肾上腺素(短篇小说)
作者: 辽京五颜六色的游乐场仿佛飘浮的幻境,在急速飞转的过山车上,一段年轻的爱情也即将终结。过山车是隐喻,是摇荡的句号,是空的圆圈,当隐喻重重地跌进现实,年轻的人们开始学习告别……
一
小邱在那条盘旋的金属轨道下站着,仰着头,看过山车一遍又一遍从空中呼啸而过,听着人们不约而同的尖叫,直到脖子发酸,两耳轰鸣。绵绵细雨打湿了他的脸, 钻进刚剪过的头发里,像一阵轻轻的抓挠,湿乎乎的,有点痒。雨下了大半天,磨磨蹭蹭地,渐渐收住了,太阳重新露出脸来,洒下淡淡的阳光。没有彩虹。
天气预报说,今明两天都有雨。游乐场的游客依然众多,外地的游客因为行程所限,冒着雨也来游玩,他们几乎都住在附近的一家度假酒店,酒店客人获赠游乐场套票,大部分是父母带着上学的孩子。一些十几岁的少年长得比小邱还高,身量像个大人, 动作神气依然是小孩,好端端地走着,忽然跳跃起来。
路边卖冰激凌的小推车依然罩着雨布,静悄悄的,没有开张。雨布上也印着鲜艳的广告,一群长了翅膀的、彩色的冰激凌球,长着拟人化的五官,在蓝天上边飞边笑,字体圆圆胖胖的——意大利手工制造,进口牛奶,不添加一滴水……小邱有点失望,他很想买个冰激凌。或者别的什么吃的也行。小邱信步走去,想看看别的摊位有没有营业。下午,过山车的入口处还排着长长的队伍,其中有一对情侣,女孩穿着一件红色的防水外套,男孩穿牛仔服,后背星星点点的微湿。小邱看见他们已经来回坐了三四次过山车,女孩的红衣服在灰暗的天气里显得十分耀目,像一颗小火球掠过天空。她开心地大叫起来,听得出来,别人都在恐惧,只有她在大笑。
过了一会儿,小邱拿着一根烤肠和一杯热奶茶,边走边吃,回到过山车附近。一些游客刚刚从出口的栅栏走出来,那对情侣也在其中,穿牛仔服的男生忽然紧走两步,对着路边的草地呕吐起来,女孩从包里翻出纸巾,递给他,又拿出一瓶饮用水,让他漱口。
收拾完了,两个人走到一处长椅上坐下。这次约会印象很深刻吧,小邱想,从他们跟前走过,把空纸杯和烤肠的木签子丢进垃圾桶,听见那个男孩对他的女友说,我们去买冰激凌吧。
经过过山车的入口,排队的人比刚才少了一些,小邱只看了一眼,就继续往前走。天完全放晴了,太阳从回笼觉中清醒过来,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一阵暖风。一个中年工作人员挂着胸牌匆匆走过,胸牌上是一张很年轻的脸,看来已经在这里工作了很多年。这里原来是县城最早的儿童游乐场,小时候,小邱常常跟着父母来玩,有秋千、滑梯、电动飞机之类,前些年新添了很多新奇好玩的设备,换了老板,改了名字,脱胎换骨一番,成为远近有名的旅游景点。 这一天,小邱一大早就到了,和小朋友一起坐环游世界的漂流船,钻进一座高高的假山,全世界的风物都在其中,肚子里装了电灯的南极企鹅有一人多高,排着队,尖嘴朝着同一个方向,洞内忽明忽暗,忽而非洲,忽而南美,跳跃如梦境,各种动物都稚拙可爱, 南瓜鬼头却是硕大无比,张开的大嘴能吞进小孩。轮到中国,是红漆圆木搭成的高耸龙门,像唐人街的招牌,两侧悬着一串串红灯笼。到这里就该上岸,想再坐一圈,需要重新排队。上岸的时候,他又看了一眼工作人员的名牌,不是陈智雅。奇怪,小邱清楚记得陈智雅的名字,却担心自己认不出她的长相。
从囊括四海的假山里钻出来,旁边就是激流勇进的入口,一阵尖叫声和巨大的水声过后,一些人嘻嘻哈哈地走了出来。小邱迟疑了一下,走到另一边的队尾去排队。入场时,每个人领到一件防水衣。
海盗船慢慢地行过黑暗,耳边的人声骤然高亢,眼前忽然光明一片,也是模糊一片。小邱想到的是天堂,电影里的天堂总是白惨惨的,曝光过度。天堂大概是一览无余,没有分隔和边界,也毫无隐私的。他想。
冲下来时,他闭上眼睛,屏住呼吸。加速下坠的过程转眼就结束了。回到地面上,下着雨,人们都没脱掉防水衣,往外走的时候,像一个个移动的橙色玻璃瓶。
小邱慢腾腾地走着,留意着穿制服的工作人员,犹豫要不要找人问一下,陈智雅还在这里工作吗?两年前我在这里遇见她,当时她在存包的地方值班,现在在哪个部门?这些问题随便找个人问问便知,小邱却怀着一种微茫的希望——也许可以像上次那样,偶然遇见智雅。
