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界(短篇小说)
作者: 赵琳祖父去世,远走美国的兄弟临时回乡,亲人间的分歧由此产生:究竟是以祖辈的土葬方式安葬祖父?还是火化后将骨灰撒向大海?观念“对峙”的背后,是萦绕在三代人之间那种微妙的爱与理解。
1
鼓楼钟声响起的时候,鸽子带来了雪,雪带来了冬天。
我给汽车挂上防滑链,小心翼翼地往回走。教堂钟声响起,一群鸽子自天空掠过。车轮轧在厚重的雪里,发出吱吱的雪裂,我确信他也听到雪痛苦的呐喊。他的目光盯着路前方的山峰,黄昏中山顶白雪微微泛光,雪线连着铺满霞光的天空,飞机在山顶划出白色的线。
三天前,我按照父亲的命令,给他打电话,告知祖父去世的消息。
我打电话前,酝酿过无数种说辞,但只说了一句:祖父死了。
这么多年,我们兄弟俩仿佛永远有层无法凿破的墙壁。他在美国的三年间,我们仅仅打过23个电话。我没有记错,包括一年之中,我家承包的林场一天砍掉多少木头,运出多少卡车,我都清晰记在心里。他的生日是正月十五(农历),但他否认,一再强调他的生日是2月18日(阳历)。
他去美国的日期是2009年1月21日……那天,我和父亲正在南山林场伐木,一棵两人才能环抱的柏树倒在林间,巨大的声响惊飞鸟群,有只落单的猴子紧张地跳向天空,在另一棵大树的树冠上向我们龇牙咧嘴,像是随时准备冲击而下,以身相搏。但它一会儿就跳走了。
祖父拄着拐杖从木屋出来,他披件黑色羊皮袄,叼着沉重的水烟袋,咒骂我们闹腾出这么大响动。他用拐杖噌噌几下刮去青石板的大半片苔藓,缓缓坐下,脚下掉落的苔藓积蓄了昨晚的暴雨,湿漉漉地反光。空气中散着发霉的腐朽味和劣质烟草味,我停下手里的活儿,脱掉手套走向白发苍苍的祖父。
我提醒祖父,他飞走了。
祖父抿着两片干裂的血红色嘴唇,不回答我。我又用手指了指天空,他正坐飞机横跨太平洋。祖父依旧没有理会我,继续闷闷地吸烟,烟圈旋转升腾,像一坨坨微型蘑菇云。祖父那段时间很关心为自己打口上好的棺材,他仰望天空,天空蓝得无比透彻,那些云朵里的地鼠、马匹、牛羊仿佛活了,沿着山顶一路跑下来。
这时,我远远听见父亲在坡下吆喝,我戴上手套,提着油锯赶紧顺坡下去。
我们按照两米的尺寸分割树,锯齿不一会儿就淹没在木屑中,轰鸣的油锯声越来越沉闷,锯条下沉速度就越来越慢。整个下午,我们反复和木头拉扯,日落前,四截圆圆的直木放在山坡。那截面的花纹真好看,一圈圈密密麻麻地压得结实,手抚摸上去,仿佛一张张熟悉的脸以泪洗面——我的手被树汁沾湿。
傍晚,父亲套到一只野兔。炉子里木柴燃烧,兔肉在锅里炖着,香味飘出,山岗的狐狸和夜猫肯定能够闻到。我们围着炉子,为等候跛子叔到来,晚餐时间无限延期。炉子上的茶壶沸腾,咕咚咕咚作响,肉快炖烂了,那就添水;火快熄灭了,那就添一把木柴。我养的大黄睡意朦胧,靠着椅子打盹,它松弛的眼皮像剧院落幕的帘布垂下,彻底盖住眼睛。
跛子叔乘着霭霭暮色,踩着寂静的小路上山。他推门而入,满脸歉意。父亲帮他卸下背上的金色工具箱,把潮湿的夹克挂在晾衣架。这件夹克似乎穿了很长时间,火光里,看得见衣领有黑黝黝的反光。他坐在炉子边,解释这个月有三家要打棺材,今天刚查好日子。他拿起筷子从锅里夹起兔肉,嘴角溢出一汪汪的油水,几杯白酒下肚,面色微红。
晚餐后,他们坐在炉子旁聊天。我收拾碗筷,大黄咬着碗里剩下的半颗兔头。它的尖牙磕得瓷碗发出碎裂的声音,祖父用拐杖戳了它一下,它乖乖地叼着骨头躲在门后。
我听跛子叔讲解棺材的做法,门道真多,父亲直夸他的手艺如何好。
“冬天木头发育最慢,水分少,这个时节打棺木最好。”跛子叔说。
