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同事王高峰(短篇小说)
作者: 手指在一切都越来越快餐化的现代都市中,爱情与婚姻这个话题似乎被包裹上了太多沉重的东西:家庭出身、事业成就、个人情感……越来越难以捉摸和表达。小说从“前同事”的视角,写出了当代都市中一位报纸编辑情感婚姻的戏剧性遭遇,个中滋味,谁人得解?
王高峰告诉我他要结婚了。和谁?我问。王高峰说,汪蕊。
那是2004年的一个冬夜,我们坐在单位对面的小面馆里。小面馆是通宵营业的,我们旁边坐着的大都是出租车司机。每个人都在跺脚,嘴巴里往外冒热气。饭店玻璃雾蒙蒙的,只能看见外面模模糊糊的光影。
我和王高峰都是从农村考大学来到的张城,父母都是农民,供我们上学已经欠下外债了。我俩半年前毕业后在同一天入职了《都市晨报》。当初说是每个月工资一千八百元,但这半年来,报社发工资就没有准时过,有一次甚至拖延了两个多月。我们租住在报社附近的城中村,就那种单间带一个卫生间的出租房。我们不得不厚着脸皮哀求房东暂缓几天房租。房东惊讶地问我们:“你们是报社的,怎么可能连工资也发不了呢?”
更别提买房子了,那时候张城的房价是五千块一平方米,我们要想攒够首付都不知道何年何月了。
下了夜班后,有时候我们和其他同事会一起来这样的小饭店,一人吃一碗炒面,那些同事总是能坐到我们撑不住了去买单为止。我俩还是单身,他们可是拖家带口,负担大着呢。
我还从来没有认真考虑过结婚的事。
汪蕊有一张大脸盘,喜欢穿紧身光滑面料的衣服,喜欢迈动结实粗壮的大腿走来走去。她当然不难看,但和王高峰的女朋友们,还是有一些差距的。
是的,女朋友们。报社的人们都知道王高峰女朋友多。我有一次去签版,值班编委赵大侠在版上签“付印”两个字时,旁边站着的记者部主任压低嗓音问我,你和王高峰住在一个院子里?我说是的。那小子是不是经常换女朋友?他问我。我说连你也知道啊。赵大侠斜抬着黑不溜秋的脸庞,听到答案后骂了句脏话说,这小子真他娘的天赋异禀啊。
一个女同事曾经说过第一次看到王高峰时她有一种惊艳之感。每天晚上做版时,都能听见王高峰在排版处、在编辑室、在校对室,和女同事们打闹嬉笑。
我从来没有把王高峰和汪蕊给联系到一起过。
王高峰说他之所以要跟汪蕊结婚,是因为他很爱汪蕊。王高峰说汪蕊把他搞得茶饭不思。王高峰平时很喜欢用成语的。他每期都到报刊亭去买《青年文摘》《读者》等杂志看。
王高峰说汪蕊跟其他女的都不一样。有一次汪蕊给他打电话,说自己心情不好。他们两个人一起喝了一瓶白酒。喝完酒后王高峰和汪蕊一起去了汪蕊那里。即使喝到那个程度了,汪蕊都没有让王高峰得逞。
同部门的老王跟我说,王高峰是看上汪蕊家的家底了。老王比我们大五岁,每天坐在电脑前看各个网站的娱乐新闻,你不论提到哪个明星,从情史到身体指数到家庭出身等等他都一清二楚。王高峰曾经在背后跟我讲过,老王此人实在是太浅薄了。
“先天条件那么好,”王高峰此话是指老王是本市人,“却一点也不上进”,王高峰甚至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了。
老王告诉我,汪蕊父母尽管也在小县城里,但都有固定工作,所以可以贴补汪蕊。汪蕊跟人说过好多次她父母要给她付首付让她买房子。你想想吧,老王跟我说,王高峰这么穷,本来连找老婆都困难,这下和汪蕊一结婚,连房子都有了。他那些女朋友可不能算数的,老王跟我说,真要跟王高峰结婚,怕是跑得比谁都快。
放出跟汪蕊要结婚的消息后,王高峰见了女的不再像原来一样勾肩搭背,嘴巴里好话不停了。他一副目不斜视公事公办的模样。他开始在胳肢窝下夹上了棕色皮包,穿起了西服。衣服皮包都是汪蕊给他买的。
2005年夏天我离开了《都市晨报》,去临省上硕士。就在我离职之前,王高峰和王蕊结了婚。那段时间,高峰逢人就说,汪蕊家的父母是多么好,不仅给他们拿了房子首付,而且彩礼才要了三万块,事实上那三万块还是汪蕊自己的积蓄。
我叫同事在对面面馆聚了个餐。老板娘好奇地问我,听说你们报社不租对面的写字楼了?我摇摇头说不知道。
王高峰含糊不清地对我说,我能跟你说句不中听的话吗?我说你尽管说。王高峰说,三年后你都快三十岁了呢,你现在应该好好适应社会努力挣钱,而不是去上什么学。
