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云记(短篇小说)
作者: 王玉珏臧父在市场小画室——栖云轩一“栖”就是半辈子。偶因一张照片,牵出臧父与美术圈名人的往事,儿子臧佳迫切想借这层关系搭上名人,得到的却是父亲的一盆冷水。臧父半生的怨怼、不甘与痛苦,走到知天命之年,他能否放过他人,也放过自己?
如果一定要在自己这个圈子里找一个偶像的话,臧佳几乎没得选择,只能是卢芳义。大学臧佳读的是南方一所没什么名气的美院,一提到自己的家乡,大家第一时间联想到的就是这三个字。大名鼎鼎的卢芳义啊,这个名字和他那享有盛誉的“菲钦式”肖像油画曾一度是那个北方城市的一张名片。
那是多么大、多么粗的一棵树——“普希金奖”获得者,全国第十一届、十二届美展评委,省美院院长,省美协副主席,随便拎出来一样都足以影响臧佳的一生。这棵树就长在自己家门口,不去抱一抱太说不过去了。
来日方长,而且反正是要回去的,机会有的是,整个大学期间臧佳都一直这样为自己开脱。毕业后果然没出意外地回了家乡,然后又没出意外地分到了下面街道的一所小学,当美术老师。他这才意识到,离得越近反而机会越少,离得越近那树其实越高,参天蔽日的高,高不可攀的高。圈子就那么大,不用刻意关注,所有的消息都会自己找上门来,偶像又增加了许多新光环——“两会”前省报特意为他做了一个专访,公众号还没来得及推出来,臧佳是在报纸上看到的,周末的报纸。
那天是周一,臧佳午休起来去教务处找潘主任,刚申报了今年的省美协会员,入会表上需要盖一个单位的公章。潘主任不在办公室里,估计是去厕所了,他坐在沙发上等。茶几上是一沓刚从收发室拿来的报纸,臧佳一抬眼就看到了,巨大的标题十分抢眼:《讲好客故事,守文化根脉——访省政协委员、著名画家卢芳义》。压题照片是一张半身照,长发、瘦脸,头顶探出边栏。照片跟标题一样,没什么表情,没有表情往往是他们这种人最好的表情。
整整一版,一篇大文章。文章分好几个小节,每一小节也配了压题照,生活照、工作照、写生照,图文并茂。潘主任的那泡尿迟迟不完,臧佳的目光顺着它们一路扫了下来,视线落在倒数第二张上面,不动了。
臧佳心口“咣”地一跳。
卢芳义在忆往昔。没想到年轻时居然还有一段军营岁月,通信兵。照片的背景是一排冰天雪地里的电线杆,卢芳义在连队营房门口的黑板报前作画,身边挤着一群穿迷彩服的大头兵,每张脸蛋都晒得黝黑、冻得通红。看上去最多二十大几。二十大几的卢芳义一点也瞧不出来今日的名家风范,头发短得不能再短,下巴尖得不能再尖。所有那些晒得黝黑冻得通红的脸里头,有一张很眼熟,相当眼熟,最右边的那张。像一个人。
臧云国。
他爸。
因为是报纸,照片的像素很差,五官一律模糊。但他认得那气息。电线杆、营房、冰天雪地、黑板报。照片的气息,以及岁月的气息。这照片他见过。
手有点抖,那个章都盖歪了。歪了就歪了,以后还用不用得着它都是另外一回事了。下午第一节有课,他都没能等到走出办公楼,出了门就把电话打到了臧云国手机上。
你认识卢芳义?
你和卢芳义是战友?
你们俩是一个连队的战友?!
臧云国在电话那头沉默了足足有十秒钟,那种真正的、毫无声息的沉默。挂掉电话前的最后一刻才终于甩过来一句:“我不认识什么卢芳义卢圆义——好好教你的书吧!”
