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鹅
作者: 贾志红在接近水面的时候,翅膀停止了扇动,摆出翱翔的姿态,两只脚快速踩水,激起一阵阵水花,溅在雪白的羽毛上,又一颗颗滑落。而后,它们踩水的速度渐渐放缓,慢慢收拢翅膀,身体浮在水面,双脚隐入河水,长颈微微弯曲,轻轻往后仰,形成优雅的弧度——嗯,是优雅,这个词仿佛就是专为它们打造的。那会儿,天空晴朗,阳光融在水中的一缕缕碎金,随着它们荡起的小涟漪一层层往外扩散,在涟漪消失的地方,白云倒映于水面,更白的云朵则在水中游弋。没错,它们就是那更白的云朵,从天空降落。
河湾静谧极了,说静谧并非指没有声音,比如说它们嘎咕嘎咕的叫声像小号——这小号声可不那么好听,是初学者的吹奏。除此之外,翅膀的噗啦噗啦声有些类似于风吹过夏天的芦苇荡,而它们脚蹼划水的哗啦哗啦声是可以忽略不计的,那本身就和水流的声音融为一体了。这些声音都是它们带给河湾的,在它们到来之前,河湾几乎被声音遗忘,是它们发出的声音终止了河湾的安静。可是,这些声音汇集在一处,却让老马觉得静谧极了,以至于他屏住呼吸,久久不敢按下快门,担心按下快门的咔嚓声会摧毁什么,就像担心一粒石子打破一面镜子。老马离它们足有几十米远,轻微的快门咔嚓声是不足以惊扰它们的,可老马仍然小心翼翼,好像自己手里端着的不是照相机,而是一门大炮,一不留神就会发出轰响。他的一只眼睛在单反照相机的取景框前越睁越大,盯着从天而降的三只大鸟,心里暗暗呼喊:天哪,是天鹅!
这是老马第一次在安达其哈村的黄河湿地看见天鹅的情景。他在悄悄发出“天鹅”这声感叹后,又在取景框里细细打量它们,想更加详尽地确认它们到底是大天鹅还是小天鹅,抑或是疣鼻天鹅。只有这三种天鹅体型、颜色相似。老马怎么对天鹅如此熟悉?还知道天鹅的分类,莫非他是鸟类学者?不,不是的。老马的正经职业是摄影师,在群科镇开了一家照相馆。群科镇在哪儿?老马看见天鹅的安达其哈村又在哪儿?这么说吧,安达其哈村是化隆县群科镇下辖的村庄,就在黄河岸边,是老马的家乡。说到这里,我需要面对一张地图,对着地图说话,我才有方位感,我的思路也才能清晰,这是四海为家的地质队员的习惯,也是职业病。好在老马的照相馆里就有地图,一张大大的中国地图,占据了小半面墙。怎么说呢,正是那张地图,让我在第一次踏进他的照相馆时面露惊讶的表情。我以行家的眼光望向地图,又用手指在上面游走了一番,从蓝色的渤海湾沿着黄河往上游走,逆流而上,一直游走到青海省海东市化隆回族自治县——我脚下的这片土地。我迅捷判断出地图是正版的,很规范、标准、准确,而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生意人——照相馆老板老马,也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外乡人的惊讶。几天以后,我去照相馆取证件照,发现在那张中国地图旁边又添了一张地图。好家伙,竟然是全球候鸟迁徙路线图,布满五颜六色的箭头,像军事作战图,还童话书似的画着飞翔的鸟儿,白天鹅、黑颈鹤展翅飞越长空,而在喜马拉雅山脉上空,则飞翔着高原精灵斑头雁。这张图令外乡人夸张地重复了初次来照相馆时的表情,老马也把得意的笑容再次挂在一张带着高原红印记的脸上。从那时起,我经常光顾老马的照相馆,不是作为顾客,而是作为朋友,地图让我们成为朋友。我们常常站在他的地图前,热烈地讨论远方,羡慕能自由飞翔的鸟儿,赞叹小小的斑头雁飞越喜马拉雅山的勇气。身板瘦小的老马只要往地图前一站就精神抖擞,像个将军指点江山。他说,等他有了钱,就背着照相机沿着鸟儿迁徙的路线走一走。他的眼睛望着地图,脸上有一种酒后微醺的迷醉,但我知道他没有喝酒,他是回族人,从不饮酒。能把老马从轻微迷醉状态引入重度迷醉状态的人一定是他老婆韩爱梅。韩爱梅只消倚着门框那么一笑,轻轻说一句“那你要带着我哦”,老马的心顿时就长了翅膀,飞到天上去了。