直接去游乐场的管理部门找人, 可能太冒失了,他想,说不定智雅早已忘记他,或者不在这里工作了。陡峭弯曲的轨道像史前巨兽的嶙峋骨架,把天空分割成一块一块,小邱还记得那个最惊险的下坠,朝着地面俯冲,旋即上升,血涌向头部,天地倒转过来。
三年前,小邱遇见智雅的前一年,这家游乐场发生了重大的安全事故,游客们一动不动地倒悬在空中,整整一个多小时才解救下来。关于这件事的评论非常犀利,认为游乐场经营不景气,缩减了安全检查的频次和人工,结论是最近大家都不要去玩了,尤其是这种高危的项目,出事概率大幅提高,云云。
当时,小邱在国外念书,手机上蹦出这条新闻,几张照片,他反复地看了几遍,想从那些照片中看到熟悉的家乡风景,然而只有一段鲜红的过山车印在碧蓝天空里,所有人头朝下端坐着,一动不动。他们在想什么?过山车卡住了,尖叫停止了,耳边只有风声,时间显得无比漫长。
与他们分秒煎熬的处境相比, 救援动作显得过于迟缓。最后,消防队员搭着云梯,将游客一个个接了下来。小邱恐高,对他来说,即便是视频也够恐怖了,只看了个开头便退出来。外面窗台落下一只鸽子,低头啄小邱撒上去的面包屑。小邱不由自主地开始计算时差。
她在做什么呢?刚开始的时候,他们天天视频,话总是那些话, 问候、玩笑、抱怨、思念,偶尔也拌嘴,或者什么也不说,只是连着线, 各做各的事情,甚至躺在床上聊着天,没下线就睡着了。热恋中的人分开了,会使这热恋降温,还是燃烧得更炽烈, 两个人亲身试验,却谁也说不清。后来减少到两天、三天,甚至一周才打一次视频电话,她越来越忙、越来越沉默。
你要是还在国内,或许我们早分手了。有一天,琳琳忽然这么说。是琳琳,不是智雅。琳琳是一个资深的过山车爱好者。每个周末,她都要来这里坐过山车。和小邱一样,她也在附近的县城长大,和小邱是中学同学。两个人中学毕业多年后又重逢,仿佛认识一个新人。上学时他们没说过几句话。
大学的暑假,两个人手牵手四处漫游。夏日少雨,多阳光,多树阴,小地方多的是僻静无人的角落。也许不是没人,而是恋人的感官只集中在对方身上,把其他人都省略掉了。游乐场是他们经常来的地方。那时候游乐场还没经历后来的改造,门票很便宜,各个单项要单独付钱,琳琳只坐过山车,轨道很短的,老旧的过山车。
“肾上腺素,”她说,“会使人快乐。”扣上安全带的时候,她对小邱说。每一次,小邱都觉得自己要死了,每一次都死而复生。
冰激凌是另一种快乐,与恋人一起吃的冰激凌,滋味更是不同。小邱转了半天,终于在商店买到了一个冰激凌,质量比从前好得多,也贵得多,“不添加一滴水”,是浓郁甜美,也是陌生的味道。游乐场改造那年,关门停业,到处遮上彩色的幕布,幕布上写“敬请期待”,即将“快乐归来”。琳琳说,明年暑假,我们再来坐过山车,新的一定比旧的更好玩。
这么一个远离省城的小地方,将拥有亚洲长度第一的超级过山车,电视台和报纸都在渲染,显出非凡的野心。那几年,到处都充满了野心勃勃的气息,地皮不断地翻动,新的建筑、新的地标,生长得像植物那么快。“我们能把天捅个窟窿,”本地日报的评论员如此写道, “只要齐心协力。”
到处破土动工,游乐场只是其中之一。小邱的父母做建材生意,挣到钱了,送儿子出国念书,告诉他不用为钱费心。琳琳毕业进了银行,她父母也在本地的银行上班,很自然就安排女儿入职。游乐场翻新、扩大,换了崭新的招牌,琳琳经常一个人去玩过山车。出事故那次,她在上面,倒悬一个多小时,她对很多事情的看法一下子改变了。
“我讨厌银行。”她说,青春苦短,她要辞职。
“你高兴就好。”小邱说,虽然他觉得,稳定的工作也很好,又在熟悉的家乡,很多人挤破头想进去呢,但是琳琳的想法是别人无法改变的。辞职之后,她回到念大学的城市,找到新工作,租了一间高层公寓的卧室。搬进去的那天,她把一只毛绒玩偶放在窗台上,拍一张玩偶望着夕阳的照片,发给小邱。
“新生活。”她写道。
彼时小邱也面临着一种新生活。他父母做的建材生意,因为下游欠款不还,资金出现问题,几乎破产。小邱也不明白,怎么会说垮就垮,非常突然,爸爸说,我们承担不起你的费用了,你看怎么办?