父亲也是圈子里吃这碗饭的,吃这碗饭的人,不可能不知道卢芳义这个名字。臧云国的这个态度有点反常。
说是街道,其实就是乡镇,离县城三十里地,上下班路上还得跑一段高速。臧佳一般周末才回来,平常住宿舍。周一下午回家这还是第一次。出了教室就往家赶,进门时不到五点,臧云国还没回来。臧云国白天大部分时间都在他的“栖云轩”里——文化市场东头的一间小画室,租的,二十几个平方,既是画室,也是店铺,专卖笔墨纸砚文房用品什么的;周末两天还当教室用。臧云国开了一个幼儿国画班,一节课五十分钟,三十块钱。很实惠,光帮着带带孩子三十块钱也合算。
臧佳径直去了父亲的书房。书房里没有书,架子上堆的全是卷轴和画册,挪开它们很是花了一些力气。他记得那些影集是放在书柜最下面几个格子里的,高中时有一年暑假他闲着没事翻到过。那种很袖珍的小影集,跟一本字典差不多大小,每一面只能放一张照片。其中有几本全是臧云国当兵时的留影:打枪、敬礼、冲锋、陷阵、会餐、联欢、放线、爬杆。臧云国当的也是通信兵,听他吹过,当年那叫一个飒爽,“放线放到紫禁城,爬杆爬到云霄外”,107米的杆最多6秒。
运气不错,第二本里就找到了它。就是那张,跟报纸上一模一样的那张。
大半辈子里臧云国都没怎么碰过酒,最像样的一次,就是那天晚上,臧佳把照片从影集里抽出来等着臧云国回来的那天晚上。
照片一开始是放在茶几上的,担心倒水洒到又转移到了电视机旁边。臧佳小心翼翼,像对待一件好不容易才得以重见天日的珍宝。真是不敢相信,这么多年臧云国居然一个字都没透露过,不然他臧佳何至于沦落到去乡镇当一个美术老师呢,他可不想一辈子都在那里当一个美术老师。
臧云国一直听臧佳说完,听他说毕业后这些年的艰辛、理想与环境的差距,以及自己当年的幼稚和想当然,还有下一步的打算,远的不说,第一步起码得先离开乡镇——这一切,都需要有贵人相助。从头到尾,臧云国没看照片一眼,但是脸色在变,一点一点,越来越难看,难看到了极致之后就固定在那里不动了。好不容易终于开口,一开口还是那句话:“好好教你的书吧!”比在电话里更硬、更凉,像一盆水,冰水,劈头盖脸浇下来。然后扔下臧佳出了门。晚上不在家吃饭,倒不是因为臧佳,确实有个饭局。两个战友从莒县过来参加一个苗圃交易会,今天拐了个弯专门来看他。复员后一直没碰过面,这东他赖不掉。回来换衣服的。五点半出的门,十一点半才回来。一场大酒。
没想到把自己喝成了那样。对他来说,喝下去的酒精的确是一种燃料,整个人似乎都烧着了,熊熊燃烧。据说现场相当火爆,父亲的那两个战友费了半天周折才把电话打到臧佳手机上,不行了,局面有点失控,现在臧班长的脾气比当兵时可大多了。离近了才闻到,小便失了禁,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已经失禁了,也许是没来得及脱掉裤子。臧佳架着他进电梯的时候,他还在骂,骂了一晚上了,还没完,还没骂够。
骂的不是别人,就是卢芳义。卢芳义是他们仨当年共同的战友,知根知底,今天骂他最合适了。不骂他骂谁?对面换成臧佳之后,他继续。不装了,承认了,这个人他认识,不是什么卢圆义,就是卢芳义。照片里最边上的那颗脑袋就是他臧云国。岂止认识,太认识了,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个人的老底了。呸!他轻蔑至极,他不齿:“就他那几笔破画,顶多连队黑板报的水平!团里当年去北京进修的名额本来应该是我的,他背地里到处找领导,硬是抢去了……还有他找的那个老婆,谁不知道,廖部长的外甥女是吧,不然他能有今天?还他妈的什么卢主席卢教授卢院长,卢个屁!”
裤子上的尿还没干,臧佳没敢叫出租车,陪臧云国一路走回来的。也不远,三个红绿灯。三个红绿灯臧云国走了一个半小时,边走边骂,半条马路的人都朝他们看。骂开挂了,停不下来了,骂完卢芳义,接着骂其他人:那个没事就张罗他们拿赞助的区美协罗主席,靠钻女人裙子当上的主席,瞧见他就恶心;还有栖云轩对面葵田画廊的项老板,好好的画廊不卖画,接什么户外创意,狗屁创意,全是忽悠人的玩意儿……这些人藏佳都知道,跟卢芳义一样,大概都是让他不爽的人,早就想骂了,正好今天一并捎带了。骂累了,顺势在马路牙子上一坐,歇口气,拧开手里的矿泉水瓶子喝水。矿泉水早喝干了,每次还是象征性地往嘴里奋力一倒。进了小区往单元楼走的时候有几个台阶,臧佳下意识地伸手去扶。臧云国像是一直都在等着他来扶似的,臧佳的手刚一挨到他的胳膊,他猛地一下当场就把它甩开了,驴唇不对马嘴地突然来了一句:“他娘的他也配!他卢芳义算个什么东西,他也配?!”