老马在化隆的摄影界赫赫有名,拍的风光片独具特色,有行家评价说老马的片子是用光影在讲故事。他尤其爱拍鸟类,擅长用镜头捕捉鸟儿的细节。照相馆生意清淡的时候,他背着照相机到处去找鸟儿,鸟儿飞翔的姿态是老马心里最美的风景。他潜伏在鸟巢附近,偷拍或者抓拍鸟儿们的私生活。那鸟或许是绿头鸭,也或许是红脚鹬,还可能是蓝马鸡,总之都是羽毛鲜艳漂亮的鸟。麻雀之类灰头灰脑的鸟,老马是不屑于费时费力去蹲守拍摄的。有时候老马一个人蹲守,有时候和几个摄友结伴。他或者他们,穿着迷彩衣,戴着柳枝帽,把自己伪装得像一株植物。“植物们”举着长焦镜头对准鸟巢,极有耐心,任凭蚊虫叮咬也一动不动。老马向他老婆韩爱梅讲述拍鸟情景的时候,韩爱梅鼻子里发出轻蔑的哼声,她觉得那只被偷窥的鸟儿的隐私被严重侵犯了,它或许正憋足了劲儿在产蛋,也或许在干更见不得人的情情爱爱的羞事,却完全不知道羞怯之事正在被一干人赤裸裸地窥探,且不知羞耻地到处传播。老马和他的摄友们完全不会顾及韩爱梅的蔑视,他们说不拍鸟的人不懂鸟儿的美丽和灵动,他们记录的是鸟儿最自然的生活,传播的是美。韩爱梅伶牙俐齿地反驳说,有闯进人家家里去记录人家生活的吗?人家鸟儿同意了吗?老马同志,如果你只是把鸟儿当作一个被拍摄对象、一个玩偶,那你就不是真正爱它。老马听了韩爱梅的话,倒是愣怔了一下,没有接话。他说不过韩爱梅,韩爱梅是中学英语老师,中国的、外国的,各种“歪理邪说”一大堆,“歪理邪说”这个词是老马送给韩爱梅的,每次与韩爱梅争执,老马都恨不得长一身的嘴巴,但就是长一身的嘴巴,他也说不过韩爱梅。老马和他的那些摄友们不管韩爱梅说什么,仍然乐此不疲。他们觉得自己不破坏鸟巢及鸟巢周边的环境,也绝不使用诱拍手段,仅仅是安静地等待拍摄时机,凭着耐心和运气获得好照片,那就是适合的。再说了,照片散发出去,没准儿还能帮助鸟类学家的研究呢。老马经常能拍摄到使人惊奇的画面,能捕捉到鸟儿们的独特表情,比如雄攀雀抖动尾羽示爱,那小巧的身体不过10厘米,每一根羽毛却都在为爱情而颤动,老马拍的攀雀的尾翎就是一朵开放的爱情花。再比如岩鹨,这小精灵站在岩石上就像一只石鸟纹丝不动,只间或一转的眼珠显示它是活着的生命,老马就能抓住岩鹨的眼神。有时候,脾气暴烈的鸟也会把愤怒的鸟粪射在偷窥者的身上或者相机上,他们一擦了事,嘿嘿嘿地傻笑,低声说自己中奖了,等会儿回县城要去买张彩票。老马常在某些个摄影大赛中露脸,获个不大不小的奖。什么奖也获不了的时候,他就把照片挂在自家照相馆的橱窗里,或者把电子版发在微信群、朋友圈,博取一些赞美,自己乐呵乐呵。拍得多了,老马也就懂了一些鸟类知识,能把拍摄过的鸟,从学名到俗名再到习性娓娓道来。比如绿头鸭好动、红脚鹬机警、蓝马鸡喜欢搔首弄姿地引颈高唱。他说起鸟儿时絮絮叨叨、喋喋不休,不像个大老爷们儿,惹得韩爱梅又对他一阵口诛笔伐:对鸟儿这么上心,你倒是好好操心操心马小骏和马小芳呀。马小骏、马小芳是老马的一对双胞胎儿女,都在县城上高中。