“那就辛苦娃儿叔,明儿给我爸的棺材放线挂彩。”
“千年松万年柏,棺材手艺不能丢,也要挑好日子。”
“那是自然,你的手艺远近闻名,徒弟不说二十,也有十八。”我爸喝了半杯酒,继续说,“何况你是阴阳先生,挑选好日子更不在话下。”
“这木匠不像别的手艺,起屋盖房,动土安迁啥的,这行有个规矩,叫喜床打单,棺材打双……”他突然放慢语速。
我的祖母去世多年,埋在南山墓地,山麓下方有块环山抱水的平地,墓穴是跛子叔用风水秘术看的,是一处好墓穴。她的墓碑左侧留有一张床大的地方,为祖父备用的。
“他叔,你看,我阿爸年纪大了,我这还年轻,这总不能给我父子两个一起打了吧。”父亲不到五十,身材魁梧,一身古铜色的腱子肉,像一台被磨合恰当的机器,没有一点毛病。
“那就明天宰羊杀鸡,我祷告祖师爷,行里话,偷打一口棺材。”
两人还在商议具体的细节,窗外就有狐狸的叫声,夜色深沉地布满山岗。
父亲睡时告诉我,他要天亮前去南山羊圈牵一只山羊,让我把早饭做好。那晚,我梦到阿峰从北卡罗来纳州的河谷回来,他身子薄得像一张纸,然后燃成一团烟雾,移动到房子周围,从门缝和窗户外面挤进来,站在我的床前,疲惫不堪。我惊醒,额头的汗珠大如豆粒。梦中的阿峰已经决定离开父亲、离开祖父,定居美国。
我醒来,黑夜未曾散尽,窗外漆黑一片,黎明前的黑暗注定要持续一段时间。我打开灯去厨房,路过屋檐下的鸡窝,八只乌鸡窝在笼子里,静静睡着,用手电照一下,它们摇晃着头,躲开光亮。
父亲回来,他吹着脆响的口哨,先是两只羊从山坡上来。他走在最后,背着手,拴羊的绳子绑在裤腰里,仿佛羊牵着他在走。我和父亲宰羊,它咩咩地叫,祖父坐在门口看着我把一柄朴刀刺进羊的喉咙。我感觉刀刺穿打结的皮毛后,铁器的温度在上升,刀尖捅进心脏的刹那,我抽出刀,血流到盆子里。我丢下刀,摸摸羊的头,帮它合上眼,催促它走完吃草的一生。
跛子叔打量门口停放的木头,观察很细致,他太喜欢木头了,他的脸快要和木头长在一起了,他的嘴唇亲吻着木心,他的手怀抱木头的姿势和我抱着大黄的姿势一样。他顺木头转完三圈,走到祭祀桌前,桌上摆放着流血的羊头、新宰的乌鸡和一盏香炉,他焚香烧纸,请神画符,告诉祖师爷,活人打棺,取个好兆头。他把一条红绸搭在圆木上,用木钉钉住,跪地磕头,打棺定木仪式也就结束。
日期定在八月端阳开工,我和父亲点头同意。
跛子叔临走时拉着祖父说:“人老了,不能亏待自己,好吃好喝,开开心心才算圆满。”祖父笑呵呵地握紧手,目送一道瘦小的黑黝黝的身影拐下山。
祖父晚年的心思,一口上好的棺材远比亲人重要。
现在,祖父陪伴了我们长大,而另一个世界,陪他长眠的只能是冰冷的棺材。我的眼睛透过阳光,看到南山墓地中,几棵松树掉落的松果仿佛砸在雪地悄无声息,乌鸦和松鼠觅食,它们会在月亮下陪伴死去的人度过这漫长的黑夜。
2
冬季的白昼无比珍贵,我接到哥哥还未到家,车外路边的小木屋都点起灯,听到屋子里传出男女的打骂声,孩子们的哭声,碗筷碰上牙齿的声音。
车驶进南山,路变得狭窄,两只轮子刚好占据马路,稍微宽阔的错车位置停着几辆摩托车。
南山的道路盘山而修,尽头有座简易的木材加工厂,木头稍作加工就装上卡车发往全国各地。我和父亲经常去厂子打工,五间活动板房,七八个工人,外地的卡车司机除了从镇上带上小工装木材外,就雇用我们父子装车。我曾在加工厂做学徒,第一天就担忧这些山林总有一天被砍伐完,但十多年过去,木材厂老板换了几个,祖父也老了,但山还是那山,林还是那林,荒芜的杂草像金针菇一样扎满山林。
车转过第一个弯,雪在夜间结冰了。车轮开始打滑,右前轮爬坡时侧滑进草丛,试了几次没有倒出来。