我上学的时候,有一天晚上七点多王高峰给我打电话说,我现在去找你吧。一听就知道他喝了不少。我随口回答说,可以呀。没想到当天晚上两点多,他真的出现在了我们宿舍楼下。要知道我上学的城市离张城有二百多公里呢。我俩在宿舍挤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醒来,他怎么也站不起来,只能爬着到卫生间去呕吐,呕吐声在我们隔音很差的宿舍楼道里回荡。一直到第三天,王高峰才恢复过来。我问他家里怎么样?他说汪蕊最近出差。我说你工作怎么办?报社除了周六晚上休息,其他时候都得做版的。王高峰说,没事,老王帮我做了。说到这里他补充说,老王为了赚钱,一天多少块版都可以。那么现在报社的工资不拖欠了?我问他。王高峰说,还拖,不过终归会发嘛。拖个十几二十天就能发下来,现在赵大侠做了社长,他认识很多人,有资源、有能力,大家的工资都还涨了一点。
不过,王高峰用我熟悉的语调说,那点死工资再多能多到什么程度,根本不够生活的。他给我讲最近他准备跟一个朋友代理一种酒。一瓶一百二十八,实际上进价只有十五块,包赚不赔的。我问他定价是不是太高了?王高峰说,现在愿意多花点钱喝点好酒的人多的是,你不能根据自己的消费水平来衡量他们。
就这两天他已经给我讲过好多个宏伟计划了。比如和有关系的同学一起贩煤,比如和另外一个同学合伙开饭店。他甚至还劝说我和他一起投资个项目:“咱俩又不是没有能力,每个人借个十来万还不是很简单的事情吗?”
上完硕士后,我回到张城一家民营大学当老师。入职后我联系王高峰老王等吃了一顿饭。《都市晨报》从那个崭新的高耸入云的写字楼撤回了原来破旧的平房院子里。院子门前正在修路,挖出了深坑,留了一条狭窄的人行通道,走一会儿鞋子就被尘土给弄得灰头土脸的了。
饭吃了一半,王高峰问我,还没有女朋友吗?我说还没有。你真他妈的太辛苦了。王高峰说。接下来他对老王说,你这种城里人理解不了我们这种乡下人的,你就看看对面的这位兄弟,他指着我说,长相有什么问题吗?学历有什么问题吗?不上进吗?如果他父母是城里的,早就老婆孩子热炕头了。但就因为乡下人,没钱,所以都拖到二十八岁了,还没找到老婆。
那段时间我们经常吃饭的,刚开始王高峰还做一做付账的样子。后来他跟老王一样,吃完后就坐在那里等。每次他俩都会花很长时间谈论单位人事。新领导赵大侠慢慢地也出了问题,不仅工资越拖越厉害,还乱提拔人,谁能订出去报纸就提谁当领导。最近刚刚把一个记者直接提成了编委。成了编委后,这个和他们原来都很惯的记者突然开始对他们呼来喝去起来。
老王每次都愁眉苦脸地坐在那儿对我说:“你这一步走对了,如果现在还待在这个报社,会废掉的。”
王高峰像以前一样能喝酒。喝了后他又开始给我们磕磕巴巴地讲自己的事。他说他和汪蕊结婚时买的房子早过了约定的交房日期,但开发商就是拖着不交,大家想了各种办法,连拉横幅堵路都做过了。王高峰说现在他不仅得给住不上的房子还贷款,还得租房子。他说他一个月加上吃饭喝酒抽烟,得四千多块,现在压力大得不得了。雪上加霜的是前两个月汪蕊怀孕了。王高峰说,我现在这情况怎么能养孩子呢。
汪蕊他爸妈不是也能帮你们点忙吗?我问。王高峰说,帮个屁的忙,老两口还有一个儿子呢,再给女儿拿钱,儿子都要断绝关系了。
好几次王高峰叫我们去他家吃饭,我们终于去了。汪蕊的肚子已经很大了,她动作缓慢笨重,脸上皮肤也没有原来那么好了。
汪蕊情绪一直很低落。她对王高峰说,你就不能不去吗?王高峰埋头吃饭,不回应汪蕊。
我和老王吃完饭后,硬撑着又看了十分钟的电视,中间汪蕊还把王高峰叫到另外一个房间说了半天的话。我和老王互相看了好几次后,对王高峰和汪蕊说我俩要走了。
王高峰开始穿衣服。汪蕊的目光一直盯着他。
我和老王出门,王高峰也跟着出来了。我回过头去,看见汪蕊坐在沙发上,两只手扶着巨大的肚子,昏暗的灯光从低矮的房顶照下来,不知道从哪儿传来滴滴答答的滴水声。
你要去哪儿啊?我们问王高峰。王高峰说,我出去一下。我和老王对王高峰说,你还是回去吧,汪蕊还怀着孕呢。王高峰说,我就是送送你们。