醉话,但臧佳听出来了,在臧云国眼里,那个人不配,不光是配不上那些什么主席、教授、院长,也配不上他臧云国张口有求于他,即便是为了儿子。儿子也不行。
言过其实了,卢芳义其实没那么不堪,当然没有,“普希金奖”不是白拿的,业界也好市场也好,都有一定的口碑。事情至此,臧佳大致上也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这里面埋藏着一段巨大的恩怨。关于“进修”的事情,过去也听父亲说过,所谓“进修”其实就是上军校,属于提干,就此身份和命运发生根本性改变,从草根一步跨入殿堂。他差一点。原来差一点是因为卢芳义,是卢芳义抢了他的名额,不然他臧云国就是今天的卢芳义。
第二天臧佳专门跑了一趟,去找母亲吴明珠打听,问她认不认识卢芳义。应该认识的,当年她是臧云国他们营区驻地中学的音乐老师,有一年被专门请到连队去辅导合唱比赛,一辅导就是半个多月,不光卢芳义,臧云国当年的许多战友她都认识。但是她跟臧云国一样,居然也这么多年从没跟他提过这个人。
吴明珠盯了一眼臧佳,目光中有丝不易觉察的犹疑一晃:“你说的哪个卢芳义,那个卢芳义?”她这么说,臧佳已经确定了,她认识。既然开了口,臧佳索性有话直说。他问吴明珠:“那个卢芳义当年是不是做过什么对不起我爸的事情?”“不知道。”吴明珠摇摇头,并且像很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应该没有吧。”确实不知道,看表情就看出来了,不光几十年前的事情不知道,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她也不知道,臧云国昨天晚上喝得尿了裤子、骂了一晚上大街,看来她也不知道。不知道很正常,在臧佳看来,吴明珠这辈子似乎都不怎么太关心臧云国。臧佳读大一那年两个人差点离了婚。那年的大年三十晚上两个人在家大吵了一架,吴明珠一气之下跑了出去,一夜未归,具体在哪儿过的夜,至今都是个谜。婚没离成,主要是因为臧云国,他不同意,死活不松口。就那么一直凑合到现在。吴明珠平时跟臧佳一样,也是周末才回来。前几年学校迁址,在新校区附近盖了一批集资房,吴明珠也要了一套,不大,七十多个平方,精装的,拎包入住,一交房吴明珠就住进去了。小区的名字她喜欢,“逸雅”,而且最主要是离学校近,方便。近也确实近一点,但也没近到可以允许她有家不回的程度。
“你爸那种人,他这辈子觉得对不起他的人多了。”不知道算不算是对儿子的某种回答,吴明珠说话的时候笑了一下,那笑从启动到结束都没离开嘴角,很清浅,因为清浅所以深邃,那种包罗万象的深邃,“你知道他这辈子最嫉妒的人是谁吗?我告诉你,就是你卢伯伯!也难怪,两个人当年可是一条起跑线上的……当年他们全师谁不知道,通信三连出了俩画家,三连的黑板报年年拿第一。”
哪种人?没说,但是明摆在那里的,一个不如意的人,一个一事无成的人,一个“可悲”的人。一辈子一事无成的人多了,问题是,他太想“成”了,想“成”而没“成”,这才是悲剧的核心所在。从部队复员回来之后臧云国被安置到了区里的储蓄所,当年那可是“金饭碗”,多少人眼红,待了不到两年,一声招呼不打辞了,跑到文化市场租了间屋,一天到晚守在他的栖云轩里。还是画,梅兰竹菊没骨花鸟,勾皴擦点染,“栖”了大半辈子,也没见“栖”出了个什么名堂。还“栖”呢,能混饱肚子就不错了。臧佳还记得,小时候学校一放假就被父亲拽到画室里去帮忙裁宣纸,八尺全开的一刀七十八块钱,裁开了零卖一刀能多挣六块五。有家长接孩子来晚了,他和臧云国还得帮着一块儿洗毛笔洗颜料盘,自来水管道接不过来,大冬天拎着塑料桶去对面的公共厕所接水,人小桶大,一不小心就泼一脚水……
所以臧云国不甘,他嫉妒,必须要找某个人不共戴天。人也许就是这么个东西,越是身边的人,才越会去羡慕嫉妒恨。嫉妒和敌意是有射程的,而卢芳义恰好就在这射程里。所有的问题其实也许就像吴明珠说的,两个人当年是一条起跑线上的,并且,那个人完美地活成了他最想成为和自认为本应该成为的样子。臧佳觉得自己渐渐看清楚了一些东西,这里面的确有一出“悲剧”:他把一切都归咎在一个具体的人身上了。臧佳不太相信父亲今天的平庸和落魄,仅仅是因为当年失去了一个进修名额。一个人的平庸和一个人的成功一样,取决于很多因素,除了运气,还有天赋、秉性,以及所身处的环境和时代,而父亲在这一切上头似乎都不太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