还有两年。 小邱想,怎么也要拿到学位。他把汽车卖了,换成自行车,搬到便宜的公寓,寻找打零工的机会,银行里还有一些存款,必须节省着用。这是过山车事故发生前后的事情,虽然相隔万里,小邱隐隐觉得,时代变了,天不会被捅个窟窿了。那个热腾腾的、像是着了火的地方,转眼被泼了一盆冷水,熄灭了。一连串的变化,父母的破产只是其中极小的一件事而已,也许跟老家前一阵子闹得汹汹的烂尾楼有关。小生意绑在大船上,随着一起沉没下去。
有时候,琳琳也流露出后悔的意思,大城市并不是天堂。因为辞职的事,她跟家里闹翻了。除了她妈妈悄悄补贴一点钱,剩下全靠自己。其实,连这点钱她也不想要,又没勇气拒绝。
“房租太贵了。”她举着手机慢慢移动,让小邱看她的房间,一下子就看完了,“就这么大,你猜房租要多少钱?”
小邱猜了几次没猜中。琳琳告诉他,惊人的数字。新冠疫情暴发,机票变得很贵,航班少得可怜,手续也很繁杂,原来计划的,放假时让琳琳来英国玩,无法实现了,也没有钱。最初的混乱和恐慌渐渐平息,第二年,小邱决定回国一趟。那次假期,他和琳琳一同在上海住了两天,然后乘高铁回老家,火车站是崭新的,但是人很稀少,洁净的大理石地面映出凉凉的影子。
出了站口,还是那些一口价的黑车司机们,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聊天。见一对年轻人来了,报出离谱的价格,小邱操起乡音,报价立刻就正常了。一路上,司机跟他们聊天,说自己给儿子买的婚房,烂尾了,一群人去找开发商,被警察驱散。路上车少,他开得很快,熟练地换挡,变速挡把又黑又亮。
经过开发区,一片片楼盘,一片片荒草,窗洞上没有玻璃,像空的眼眶,又像张开的嘴巴,有鸟儿一动不动地立在洞口。有的窗户里面挂着衣服,拉着窗帘,司机说,有人住进去了,没办法,房子太贵了,钱都投了进去,再买别处的,也买不起。
小邱想,这应该就是家里的建材生意出问题的原因。对他父母来说,这既是原因,也是结果,他们也是受害者。
忽然,眼前耸起一座五彩城堡,像迪士尼的电影封面。琳琳说,这是山寨的,正版在上海。是见过世面的口气。司机说,里面那个过山车,亚洲第一,很厉害的。
我上次来就出事了, 一车人被吊在上面。琳琳说,这段经历于她是终生难忘的。 前后的人都吓哭了,她说,我在上面听得清清楚楚,我想你们哭有什么用,又不是谁哭得惨就先救谁。
经过游乐场大门时,琳琳忽然叫司机停下来,对小邱说,进去玩玩吧。
行李怎么办?
寄存就好了。
琳琳总是突发奇想,小邱从来都配合她。车子停下来,两个人拿出行李箱,拖着走向售票口。在寄存包裹的地方,一个女孩子接待他们,胸前挂着名牌——陈智雅,帮助他们找到一个妥当的位置,并排放好,递过两个取行李的手牌。
“坐过山车的话,不要套在手上。”智雅说,“容易掉下来。”
公共场所的提醒,常常是有血的教训在前。琳琳把手牌放在随身的小包里,现在她打扮得很时髦了,墨镜大大的,皮包小小的。小邱还是个学生的样子。
那天游人很少,也不仅是那一天,那些日子,各处的游人都稀少。各个项目都不需要排很久的队,他们一个接一个地玩,还没到过山车,小邱已经吐了两次。
太可怕了,他说,我不行了。
因为你尝试得太少了, 琳琳说,次数多了就不怕了,都差不多嘛,都是自由落体,就那么几秒钟。
小邱觉得自己一辈子也适应不了,但是他并不讨厌那种眩晕,因为琳琳在身边,琳琳很开心,他想成为她快乐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