后来我拜老马为我的摄影师傅。在群科镇的九州牛肉拉面馆,两大海碗正宗化隆拉面算是我的拜师宴。为了显示隆重,拉面师傅特意为我们做了难度颇高的毛细拉面,面条细到能穿针呢,真是应了老马说的“拉面好似一盘线,下到锅里悠悠转,捞到碗里菊花瓣”,精致到我舍不得用粗暴的筷子去搅动它。老马哈哈一笑,说,我们化隆最不缺的就是拉面,你尽情吃啊,管饱,管撑。我抹一抹油滋滋的嘴巴,对老马说,以后别拿我太当女士对待,我们地质队员走四方、敲石头,女人都是女汉子。我豪迈地说完这句话后,老马也爽快地说,你们地质队员是来给我们找矿的,我代表化隆的乡亲们谢谢你们。我们端起大海碗,不停地“碰杯”,直到把牛肉拉面的鲜浓汤汁喝得一滴不剩。从那以后,我就喊他师傅了,有化隆拉面为证。
著名摄影师、我师傅老马把长焦镜头对准安达其哈村河湾的一只天鹅,重点看它的喙部。随着天鹅的游动而移动镜头,像在使用一架望远镜。其实,在内心窃喜并暗暗呼喊出“天鹅”这两个字时,他就已经排除了它们是疣鼻天鹅的猜测。三只天鹅飞翔时发出的嘎咕嘎咕声,帮助他缩小了确认范围。疣鼻天鹅在飞翔时是沉默的,也因此被叫作哑音天鹅。现在只要看清楚这几只天鹅的喙部,也就是人们俗话说的鸟嘴巴,看黑黄两种颜色在天鹅喙部的占比,老马就能给这三只天鹅插上标签。或者更简单地说,看天鹅的鼻孔位于黑色部位还是黄色部位。鼻孔是黄色的,那就是大天鹅;鼻孔位于黑色区域,便是小天鹅。
老马细细端详一番后,在一个名叫“摄影摄魂”的微信群里发布了一条消息:化隆也有大天鹅啦。消息后面跟了一串哈哈笑的表情包。我们当然都看到了这条消息,因为他“艾特”了所有人,他有“艾特”所有人的权限,他是“摄影摄魂”群的群主。紧接着老马又发了几张大天鹅的照片,戏水、觅食、相爱的画面,配着下午五点钟的光线、配着清清的黄河水以及远处隐隐约约的群山,美极了。我们能一眼看出图片是手机拍摄的,手机拍摄具有即时性,能立刻上传。不过,老马不管用什么器械拍摄,都能出大片,在构图及光线的运用上,他不愧是我师傅。然后,他微眯着眼,望向黄河对岸的拉脊山。那里闪耀着雪光,令人心生圣洁之感。他猜想,大天鹅是从拉脊山那边飞来的。拉脊山海拔四千多米,在青藏高原诸多山脉中不算高,但是对飞翔的鸟儿来说仍有足够的难度。老马想到海拔,便深深吸了口气,试了试自己的肺活量,不知道天鹅是否适应化隆的海拔。较之平原的鸟儿来说,高原的鸟儿是更勇敢的鸟儿。说来神奇,当老马把“勇敢”这顶桂冠赠给三只大天鹅时,它们仿佛意会到了,竟然快速划水,游到了距离老马仅有几米远的水面,其中两只脸颊相对,脖颈的弯曲度形成一个“心”形,而那只最小的天鹅——它们的孩子,则在父母身边淘气地把小屁股撅起来,把头扎入水中。老马再次屏住呼吸,悄悄坐下来,像个安静的观众欣赏一幕近在眼前的爱情剧。
老马对天鹅不陌生,源于他多次去三门峡拍摄天鹅。黄河之畔的三门峡号称天鹅之城,是我国境内最大的大天鹅越冬之地。站在三门峡黄河湿地冬天的芦苇边,老马像许多观鸟者一样,不得不反复念叨一个地名:西伯利亚。人人都说大天鹅是从西伯利亚飞来的。西伯利亚,足够远,也足够北,那是更北的北方,北方之北。几千只雪白的大天鹅在三门峡黄河库区展翅、翱翔、收翅、戏水,壮观的场景令老马激动。老马常常情不自禁地往北方望,好像能看见西伯利亚似的。老马读中学时,与西伯利亚这个地名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是“流放”两个字。比如列宁、比如陀思妥耶夫斯基、比如托尔斯泰的作品《复活》中的主人公聂赫留朵夫和玛丝洛娃,俄国政治家、文学家给西伯利亚的解说语是寒冷、荒僻、饥饿、死亡,当然也有爱情——残酷之地的爱情多么壮美。时间之手轻轻拂过这个世界,改变了许多词语的温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老马也说不清楚,西伯利亚仿佛不再是地理意义上的寒冷之地,因为这些鸟儿,它令人心生温暖。