他一直往前跟着我们走。像往常一样,嘴巴上一刻都没停下来,他在说什么呢?他在说大学时候在图书馆打架的事。也不知道怎么就想起了这件事。他讲得十分投入,唾沫横飞。他老是要插叙倒叙在不必要处来回重复描述某个细节,中间还夹杂着许多无意义的词汇和停顿。我和老王好不容易插进话对他说,你回家吧。他坚持要继续送我们,要看着我们上公交车。
我和老王上了公交车,抓着扶手,看向窗外。我的电话响了,我接起来,汪蕊在电话里问,王高峰和你们在一起吗?我对她说,王高峰把我们送到了车站,现在应该是在返回去的路上。我觉得,即使王高峰是爬着回去的,现在也应该到家了。
在一个红绿灯路口,老王指着车窗外让我看。一辆出租车恰好和我们平行停着,王高峰坐在出租车里,手里夹着支烟伸在车窗外。
没多久,王高峰就把到底发生了什么告诉了我。他说他碰上了个女的,这个女的又年轻又漂亮。他一直强调这个女的腿特别长。还说这个女的在一个高档商场当售货员。汪蕊怎么办?我问王高峰,你有什么打算?王高峰说,汪蕊知道啊,你以为她能不知道啊,没事的。
我结婚后,和王高峰产生交集的次数就屈指可数了。一次是王高峰主动邀请我吃麻辣小龙虾。他专门打车来接的我,我印象中光打车费就花了二百多,一是我住得远,二是我们去的地方也远。王高峰说开店的是他的朋友,他前段时间刚给他找关系摆平了一件事。老板也确实过来和王高峰打了招呼,但并不热情。后来顾客都走光了,服务员们都打哈欠了,王高峰还是没有走的意思。我去上厕所的时候,把单给买了。因为我觉得老板好像没有要给王高峰免单的意思,而王高峰好像是在跟老板比拼耐心。买完单,我回去问王高峰,汪蕊现在怎么样了?王高峰眼睛一红说,别提了兄弟,别提她了。说完他用牙齿咬开一个啤酒瓶盖,像许多年前那样,仰起头一口干掉了。他怎么能这么喝呢?那些酒到哪儿去了呢?她看不起我。王高峰主动说道。他分明还想拖时间,恨不得找个话题可以全情投入地聊几个小时。我觉得服务员们已经恨不得一人过来打我们一拳了。我搂着王高峰的肩膀说,咱们一边走一边说吧。王高峰跟我搂着肩膀上了出租车。接下来他进入了倾诉模式,忘记了饭钱,也忘记了出租车钱。他告诉我,因为他弄不到钱,汪蕊觉得他没有本事,现在都把儿子教得看不起他了。他又对我说,那些越早离开报社的人,现在越是混得好,像他在报社这么多年,都成废物了,想换个地方连门道也找不到。
几年后的一天我送完孩子正准备去上班,汪蕊出现在了我面前。我发现她比怀孕时的状态好多了,头发一丝不苟,散发出好闻的香味,看上去年轻了许多。我们站在马路上聊了会儿天。汪蕊说她刚刚策划了一个文化节,这个文化节那段时间到处都有报道,可以说是省里的一件大事。她还说她之所以出现在这里,是因为儿子在这个学校上学。这个学校很难进的,我是因为我老婆她一个表姐在这个学校当教导主任,才进来的。我没来得及问王高峰的情况,汪蕊电话响了,她接着电话和我握手再见了。
本来我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和《都市晨报》发生关系了。没想到有一天,一个当初的编委给我打电话,邀请我参加他儿子的婚礼。我不禁有些激动,觉得自己应该是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过去这么久了还记得我,我听说过报社的人经常谈起我考研离开的事,把我也当成了一个榜样。我去了,发现和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他只是把在报社待过的所有人都叫上了。我碰到了许多我都快忘了的同事。老王和王高峰都在。王高峰远远地就向我冲了过来。有那么一瞬间,我都有点怀疑是不是自己认错人了。他西装笔挺,皮鞋闪闪发亮,头发打着发胶,手里拿着一黑色皮包。好几次,他打开皮包从里面取他的手机,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一厚沓钞票。吃饭时,他在桌子上依次摆放着软装中华、苹果手机、打火机。即使婚礼提供了芙蓉王香烟,王高峰还是数次给别人分发他的软中华。他的手指头上戴着硕大的金戒指,手腕上的表闪闪发光。我突然想起他刚结婚时的模样,现在的他因为体型胖了一些,比那时候更像一个成功人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