹息。
有人声称从中听到了祈求、哀伤、怨怼和愤懑。也有人声称感受到了渴待与抗议……我以为,随便去想、去悟。
但我的收获是,它使我在这十年故事的迷茫中,找到了进入灵魂的入口。
3.“痞子翻天”的快意
1968年上半年,我正痴迷于办《红卫兵报》。北京中学所谓的红卫兵运动,已经实现了“大联合”,派别之争已成强弩之末。时至今日我还时不时自问,当时你难道真的没把这人生的抉择当成个事儿?
那时我天天奔走于人大附中、景山少年宫和《北京日报》印厂三点之间。景山少年宫进门左手拐进去,穿过少年体校的操场,就是寿皇殿的大殿。大殿西侧的一排平房,当时是首都中学红卫兵代表大会的办公地,也是机关报《红卫兵报》编辑部所在。《红卫兵报》是在地处东单的《北京日报》印刷厂印制的。因此我除了天天回西郊人民大学林园楼的家里睡觉,都是绑在《红卫兵报》那儿,不是到景山后街那边写稿编稿,就是去东单那边校对拼版。
对于只出过油印小报的我来说,出版一张铅印的报纸,是种新奇的体验。巨大的滚筒印刷机瞬间转动起来。卷筒上的新闻纸如平展展的布料,在辊轴中穿来卷去,再出来时,已是一份份折叠好的报纸。报纸自动叠加,码高,又自动打捆,顺着滑道,出溜到流水线上。只见一捆一捆的报纸,排着队运到车间东墙的一个闸口,嗵嗵嗵落了下去,落到早已停在楼外的卡车上……
我沉迷于这种过程,就像写大字报、油印传单直到铅印的文章,沉迷于当时时尚的文风,沉迷于“设问句”“反问句”,沉迷于雄文在胸真理在手的自信一样。“井冈山”的战友陈同学,每次看完我的文章都嘎嘎地笑,随后就是啧啧赞叹:“郭沫若说,‘有雄文四卷,为民立极’,你这是‘设问反问,谁敢质疑’!”
4. 嫩骨西风
卢群利那会儿还是岩石六段的工人,代表木城涧煤矿到海淀区学校招工,洪胜却永远管他叫“人贩子”。有一次跟他逗,说“人贩子”你丫忒不是东西,把我们三百多号兄弟蒙来木城涧挖煤,连媳妇都给耽误了。你倒好,急里忙慌先把村里的头号美女勾走了,连一口都不给我们留!这“人贩子”对文化,还真是有几分敬畏,同坐一列绿皮火车去挖煤的,共三百人,都是“人贩子”卢群利从海淀区各个中学里招来的,包括清华附中、北大附中、人大附中、京工附中,等等。集合时间是1968年8月26日中午。始发站那时叫西直门火车站,现在则叫北京北站了。那时的西直门火车站,应该还是60年前詹天佑指挥修建时那模样。记得走上几级台阶,从拱券形的大门口穿过去,就进入候车室了。左拐是检票口。检过票往前走,看到几排木柱顺序排开,支撑着高高的雨棚,一直延伸到月台的尽头。月台的另一侧,就是停在轨道上的绿皮火车了。
卢群利应该是预先包下了三四节车厢。巨大的蒸汽火车头,卧在月台北端,滋滋地喷着水汽,团团雾气在人流中间飘散。水雾缭绕间,偶尔听到人流中爆出几声惊喜的喊叫。坐同一趟列车去做工的人,来自不同的学校。而这两年,海淀区的中学里也是“山头”林立。时而“串联”,时而“声援”。几大派别,还组织过好几个大型宣传队,排演大型歌舞,演遍了北京,甚至还演到了外地。在火车站与熟人相遇,不足为怪。我扛着那个有点吓人的行李包往车厢走的时候,就遇见了不久前在中学红代会认识的薛玉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