西起乌拉尔山脉,东至杰日尼奥夫角,北临北冰洋,西南抵哈萨克斯坦中北部山地,南至蒙古国、外兴安岭,北亚地区的那片广阔地带被称作西伯利亚,是冬候鸟的繁殖地,是天鹅的爱情之所。许多人念叨着西伯利亚,却并不知道它在哪里,反正是很远很远的地方,跨越万水千山。鸟儿飞来的地方、鸟儿飞向的地方,遥远得像童话、像神话。在一些人的天真认知中,西伯利亚不仅仅是冬候鸟的繁殖地,它简直是所有鸟儿的来源地了。冬天,手搭凉棚望鸟的人,嘴里絮叨着:哦,它们从西伯利亚飞来。春天,鸟儿重复冬天的飞翔,人们也重复着冬天的动作,只是念叨的话有了方向性的差别:哦,它们要飞到西伯利亚去。老马一想到西伯利亚,就会打寒战,他在打了个冷战后开始担心那寒冷之地是否有足够的食物供天鹅们生存,继而又想,它们干吗不留下来呢,黄河湿地多么好,洁净、温暖、食物丰富,何苦那么辛苦地飞啊飞,风雨难测,路途艰险。那个遥远之地距此地直线距离五千多公里呀,大天鹅拖着差不多30斤的身体在长空飞翔,老马因此对这些大鸟充满怜惜和钦佩。老马从化隆到三门峡,汽车转火车,里程是一千多公里。那些天老马总在想,若是自己有一双和体重匹配的翅膀,不知道这一千多公里需要飞翔多久?累不累?后来老马知晓了更多的候鸟迁徙常识,他嘟囔了一句古语“子非鱼,安知鱼之乐”。这句话他倒是常说,是他老婆韩爱梅嘲讽他到处拍鸟的时候,他用来捍卫自己的法宝。此刻他自嘲地一笑,望向那看起来无忧无虑的天鹅。老马在三门峡的各个湿地公园穿梭、流连。他最喜欢王官村段的湿地公园,那里有千亩杨树林,深秋或者初冬,杨树披着一身黄叶,在蓝天下像金子闪烁,雪白的大天鹅在蓝天之下、金黄之上,一行行流云般悠然地飞翔。它们是天鹅的先头部队,先在王官村短暂歇息,再飞到三门峡其他的黄河湿地。摄影师老马的镜头在王官村的那些颜色上停留、凝望,蓝色、黄色、白色是这个季节最恬静的色彩。明年的春天,西伯利亚也会用这样的颜色来迎接返回繁殖地的鸟儿们吧。在老马的想象中,西伯利亚像王官村一样美,都是天鹅选中的地方,一定一样美。
那天的安达其哈村有和王官村相似的色彩,而高原的天空更蓝,树叶因阳光的慷慨也更加金黄,只是天鹅的数量太少,仅仅三只,这让老马很不满足。他想,若是安达其哈村的河湾有一百只天鹅的话,唉,那该多么好啊,那么这个河湾就能叫“天鹅湾”了。他不奢望更多,一百只就够了。这么想着时,老马就看见了负责巡查的河长小李。老马认识小李,小李也认识老马。化隆县不大,全县常住人口不过30多万人,县城常住人口更少,人与人碰面或许叫不出名字,但是脸庞并不陌生。比如老马遇见小李时大概率会说:哦,你就是安达其哈村李老根家的二小子呀。这其实果然就是老马第一次见到小李时说的话。老马在第一次见到安达其哈村李老根家的二小子小李的时候,心里还在想,这小伙子挺出息的,大学都毕业了,还当了县级河长。这会儿,因为天鹅的缘故,老马心里有些感动。黄河湿地能招来天鹅,不就是因为化隆的环境越来越好、黄河水越来越清澈的缘故嘛,这当然离不开小李的尽责工作。老马从化隆县人民政府的官网上看到过这样的讯息:化隆县担任河长的人有347人,分三级——县级河长、乡镇河湖长、村级河长,负责化隆境内黄河168公里干流以及21条黄河支流的巡查,今年河长们已经累计巡河1280次了。小李就是那三百四十七分之一的河长。县政府官网上说,化隆要朝着“河畅、水清、岸绿、景美”的目标努力。天鹅不看政府官网,它们不知道化隆人的目标,只相信自己的判断。这高傲而倔强的鸟,对环境的要求近乎苛刻,空气、水、光照、食物,哪一样不合格,都不能挽留它们。它们是天使,高贵而洁净。能让天使降落于此,说明化隆或许已经做到了“河畅、水清、岸绿、景美”,这的确是小李们的功劳。