哥哥现在有个好听的名字,阿峰。他出机场时给我说的,要叫阿峰,不要叫陈小峰。
几年间,我在照片上看到他的头发比女人的长发还飘逸,黑边框眼镜架在修复后的高鼻梁上,打理规律的络腮胡里有一撮是棕色的,薄薄的嘴唇里两排洁白的牙齿。他说话时眼睛鼓得很大,故意让我看到一双蓝色的眼睛。我惊讶,天哪,你的眼睛怎么是蓝色的?我不由得伸出头在汽车反光镜察看自己的眼睛:黑色,单眼皮,小眼睛,眼袋略微灰色。
阿峰从兜里掏出一盒烟,拔出操控台的点烟器,一根烟就渐渐消失在车内。烟盒上的一排英文,我不认识。他顺手抖出一根烟点燃递给我,我摇下窗户,冷风顺着缝隙钻进车内。
“我们曾经也在这样的雪夜站在这里,看望对面山上的祖父。”
他眼神有些惊喜,“我喜欢那样的夜晚。那真是大雪的夜晚,月光打在地面,脚步踩过的地方,白雪瞬间覆盖脚印。”
“我记得那晚。”我想,他不用说得这么文绉绉。
十多年前,祖父一人在山上伐木,父亲在木材厂做领班,我和阿峰就读于镇中学。有次,我们放学背着书包跑出校门,沿着拖拉机轧出的车辙印去找祖父。他守在木屋里,照看待产的母牛,半个多月未曾下山。大雪封山后,每晚站在木材厂背后的路上看到祖父的影子:他的影子坐在床头,透过薄薄的玻璃,身体佝偻,在屋子里踱步。直到屋里的灯光熄灭,我们才下山,告诉父亲,祖父睡了。
多年以后,我们又一次站在原来的地方,山路修了又补,林间砍倒的树木,却在悄然间生长茂密。房子里之前住着祖父,后来住着我们仨。我掐灭烟,打开车门。今晚的木屋人声鼎沸,我指着房子给阿峰说:“今晚应该是我住在山上见过最热闹的一晚。”隔着幽深的沟壑,传来划拳劝酒的吆喝声。这不是一场悲痛的葬礼,看不到他们的悲痛,他们微笑着和祖父做了最后的告别,然后喝酒吃菜,守夜到天明。
“祖父去世的那晚,你在吗?”他问我。
“我从镇子修车回来,他已经咽气了。”我回答得语气很平淡,祖父89岁去世,也算喜丧。
“祖父生前人好心善,灵魂一定抵达大海。”他停顿几秒,“他死的时候有没有面露恐惧?”
“祖父是个好人,走得很安详。”
“你知道吗?听说,人死后,大海能够原谅所有人的痛苦。”
“我不知道大海,也没见过大海,但死亡是很痛苦的事。”
“祖父一辈子也没见过大海,多遗憾啊。”阿峰低头又点起一根烟。
他脚下那块空地,烟头冒着烟,还未彻底熄灭。
我无法解释清楚祖父闭眼的一刻心里想的是什么,害不害怕,因为那时候,只有父亲和大黄在他身边。
“我要让祖父看到波澜壮阔的大海。”阿峰说得很坚定。
我害怕父亲知道他可怕的想法。我们从后备厢取出兵工铲和洋镐,两个人在陡峭的山坡挖土,洋镐使劲砸在岩石上,打出零散的火花,有一股淡淡的铁硝和石灰混合的味道。
车轮陷进去的地方用碎石子垫高,为防止再次打滑,我们对山头的几个拐弯地方全部撒了一些和着松针的碎石子。
我启动车子,引擎从机盖发出机械转动的声响,挂倒挡踩油门,橡胶轮胎摩擦地面,反复几次,陷进去的车轮转出来。
我纠结要不要告诉阿峰,我没有告诉父亲他在电话里的想法。
车快到南坡,我咽下口水,结巴地说:“阿峰,我没有向爸说你的想法……”我看着他,“父亲这些天很累……”
阿峰回应:“我看得出来,你不会撒谎。”他不怪我,我们是二十多年的兄弟。
车停在院子,乡亲们围过来。阿峰下车把脚蹬在引擎盖上,他的动作很慢,捡起树枝刮掉鞋子上的泥。我从后备厢取出鞭炮,噼里啪啦,像是告诉躺在灵堂的祖父,他的大孙子从美国回来了。
乡亲们问,美国好吗?一天挣的钱够一年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